新年时,在尼泊尔纳加阔特(Nagarkot)看雪山。晨色微熹,日出瞬间,雪山恍若被点燃,山火轰烈。此刻观望雪山日出,如把赏余烬,内心明灭,刹那清明。不过片刻,日色便冷寂下去,绵邈雪山恢复本色。
冷风扑面,这个当下,想起黄仲则的诗:“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有无限惆怅温柔。
他这一生,生如织锦,锦字却终成灰。
一生一灭之间,一世廓然。留给后人的,不过是锦灰自珍罢了。
观览黄仲则的一生,殁时不过三十有五。二十余年间,得诗两千余首。虽然存世的诗稿几经删减,只得一千余首,数量亦不在少数。他一生时乖命蹇,惟以诗文著称,留名后世。
缀字成文,说他是以心血织就锦绣文字,并不为过。
我对黄仲则的兴趣由来已久,少时读诗,爱煞他那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只觉得情意幽婉,言不尽意,不是我当时的阅历语言能够表达。少年情怀,一朝被触动,生根萌芽,终成情结,只待他年因缘成熟来了然。
是那时方信,清代诗词中亦有不可多得的上品、珍品,不再心存轻慢。所以有了读《饮水词》的契机,所以写了纳兰容若,有了《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过往的书中写了太多出众的、名重一时的历史人物。与他们比,黄仲则实在算不上为众所知。尽管在民国时期,有很多名士文人都爱重他的诗,屡屡撰文谈及其诗其人。有关黄仲则的年谱、评传、各种选本陆续出版,数量之多,超过清朝其他诗人。
由于清诗的传播远不如唐诗来得广泛,是以自20世纪以来,学术界总体上对黄仲则的关注并不是很多,加之1949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名流陨落,风流云散,文学研究之中对黄仲则虽有提及,也是寥寥。以至于现代的,特别是年轻的读者知道他的不多。
我写他的过程,一如密宗里所言的伏藏师在挖掘伏藏。要将埋藏在时光中的经典呈现出来,拂去沙砾尘埃,使其放大光明。
此番因是要系统地去写他,我特地去读了郁达夫的《采石矶》,这是郁达夫1922年所作的一篇小说。据郭沫若说,郁达夫的小说虽以黄仲则为主人公,其实是“夫子自道”(《郁达夫诗词钞》序)。
据说是郁先生不忿别人对他的诋毁,愤而作文反驳之,内因不甚了了。许是意气之作,小说塑造的黄仲则形象个性褊狭,敏感多疑,与人争执多为意气之争,流露出一股小文人的酸腐气,虽欲刻画诗人之痴,却不得痴绝之真妙,不够磊落,不见洒然、高迈。
我必须承认仲则性格中有敏感多情、多思多虑的一面,非如此,他也成不了好诗人,但仲则的心性中,断然不止这一层面而已。他的豪迈洒脱,虽为境遇生计所逼,抑郁悲怆,不能酣畅,进而转为悲凉沉郁,却也有普世情怀,深广境界,绝非郁氏小说中所塑造的那种片面形象——此说有诗文可一一佐证。
有清一代,名家诗论频出。王士祯倡“神韵说”,沈德潜倡“格调说”,袁枚倡“性灵说”,翁方纲倡“肌理说”——这是针对唐以后的诗词而言。明人以时代文学流脉划分唐诗为“初、盛、中、晚”大体无误。但,以后代的文学理论来归类唐朝诗人却总不能淋漓尽意。
唐诗得天时地利人和,恰如春之绚丽缤纷,总体看来是形神气象皆备的。将盛唐看作中国古典诗歌顶峰的信念,形成于9世纪,发展于宋代。唐之后,宋人性格趋于内敛、自省,虽也有夏之秾艳生动,终究是如盛夏入山,曲径通幽。
宋诗以文为诗,长于议论,诗以理取胜。面对盛唐诗歌的巅峰,他们别张垒壁、另辟蹊径,有意避开“盛唐气象”,诗脉接续中晚唐。
其间更有黄庭坚的“江西诗派”,以才学为诗,诗法讲求炼字、用典,所谓“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那便是在老杜的基础上,往“学人诗”的路子去了。
这里要提到“禅”。禅对于中国诗学的影响并不亚于它的宗教价值。禅对唐宋时士大夫的深层心态的构建作用不容忽视,在忧时伤世之外呈现出空灵淡泊的精神风貌。
