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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与少女

保罗·乌切洛 接到任务,要在贝鲁奇宫 的圆形藻井四角,画上代表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的象征性动物——地之鼹鼠、水之鱼、火之火蜥蜴(沙罗曼蛇)、风之变色龙——时,不知是出于什么误会,他把变色龙画成了骆驼。根据瓦萨里 的记述,这件破天荒的事情当时在佛罗伦萨引发了争端。有人极为鄙弃地表示:“这画家简直无可救药,缺乏教养也要有个限度!”也有人得意地表示:“不不不,他擅长讽刺,这是明知变色龙(chameleon)和骆驼(camel)的区别而故意画错的。就是个异想天开的双关语吧!”这件事让佛罗伦萨的话题热闹了好一阵子。

这四大元素的象征性动物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形成定论的——大概是中世纪的动物志之类的古老典故吧——仔细想想就会发觉它们其实相当古怪。地之鼹鼠,水之鱼,火之火蜥蜴,在外行看来这些都还好理解,但风之元素搭配上变色龙这一项,对于不具备这方面知识的人来说就简直是一头雾水。这风和变色龙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只有在读了布鲁内托·拉蒂尼 ——他因身为但丁的老师而闻名——所著、在当时广为流传的《小宝典》中的记述“变色龙是高傲的动物。因为它们不吃也不喝地上的任何东西,主要是靠吸着空气(也就是风)而生存”之后,这个疑问才能冰消雪解。以此类推,象征主义就是这么回事。虽然看起来荒谬且完全不符合科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除了西班牙南部以外,变色龙几乎不生活在欧洲,因此始终没有离开过意大利的保罗·乌切洛确实很有可能终生都没见过这种小爬虫。但这种看起来与蜥蜴颇有血统关系的干巴巴的小动物,从亚里士多德和普林尼 的时代起就已经被写在书上,进入了欧洲的知识库。就算他作为画家再缺乏教养,也不应当不知道。这已经超出教养的范畴,而属于常识的问题了。又或者正如当时的传言所说,他这是明知故犯,借谐音开了个玩笑吗?

据传保罗过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贫穷生活。在他家里,房间里的所有墙壁上都画满了各种鸟类和野兽。他被佛罗伦萨人冠以乌切洛(在意大利语里意为“飞鸟”)这个外号,也正是因为他喜欢飞鸟这一点。保罗画的鸟没有流传下来,因此很难断言他达到了怎样的成就。但在传记作者的论述中,他是因为没钱饲养真正的动物,才靠模拟物来聊以慰藉,这观点我很难表示赞同。也许我的见解有些离奇,但我认为对于保罗来说,画里的动物比真正的动物更有现实价值。这一点不容易说清楚,那就让我换个说法吧。也就是说,保罗爱的只是从事物中抽离出来的形态之美,而对事物本身毫无兴趣。这样一来,他会分不清变色龙和骆驼也就好理解了。只要形态有趣,无论是变色龙也好骆驼也好,哪一种动物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关于保罗爱的是纯粹的形态本身的美这一点,还可以举出以下的事例。他有几张素描画稿现存于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的素描版画室,其中有些画了一种奇特的圆环状物体。一眼看上去,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那看起来像是漂浮在空中的圆盘,正中间又像甜甜圈一样是空心的,所以更接近扁平的救生圈。只不过,这个圆环上还长着有棱角的切割面,看起来不像是塑胶的救生圈,而更像是经过切割的坚硬宝石。实际上这东西叫作马佐乔,是当时佛罗伦萨的贵族们戴在头上的木制帽子骨架,大型帽子就是用布缠在它上面做成的。保罗似乎非常喜欢这个马佐乔的形状,多次对它进行了精确的素描。

今天我们看着这具有钻石般的复杂切面、并用上了严格的透视画法的圆环素描,我们会把它当作是某种神秘物体。甚至会和他同时代的多那太罗 产生共鸣而对他说:“保罗啊,你的透视法光是在追求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却忘了最重要的。这种素描除了拿给嵌木工匠用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是说他画的形状极为精密,甚至于到了看上去毫无意义的地步。

实际上,正如他的前辈多那太罗所感慨的那样,保罗对透视法的热衷非同寻常。连一般画家懒得处理的无关物体他也会用上透视法,像是想要从中抽取某种纯粹的形状。他以透视法为唯一的武器,想把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还原成形状。透过透视法来观察,马将不再是马,盔甲将不再是盔甲,树木也将不再是树木,只是单纯的形状。保罗相信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一般画家会满足于把马画得像马,在他们眼里,保罗对于形状毫无餍足的追求是不可理解并且毫无意义的吧。

“乌切洛吗?那个透视法的疯子也是够让人头痛的。他的画面上净是些乱七八糟、错综复杂的线条,完全看不出哪里画的是什么。他喜欢马也就算了,可乌切洛画的马,同一边的两只脚居然会同时抬起来!”

当时和乌切洛一起在佛罗伦萨工作的画家及雕刻家们,也就是洛伦佐·吉贝尔蒂 、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 、卢卡·德拉·罗比亚 、多那太罗这些人,无一不是自成一家的行业名家。他们对保罗的透视法追求形状的偏执行为既感到尊敬,又不能不在心底嗤之以鼻。根据瓦萨里的记录,这几乎是公开的事实。

如果说炼金术是能将低贱的物质转变为高贵的黄金的技法,那么保罗的透视法就可以说是炼金术的同类。如前文所述,如果有东西能把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还原成纯粹的形状,那就只可能是保罗的透视法。这种方法看起来似乎科学且客观,但它实际上出人意料地带有概念性的性质。不对,与其用“概念性”这个容易混淆的词,我想用表意更准确的“柏拉图主义性”这个词。我觉得保罗那在现实的背后一味追求形状的视线,已经超越了现实,而望见了理型的世界。

保罗就像炼金术士一样,日日夜夜在纸上画着线条和图形,直到纸面一片乌黑。他为无法解决的几何学和比例问题而烦恼,终日心无旁骛地研究着透视法。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胡子和头发恣意生长,家里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他也很少出门,动辄废寝忘食。据说后世的皮耶罗·迪·科西莫 在专心画画时会一次性煮上五十个鸡蛋放在篮子里,右手拿着画笔作画,左手就一个接一个地拿起鸡蛋来吃。而到了保罗这里,甚至没人见过他吃东西,正所谓天外有天。不过,虽然画家比起物体更爱其模仿物、比起事物更爱其形状,但只有食物是无法用模仿物或者形状取代的。他既然一直活着,那肯定还是有吃东西的。

※ ※ ※

在前文里,我故意一直没有提到马塞尔·施沃布 [1] 的名字。熟悉这个范畴的读者可能已经看出来了,除了瓦萨里的传记外,我这篇文章还受到施沃布《虚拟传记》的启发。不过,我并不打算局限于先人的解释,而是力图用自己的方式给这位15世纪的佛罗伦萨画家画一幅肖像画。至于这种努力有没有取得成功,在文章只进行到三分之一的现在,读者们大概也很难判断,因此还请继续看下去。

在施沃布的《虚拟传记》里,他曾创造了一个名叫塞尔瓦莎的少女的形象。塞尔瓦莎在意大利语里是意指野人或野孩子的词汇的阴性形态。我认为这是瓦萨里对于乌切洛的评价——“仿佛野人般孤独生活的画家”——对他产生了启发。

不过,这种探究没什么意义。我也打算让塞尔瓦莎出现在我的故事里。那么,就让她出场吧。

保罗第一次遇到塞尔瓦莎,是在佛罗伦萨郊外的一处牧场上。牧场里处处可见古代建筑物的柱脚石埋没在草丛中。他正认真地给牧场上玩耍着的牛羊马匹以及雀鸟昆虫画着素描,试图从这些具备血肉并大小形态各异的动物姿态中抽离出某种形状来。因此他并未察觉一名少女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身边,正看着他手中的素描本。

“午安,乌切洛先生。”

“啊,午安。”

乌切洛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因此当陌生的少女向他打招呼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少女马上又说了一句他没想到的话:

“那个……你不记得我了吗?”

画家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少女头上戴着花环,穿着腰上系有蓝色缎带的长外套,赤脚站在地上。看打扮是出身于贫寒的家庭,但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从她那草梗一般纤细的身体来看,应该还不满十五岁。画家完全不记得曾见过她。

“我想不起来。该不会是前段时间在圣母领报节 的队伍中见过吧?”

“不,不是的。”

“嗯。我很少外出,几乎不认识女孩子。不过要说起来,你的长相倒像是在古老的弥撒书插画里常见的长相。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总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哈哈哈。”

看到画家不记得自己,少女露出了有些悲伤的表情。表情的细微变化立刻让画家为之瞩目。在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能从这名少女的脸上抽离的几种形状。她睫毛翘曲的那种细细的线条,瞳孔的小小圆形,眼皮上的半月形,上唇正中的三角凹陷,发丝的曲线那微妙的缠绕方式,都被画家用锐利的眼光毫无遗漏地观察着。然后他心想:“这还是很值得研究的。”

他询问了少女的身世。少女是佛罗伦萨染坊家的女儿,名叫塞尔瓦莎。亲生母亲已经亡故,家里又娶进了一位继母,常常会粗暴地打骂她,因此她不想回家。保罗听完后,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保罗的家里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但也确实名副其实地装满了塞尔瓦莎从未见过的各种珍奇物品。画室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动物的骨头和石头,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沙漏、天平、圆规、角尺等物,墙上画满了各种飞鸟和兽类。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穿着银甲的骑士与怪物搏斗的画,怪物的尾巴打着卷,既不像狮子也不像龙,满身鳞片,却也不像是大蛇或鳄鱼,它那蝴蝶般生有斑纹的翅膀随风飘舞,眼睛和嘴里正喷出火焰。仔细一看,骑士是要救出站在怪物身边的一名少女。

塞尔瓦莎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天真的好奇心。她好奇地在第一次踏足的画室里四下张望。她看到这幅骑士和怪兽的画时,突然像是石化一般一动不动了。

“你喜欢那幅画啊。画上画的是卡帕多细亚公主的故事 。我也很喜欢这个题材。同一个题材我已经画过三遍了。”

但少女像是完全没听到保罗在说什么,眼睛死死盯着可怖的怪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我想起来了,那是在去年5月的时候。先生您曾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救了我。”

“你在说什么呢。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你。”