北宋徽宗时,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者二十五人,多为倾仰习修禅学之士,有云“诗到江西别有禅”。吕本中即借用禅宗格局来阐述这个诗派流脉。元代的方回遥尊杜甫,与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江西诗派对后世的影响极大,以至于后来人形成了尊唐、崇宋的分流。
江西诗派的传承,有类禅宗的“传灯”。有人向黄庭坚求教诗法,黄庭坚曰:“如狮子吼,百兽吞声。”又答:“识取关捩。”儒佛相融亦是宋诗的特色之一,黄庭坚自有诗云:“戎州夏畦少蔬供,感君来饭在家僧。”——以“在家僧”自况,清静自适,体现了他对禅宗的体认。
需要提及的是,仲则是黄庭坚的后嗣。虽然际遇潦倒,但他的诗文成就,绝对无损于先祖的声名。
后世作诗之人,宗唐崇宋者皆有,大体而言,唐诗与宋诗的气质之别犹如李白和杜甫,无分高下优劣,惟杜甫诗是有章法可循的,李白诗以气运词,兴到笔到,词随气涌,是不可学的。
百代之下,自不乏有才气超绝之人,譬如苏轼,诗文词赋皆擅,才气纵横,兼容百家自成一派,不可断言归纳,可排除在以上论断之外。我将李白、苏轼,乃至清代黄仲则、龚自珍的诗理解为才子诗。
当我从黄仲则的诗中感知到这不世出的才气,你可知我的惊喜!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邂逅,他的诗,豪情高迈有似太白,苍凉沉郁直宗子美,绮丽艳美神通义山……这种种特质,汪洋华美,不是东施效颦,不是生硬杂糅,它们完美地呈现在一个清代失意文人的身上。此时,距唐宋之盛已有千年之远。
别后相思空一水。隔世之人,既无缘相见相识,惟有以文字寄意抒情,聊表衷情。
我深信,心性中的灵性具有穿透力。仲则的诗文就像一块晶莹的灵石,吸纳、映射七色光芒,色相纷呈,令人有无限遐想、追思。虽然这色相终归于文字之空灵流转,与世无争。
佛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正是此理。人言“以禅喻诗,莫此亲切”。在此书中,我也意欲借禅的妙义来诠释诗意之美,点破才子之痴。
“尺锦才情还割截,死灰心事尚消磨。”——和王勃一样,仲则亦是早逝才子的代表,笼罩在仲则诗文中的感伤主义是其鲜明的特质。君子穷途、贤人失志是从《离骚》就已开始延续的古老主题,一种复杂多变、不可尽言的感情。
因仲则出身寒微寻常,成年之后际遇亦不算上佳,他的受磋磨,便有了更广泛的代表性。他自幼苦读,应试仕途却不得力。他曾为人幕僚,却不能适应官场。他曾漫游吴越湖湘,其后又赴京师,欲得燕赵、幽并之古气,诗意气象上有拓升,却在京师进一步陷于困顿,生计愈加艰难,被债主所逼,抱病出京,卒于解州,时年三十五岁。
生活在乾隆盛世,却屡发盛世之哀音,是标新立异,有意不同俗流吗?决然不是。
仲则落拓平生,贫病以终,可看作许多有才无运之人的代表,就此对传统士人之思想流变略作查考,亦可探知人之命运的必然和无常。
想起他的《杂感》,当中名句几乎无人不知,奈何诗红人不红,口耳相传成俗语,却少有人知是出自他笔下。
仙佛茫茫两未成,
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
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
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
春鸟秋虫自作声。
——《杂感》
感激近些年来心境近趋于老,方能稍明人世悲辛,悲歌慷慨。杜工部有诗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不觉得黄仲则是被埋没的,只是他的诗,有价值被更多人知晓。
这是我写他的因由。
2013年1月6日于尼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