“不,不是的,先生您忘了。去年5月的时候,我确实曾被先生救过。那天我正走在佣兵凉廊通往领主广场的小路上,路边墙壁上的壁龛里有一头青铜怪兽突然发了疯,从壁龛里跳出来扑向我。我太害怕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瘫坐在石板路上。就在那时候,先生碰巧路过,用您那强壮的手臂,把眼看要变成怪兽口中餐的我从锋利的爪子下救了出来。”

“……”

“先生您狠狠地瞪着怪兽。不知为何,兴奋不已的怪兽就又垂头丧气地钻回壁龛里,重新变回青铜雕像,恢复到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了。后来我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得不行呢。”

“……”

“先生您不记得了吗?那时候先生正要到您的朋友乔万尼·马内蒂 家里去请教几何学的问题。您的一只手还抱着一卷很大的羊皮纸卷呢。”

这样说来,好像确实是有过这种事。保罗经常会到关系密切的几何学者马内蒂家中,询问欧几里得几何的问题。去年5月大概也去过。但塞尔瓦莎热情洋溢地讲述的怪兽的故事,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来。这是少女的白日梦?亦或是幻想?保罗是无法理解的。

青铜雕塑的怪兽仿佛活物一般离开基座四下活动——这虽然不可能发生,但反过来想想,没有比这更符合保罗艺术理论的现象了。因为画家保罗平素就相信,与事物相比,模仿物反而更加现实。

塞尔瓦莎像只猫一样住进了画家家里。她常常整天团坐在画有飞禽走兽的墙跟前一动不动,仿佛是主动变成了墙上的鸟兽们的同伴。但是在她的脑子里,总是只想着一件事。她无法理解,自己明明这样爱着画家,画家却像是毫无察觉。仿佛比起恋爱中的少女那温柔的面庞,看着纸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直线和曲线更加有趣。怎么会这样?在少女所知的世界中,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画家也不是对她完全置之不理。有时候保罗会突然起意,一会儿走近她一会儿远离她,让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又或者让她赤身裸体,然后开始热心地对着她的嘴唇、眼睛、头发和手,对着她身上的所有部位画起素描来。简单来说,就是做着从她身上抽离出形状的工作。

“乌切洛,我对你有帮助吗?”

这时候她已经不称画家为先生,而是亲密地喊作乌切洛,也就是“飞鸟”了。

“有啊,很有帮助。因为你,我不知又发现了多少种新的形状。把这些形状组合起来,我可以再画一次卡帕多细亚公主的故事。之前我都是参照里米尼的罗贝托·马拉泰斯塔 的夫人伊莎贝塔·达·蒙特费尔特罗 的脸来画的——我年轻的时候为她画过肖像——她的脸有点太老了,不怎么有趣。你的脸要好得多。”

拿着画笔的保罗看起来心情颇为愉快。受到夸奖的塞尔瓦莎脸颊绯红,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那么下次给我画一幅肖像吧,乌切洛。”

“你的肖像?”

“是的。”

“那可不行。”

“为什么?”

“肖像这种东西我实在不怎么喜欢。人类的脸是人体的一部分,而人体又是更大的自然的一部分。我没兴趣把它独立出来处理。”

“可是乌切洛,嘴唇、眼睛和头发,不都是更小的一部分吗?”

“说得没错。这可麻烦了。”画家笑着说道,“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人类脸上不纯粹的因素太多了。既然要分割,那就干脆彻底分割到嘴唇、眼睛和头发的程度。”

“我的脸也是不纯粹的吗?”

“倒也不是不纯粹,就是脸上表露的种种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对了,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脸像是弥撒书里插画上的那种。”

塞尔瓦莎认为,如果画家爱上了一个女人,就必然会想给那个女人画肖像画。保罗的这番话在她听来是残酷的。但保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话对少女造成了残酷的后果。保罗是天生的画家,他不了解让自己的爱局限在特定女人身上的喜悦。如果保罗感到喜悦的话,那就必然是从别的源泉生出来的。

那么,保罗的喜悦来自怎样的源泉呢?他的喜悦不会有所偏好或局限,因此应当是源于平等地灌注在宇宙中所有事物之上的爱。就像是被装在人造卫星的镜头上一样,他离地而飞翔,巨细无遗地捕捉着眼下视野里的所有东西。塞尔瓦莎的嘴唇、眼睛和头发,和他所捕捉到的飞禽走兽的每一种姿态,树木和岩石的每一根线条,云和波浪的每一片阴影,都没有任何区别。保罗完全平等地眺望着这一切,也完全平等地爱着这一切。他就是这种性质的男人。

但话说回来,生活在画家家里的塞尔瓦莎并不总是不幸的。当美术家同伴布鲁内莱斯基和吉贝尔蒂到保罗家来一起进行研究的时候,她就会忙于接待。

“哟,乌切洛的破屋子里出现了个年轻的女主人。这可真是怪事。”

对于这种不客气的戏言,她并没有感到不快。美术家们常常会讨论到深夜,她总是睡眼惺忪地陪在一边,努力想保持清醒。不过每次一过十二点,她就会靠在画室的墙壁上沉沉睡去,直到早上。睁开眼睛时,画在墙上的各种鸟兽的姿态会在晨光中浮现于自己的头上。这种时候她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就这样,保罗的贫困终究还是跌到了谷底。家里没有一点食物。去找美术家同伴商量请求援助一事,保罗自己未置一词,塞尔瓦莎也就什么都没说。她就这样什么都没说地饿死了。愿上帝保佑小小的塞尔瓦莎的灵魂。

塞尔瓦莎死后,画家看着她的尸体,眼睛里放射出了异样的光芒。他从未见过新鲜的少女尸体。无论如何也要把它画在纸上。对于他而言,这几乎是身为画家的神圣义务。他记录下少女身体僵硬的程度,合在一起的细小瘦削的手掌,楚楚可怜的眼睛闭上后的线条,年满十五岁仍未充分发育的稚嫩的乳房,凹陷的腹部,贝壳般贫瘠的阴部。她已经死去这件事,似乎并未进入这位画家的意识。

但另有一说,说是在塞尔瓦莎断气的当天夜里,保罗想尽办法找来了一块硬邦邦的面包。他一边拼命地把面包往已经僵硬的少女嘴里塞,一边失魂落魄地痛哭流涕。就算是再不通人情的画家,也不可能不知道人类的死亡吧。这是我的浅见。

※ ※ ※

让我们换个话题吧。

五年前我曾经在意大利呆过两个月时间。某次我坐车沿着萨莱诺湾 绕着索伦托半岛转了一圈,然后顺着那不勒斯湾的海岸到了波佐利,从港口乘轮渡前往伊斯基亚岛

马约里 、阿马尔菲 、拉韦洛 、波西塔诺 ,散布于索伦托半岛南侧这些观光小镇的名字不仅有着美丽的元音,还有某种东西让我们的心感到甚为甜蜜。“明信片一般的风景”都不足以形容这里。在这一带沿岸的岩山山腰上,除了九重葛的紫色花外,还盛开着各式各样色彩斑斓的花朵,让人目不暇接,不愧是罗马时代以来的观光胜地。隔着那不勒斯湾与索伦托半岛相对的伊斯基亚岛虽然不像卡普里岛 那样出名,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因为这里有那位维托丽娅·科隆纳 曾经住过的城堡。

我们在波佐利的港口连车一起搭上了轮渡。轮渡平平常常,和日本常见的轮渡一样。开到岛上要四十五分钟时间。开船后,我在甲板上站着吹了一会儿风,眺望着远去的意大利本土。风越来越凉,我催着妻子钻进了下面的客舱里。客舱里只有一排排粗糙的木制长凳,客人并不多。在这为数不多的客人里,就有意大利人的母女俩。

年轻的母亲像是二战刚刚结束时在意大利现实主义电影里常会出现的那种女性角色,衣着朴素,像是为了某种理想正在忍受着生活中的劳苦。她那张严肃的脸自有它的美感。不对,美感并没有客观的标准,因此应该说我觉得那时她的表情很美。女儿看起来只有十来岁,与其说皮肤白皙倒不如说是色素淡薄,看上去像是淋巴结核体质。大概是因为日本人很少见,女孩不停地打量着我们夫妻俩,她母亲小声地责备她,这连我们也觉察得到。

我从那天早上就有些头晕脑胀,于是打开旅行袋拿出从日本带来的药粉,就着妻子费心找来的水一起服下。意大利女孩从头到尾都在盯着我吃药的动作。

妻子为了打发时间,用我吃完药后剩下的包装纸折起了纸鹤,这时女孩好奇的眼神越发熠熠生辉。她大概无法想象这是在做什么吧。

妻子折好一只小小的纸鹤后,我从妻子手里拿过来,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默默地把它递给了女孩。

女孩一开始吃了一惊,表情僵硬地看看我又看看纸鹤,然后像是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眼见着堆起了满面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喊道:

“乌切洛!”

啊啊,乌切洛原来是指鸟啊,我想道。不知为何,心中涌出了一股莫名的感动。

如果这只纸鹤能像佛罗伦萨的雕像怪兽一般获得生命活动起来,从女孩手中翩翩地飞向空中,那这故事就该更加有趣了。遗憾的是奇迹并未发生。就算没有发生奇迹,我也已经十分满足了。

[1] 马塞尔·施沃布(1867年—1905年),法国作家,犹太人。主要作品有《少年十字军》( La Croisade des enfants )、《虚拟传记》( Vies imaginaires )等,作品有很强的奇幻特质。 N5Rvi/EY0HxTRKcNt4qw8j/TSAC34KQa4CNKiNwxuhcTDhbFt8btHQ1GnTskqDim



飞翔的大纳言

在白河法皇 到鸟羽法皇 的年代,藤原氏一族出了一位侍从的大纳言,名叫藤原成通。从藤原关白道长算下来,他是第五代的子孙。因为血统得天独厚,在当时糜烂的贵族社会里,他极其顺利地升到了正二位大纳言的官位。但这位成通在史上留名,却和这些世俗官位的飞黄腾达毫无关系。他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时髦公子及风流俊雅的才子,精通所有技艺,无论是和歌、汉诗、笛子、曲颂、舞乐、今样 、马术、蹴鞠以及其他。特别是在蹴鞠方面,他传说般的名声流传至今,一般来说提到成通卿就会想到蹴鞠,提到蹴鞠就会想到成通卿。

在据传是成通卿自著的《成通卿口传日记》中写道,成通刚满十岁就迅速学会了蹴鞠。看到这名穿着白狩衣一门心思蹴鞠的美少年,曾是蹴鞠名手的淡路入道盛长 说过“此乃未来的鞠足无可限量之人”,可谓是大器早成。鞠足就是指蹴鞠的人。而说到鞠,蹴鞠所用的鞠并不是像足球那样的球形,也不是像橄榄球那样的椭圆形,简单来说形状有点像法式面包,中央因为捆得紧紧的而稍稍下陷。要踢好这东西,需要相当程度的练习。如果踢得不好,鞠就会飞往意料不到的方向。蹴鞠的时候也不是用脚趾尖往前踢,而是用穿了鞋的脚背往上踢,与踢足球的方法有相当大的差异。鞠一般是在皮囊里装上糠或毛发填充制成,直径约二十多公分,以双色母鹿皮鞠为上品。开始的时候尽量把形状绑得越大越好,等到脚踢习惯了之后就可以慢慢绑小了。

没经历过蹴鞠的我们大概很难理解,这种形状奇特的鞠,穿上鞋只是踢来踢去的到底有什么乐趣。但蹴鞠这种游戏有个特有的奇异现象,就是一旦开始踢之后,就会像是妖魔附身般痴迷于此,身边的人越是看得目瞪口呆,蹴鞠的人就越停不下来。《源氏物语》中的《若菜》一帖曾绘声绘色地描写过,蹴鞠原本是适于青年的朴素游戏。但以成通为例,十来岁的少年看到这情形起心模仿也并不奇怪。小孩子也有可能沉迷于这项运动。这让我想起冷泉院被《大镜》及《愚管抄》的作者称为“物怪”的疯狂时期。那时他还只是年轻的皇太子,被称作宪平亲王。他曾整天在屋子里蹴鞠,致力于把鞠踢到天花板的房梁上去。每个人都把这种情景当作是疯狂的前兆而为之蹙眉,但其实事情没那么严重。冷泉院的那种孩子气的热衷,只不过是对蹴鞠产生了迷恋而已。

要把形如法式面包般的鞠用脚百发百中地踢到天花板的房梁上并保证它不掉下来,确实需要相当熟练的技术。这也确实称得上是一项技术。但我觉得和这种单纯的技术相比,侍从大纳言成通对于蹴鞠的看法处于完全不同的层面。一般来说,蹴鞠的人自己会站定不动,只是把对象物也就是鞠往上踢,成通似乎对此毫无兴趣。有个词叫人马合一,他所期望的,也许就是和鞠合为一体,不停地变换自己的位置吧。对于成通来说,蹴鞠的真谛就在于能亲身和鞠一起在虚空中玩耍。

比如说,有这样的传闻。

在位于清凉殿殿上 南面的侍臣休息室里,某次,成通穿着鞋站在一张大饭桌上抬脚一次又一次地蹴鞠。但只能听到鞠打在鞋上的声音,却听不到任何鞋落在饭桌上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又有一次,有七八个侍臣坐成一排,成通穿着鞋蹴着鞠从他们的肩上依次走了过去。侍从里还有一名法师。到了法师这里,成通没有踩在他肩膀上,而是踩在了头上。就这样来回走了两次之后,成通问道:“被鞋踩到的感觉如何?”

众人均表示:“完全不觉得是被鞋踩到了。顶多就是老鹰停在了肩上的感觉。”

而那位被踩到头的法师则说道:“就像是往头上带竹笠时的感觉。”

如果这不是法师对成通的奉承,就实在是值得惊异。

也有过这样的传闻。成通曾陪着父亲民部卿宗通前往清水寺参拜。当时还很年轻的成通出于无聊,就想到穿着鞋一边蹴鞠,一边走过观音堂舞台的整个栏杆。于是他从栏杆西边踢到东边,又从栏杆东边踢到西边,前来参拜的人和僧侣们看到这一情景,无不大惊失色。这也怪不得他们。众所周知,清水寺的舞台悬于空中如临悬崖,一个踩空就会没命。

“这家伙真是愚不可及。”

他父亲宗通不快地说道。参拜还没结束他就把成通赶了回去,后来有一个月时间不许他前往自家位于三条坊门的宅邸。

这若干个传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成通自幼身轻如燕,甚至像是无视引力定律,具备浮于虚空中玩耍的能力。这毫无疑问是先天的天赋,而他不间断的练习也应该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想,他也许从小就对逃脱引力束缚、让双脚离开大地一事,抱有异常的执念。当然,在很久以前的平安时代,引力定律还没有在人们头脑中形成任何具体的概念。但脑子里没有概念,并不表示人们对此事一无所知。比如说,看看下面的传闻就知道了。

成通刚满十五岁时,他亲近的师长曾经问他:“不借人力,下面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到上面去呢?”可以把这个问题当成是当时的智能测验。成通不慌不忙地把手放在地板上,熟练地做了个倒立,并保持着倒立的姿势,让杂色 拿来椿饼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咽下。于是椿饼顺着食管一路向上,最后进了成通的胃里。

这个传说产生于远远晚于成通生活的年代,也许不足为信。而这个传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淫秽版本。在该版本里,成通没有倒立,而是解开了他那年轻人常穿的紫色指贯 的衣带,让男根暴露在外,在师长面前迅速挺立了起来。

无论是倒立后吞咽东西,还是让男根勃起,严格来说都是身体的非条件反射,很难说是完全不借人力。但至少对于成通来说,这些运动看起来都脱离了引力的控制,都是朝向虚空进行的运动。“下面的东西到上面去”这件事对他来说绝非不可能,椿饼和男根的运动就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那他自己的肉身为什么就不能像鞠一样离开地面飞翔呢?为什么就不能在他身边创造出特有的无重力状态呢?——成通这样想道。这样想着,他就越发让蹴鞠技艺精益求精。

对于成通来说,鞠是他飞翔愿望的象征,也被他视作与自身合为一体的亲密主体。让鞠运动起来的是自己的脚,但自己也仿佛被鞠的力量带着向上提举。有了鞠,他就感觉自己能轻飘飘地飞起来。只要和鞠在一起,哪怕是在清水寺的舞台栏杆这种危险万分、让人头晕目眩的深渊之上,他也能平平安安地走个来回。给了他这种确定的信心的,正是被他视为分身的奇妙物体,也就是鞠。

说起来,成通从满十岁第一次蹴鞠的少年时期开始,就片刻不曾离开鞠。根据日后他自己所述,生病卧床时,他会躺在被子里用脚抵着鞠。在大雨连绵的季节,他会跑到空荡荡的太极殿上一个人蹴鞠。在家里他会用小鞠来踢,晚上如果有月光就在庭院里踢,没有月光则就着灯台昏暗的光线勤奋练习。为了掌握迅速蹴鞠的技能,他曾从围墙和屋顶侧面爬上去,横躺在屋顶上让自己骨碌碌往下滚,在快要掉下去的时候迅速坐起,以此练习盘腿的技能。既然会主动跑去做这种苦修,那倒立吞椿饼之类,对于成通来说也就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传说中唐时的禅僧邓隐峰在五台山临终前,打算以前所未有的姿势圆寂,于是他问弟子:“以前是否有过倒立着圆寂的僧人?”弟子们回答:“未曾见过。”于是他当场翻身倒立,就这样断了气。他的衣服紧贴在笔直的双腿上,没有一丝凌乱。见者无不表示难以置信。这也许能作为一个例证,说明一旦达到超越所有生之执着的境界,也就自然脱离了引力的作用。

※ ※ ※

在《日本书纪》的《皇极纪》中有“打鞠侣”这样的句子,“蹴”原本读作“kuuru”或“kueru”。《梁尘秘抄》中的“跳吧跳吧蜗牛,不跳的话,就要被小马小牛蹴到了”,也是同样的用法。因此蹴鞠应当读作“kuemari”,这是还保留了八个母音时的美丽日语。

正如日本所有技艺的发展方式一样,到了镰仓室町时期以后,蹴鞠发展出了流派,成了公家独占的家业,还弄出一大堆麻烦的秘法和繁文缛节。到了江户时期,有群被称为外郎派的人,专事忽略这些繁文缛节,在民间传播蹴鞠。他们中甚至有被告官后流放到远方去的。我对这些繁琐的技艺发展史毫无兴趣。反倒觉得在产生流派以前,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评价为“虽动作粗暴,然醒目提神,倒也好玩” 时的蹴鞠更有活力和野性。我觉得这样的蹴鞠更接近其本来的形态,也更能让我产生兴趣。

蹴鞠的地方称为“鞠场”。鞠场约为二丈见方,东北角植樱树,东南角植柳树,西北角植松树,西南角植枫树,此为四柱鞠场。这让我觉得在古代,蹴鞠也许和某种植物信仰有关联。在《成通卿口传日记》中也有“木思鞠,鞠思木。立柱不思鞠,因木性已无”的记述。立柱就是锯掉根部后插在地里的四根柱子,在价值方面比不上有根而植的树木。这样说来,把鞠拿给别人时会像数果实时一般一颗两颗地来数。而在蹴鞠之前把鞠拿到场内时,要用纸捻成的绳子把鞠和松枝或柳枝系在一起再拿进去。不管哪一种做法,都像是把鞠视为活生生的果实。我没法不这样想。

蹴鞠的玩法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上鞠。四棵树下各站两人,共站八人。从站在松树下技艺最高的人开始踢,踢上去三次后依次传给下一个人。就像是今天的排球赛一样,球落地为输。这不像是比赛,倒更像是某种仪式,在此就不详述了。另一种叫员鞠,是在上鞠的仪式告一段落后,一群人混在一起玩的游戏。玩的时候计算每个人在鞠落地之前能连续踢多少次,次数最多的人取胜。据说对于成通这种名人,踢个三四百次完全不在话下。

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在《成通卿口传日记》中提到的名为“返足”的蹴鞠技术。这是指当鞠被踢起到脑袋后方的时候,竖起鞋后跟,以后跟为中心身体迅速翻转向后回旋的踢法。应该称之为pivot turn或spin turn吧。成通是这样描写的:“伸脚旋身,返足而踢,见者无不感到优雅。”穿着各色狩衣及指贯、头戴乌帽子的廷臣与公卿们,追着鞠身体轻便地旋转,想必是很值得一看的场景。

在前面论及蹴鞠和植物崇拜之间的关系时,我曾提到过鞠被视为活生生的果实,这种推测是有一定根据的。虽说是出于外行的意见,但也不应视为无稽之谈。在喜欢蹴鞠的人当中,鞠是像神明一般的礼拜对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成通在这一点上也不落于人后。有传闻如下。

成通许下一千日里要每天不间断蹴鞠的心愿后,日日练习,在最终愿望达成那天召集同好之士到自己家中举办盛大的庆祝宴会。他设置了两层神龛,一层放鞠,一层摆上各种贡品。举幡向鞠进行敬拜之后,他们在神龛前交杯换盏,参加的人纷纷展示拿手技艺,赠送纪念品。就把这当作是一次以成通为中心、因蹴鞠聚集起来的当时风流人物的小圈子交流会吧。

宴会结束后,夜深人静时,成通为了把这天发生的事情写进日记,就把菊座的灯台拖到身边,情绪饱满地磨起了墨。磨墨这种单调的动作似乎带有催眠的效果。在夜半的寂静中,周遭的景象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这时,放在神龛八足案上的鞠像是突然有了生命般骨碌碌地动了起来,滚到了神龛下。成通察觉有异,凝神看去,看到有三个小小的童子围成一圈站在落地的鞠旁边。

那童子是人脸,手脚却似猿猴,头为刘海头 。他们身高像是三四岁的孩子,脚从短小的天衣衣裾下孤楞楞地伸出来,仿佛不动明王图中的矜羯罗童子 一般笑眯眯的。因为他们凭空出现,像是从鞠的内部冒出来的化身妖精一般,成通觉得怪异,便粗声问道:

“什么人?”

于是,三个人中地位最高的走上前来应道:

“我们三人乃鞠之精。”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后继续说道:

“我等因为对大纳言大人有事相告,才现身于此。蹴鞠之人自古以来为数众多,但像大纳言大人这样爱鞠之人从未闻及。以及,今晚收到这许多贡品,实在是不胜荣幸。我等为致谢而来。也许大人已经有所听闻,我等的名字在此……”

说到这里,童子用手掀起盖到眉头的额发,能看到刻在额头上的“春阳花”三字。第二名童子额头上为“夏安林”,第三名童子额头上为“秋园”。三人额头上的都是金光闪闪的文字。这就是他们三人的名字。顺带说一下,从古代起蹴鞠时会使用“yakuwa”“ari”“ou”的呼叫声,而“yakuwa”是阳花、“ari”是安林、“ou”是园谐音演变而来 。这样看来,鞠的精灵与四季植物多少有些关系。接着成通仍满腹狐疑地问道:

“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们。你们平时住在哪里?”

自称是春阳花的童子答道:

“在大纳言大人蹴鞠的时候,我们如影相随,尽可能与鞠同在。没有蹴鞠的活动时,就主要呆在柳枝繁茂之处或林中阴凉之地。因此蹴鞠时请呼唤我们的名字。我们必将沿枝而来,尽心效劳。无论是怎样高难的技术,都会让您掌握。不过,请千万不要进行庭鞠。在远离树木的地方我们会呼吸困难,难以侍奉。”

所谓“庭鞠”,是指在没有蹴鞠的专用设备、也就是没有鞠场的普通庭院中进行的简易游戏。

“如果我和你们约定,一定会在有树木的地方蹴鞠,你们就会实现我任何愿望吗?”

“您的任何愿望。马上。”

“呵,这可真是奇事。”

成通稍稍考虑了一下。实际上不用再三确认,他的愿望也早就想好了。只不过总还是忌惮,觉得不能说得太露骨。于是他沉默了一阵子,慢慢说道:

“我想飞。想和鞠合为一体飞到空中。”

他原本打算有所克制,但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春阳花和左右两名同伴交换了个眼神,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

“直到今天为止,我蹴鞠时脑子里都只有飞行一事。不管鞠飞得有多高,我的身体也一定会停留在地上。我并不是说想飞得很高。只是想让双脚离开地面,尽可能地长时间停留在空中。哪怕是在山雀飞个来回的短短时间里,都不能一直停留在空中吗?人类的肉身真的不能像鸟儿一样飞翔吗?”

“要飞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梦中任何人都可以飞,不是吗?”

“原来如此,在梦里飞。这倒确实是。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经常做飞翔的梦,但最近几乎不做这种梦了。不过,在梦里飞也不能算作是真飞过了。”

“不不,话不能这么说。看来梦还真是被小看了呢。您没有注意到吗,这鞠,其实就是梦之树的果实。”

“梦之树的果实?”

“正是如此。就跟打开宝箱时一样,藏在绑得紧紧的鞠里的梦总是在一点点地发散出来,就像是熟透的果实散发出芳香一样。让身体浸到这种发散出来的梦里,无论是多么沉重的肉身都可以自行漂浮在空中。不过,正如熟过头的果实会腐烂一般,陈旧的鞠会失去效力。要凭梦而飞,就要把内里的东西换掉,填满新鲜的梦。”

“那要怎么做呢?”

之前一直是春阳花在说话,接下来换成了夏安林。他说:

“一点也不难。只要专心致志地看着鞠就好。摒除杂念、万念归一地去看。”

紧跟着秋园说道:

“古来以熏鞠 为阳,白鞠为阴。万念归一而此身化虚无之时,阴阳交会即现鞠之形。”

话讲得活像个阴阳博士一样。

“那我来试试看。”

成通半信半疑地按照鞠之精灵所说,不停地在脑子里凝聚思想。这时他眼中的周遭世界,就又渐渐地像刚才在菊座灯台下磨墨时那样,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按理说夜间应该已经放下了格子门,但房间里却像是廊门全开,月光如白颜料一般明晃晃地照了进来,茫茫然很难分清是在室内还是户外。成通想,这可真是奇妙啊。然后就看到一名童子手中拿着的鞠飘到了空中,像是巨大的橘柑果实般发出金色的光芒,像是个活物一样一张一缩地动了起来。

“哈哈,所谓阴阳之铜、天地之炉 指的就是这个吧。”成通顿悟。此时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物退向远方,自己正隔着一段距离看向舞台。放在今天,应该说像是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电影屏幕一般。成通觉得自己正处在这样的位置上。

在成通眼前茫无边际的屏幕上,巨大的金色鞠仍飘飘忽忽地浮在空中。还不仅如此,春阳花、夏安林、秋园三名童子不知何时开始,和鞠一起在空中交相飞舞,让人眼花缭乱。有陀螺般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的,有山雀般飞来飞去的,也有定定地浮在空中、笑嘻嘻地摆出马戏团演员动作的。简直像给成通展示了一场鞠之精灵的公演。

这时,成通看到屏幕一端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开始慌慌张张地追着飞舞的金色鞠满场跑。那正是被淡路入道盛长打保票说“未来的鞠足无可限量”时成通的旧日姿态——年满十岁穿着白狩衣的美少年。奇怪的是,成通并没认出这是自己,只是平淡无奇地想道:

“哎呀,来了个奇怪的孩子。”

仔细想想看,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任何人遇到少年时代的自己时,都不一定能认出那就是自己。

少年看着三名童子在空中自在地交相飞舞的情形,似乎也想飞,绷紧了嘴表情坚定地再三试着蹦起来。到底是小孩子,他很快就找到了感觉。一开始还很生疏,动作有些生硬呆板,等到学会如仰泳般全身放松、双脚离地后,就眼见着越来越熟练,长进之快让旁观的成通都为之惊讶。到了后来,少年的飞行技术已经不逊于三名童子了。在童子们的欢呼声中,少年浮游在空中,高兴地大叫:

“飞呀飞呀,飞起来呀。”

叫声像是出自少年之口。但实际上喊出声来的,不是屏幕上被看的少年,而是观看的成通。

成通被自己的声音惊醒。在惊醒的瞬间,他想起他一直以为是别人而关注着的少年,实际上正是他自己的旧时形象。他做了一个梦。看来是在磨墨的时候打了个盹。

在关上的格子门外,夜黑如墨,无星无月。放在神龛八足案上的鞠确实掉到了地上,被菊座灯台快要熄灭的灯薄薄地撒上了一层光。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鞠看起来比平日更有光泽。

“简直像个大橘子。”

大纳言成通卿喃喃说着,又开始磨起了墨。除了磨墨的声音外,屋里一片沉寂。这是个安静的夜晚。

※ ※ ※

大纳言成通漂浮于空中的说法,只有《尘添壒嚢抄》里面有所提及,留下的记录并不多。该书上有“离席浮起五寸”的记录。五寸的高度几乎是擦着地,很难说是浮于空中。

我极其不愿意把日本王朝贵族们托于成通之身的飞翔愿望,与欧洲的伊卡洛斯情结相提并论,因为他们并不希望飞得很高。不过,在其根源都与性有关这一点上,我倒是承认这两者有共通之处。

拿成通来说,一方面他是个每晚必会乔装夜访的花花公子,另一方面他也被怀疑拥有少年情人。

在《今镜》中有这样的记述:“大人年少时,初为人婿,拿厨子家具,赐予咒术师童子。”这里的咒术师是指当时寺院中服饰华美、在做法事的余兴时表演技艺的僧人。成通似乎相当宠爱少年咒术师。

在当时,宠爱少年咒术师就像室町时期的猿乐少年为贵族社会所宠爱 一样,是种普遍性的风气。但对于成通来说不止如此。咒术师表演最大的特色是身轻如燕地四下奔跑,擅长同样技能的成通会宠爱这些少年也就显得很自然了。蹴鞠的游戏,或许也是一种享受男性间友爱的方式。不知是否如鸭长明所言,成通“夫妻之间的爱情并不深厚” 。他确实并没有留下亲生的孩子,对于他来说,性可能也只是一种游戏。或许是我想的太多,但我总觉得成通与让·谷克多 有类似之处。

话说回来,成通在和歌方面并不太擅长。他算不上是一流的咏歌者。这大概就是他作为全能的天才唯一的缺点吧。作为参考,在这里附上一首他的和歌。毋庸冗言,他原本也不是庸才。

雁鸣声声报春晓,

春霞满天伴我归。 N5Rvi/EY0HxTRKcNt4qw8j/TSAC34KQa4CNKiNwxuhcTDhbFt8btHQ1GnTskqD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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