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脚人

欧洲中世纪是动物幻想的黄金时期。不单单是动物，书籍和造型美术甚至有许多畸形人类怪物。在地理大发现以前，人类对世界知识还未普及的时代，人们无限发挥想象力，认为那些怪物住在从未见过的世界边境。

在这些边境的畸形人中，让我介绍一下我最喜欢的、不乏幽默感的、叫作Skiapodes 的种族吧。

据说Skiapodes是居住在印度的独脚人种，希腊语中skia意为影子，podes即脚。据普林尼《博物志》第七卷二章中记载，他们不仅可以用一只脚快速奔跑，而且脚很大，还可以在睡觉时像伞一样打在头上，巧妙遮阳。一只大脚高举头上、快乐的独脚人形象，不仅出现在12世纪罗马式寺院的装饰上，也总出现在16世纪的博物志中。

研究中世纪美术史的著名学者埃米尔·马勒说：“当我在我们教会柱头装饰上，看到独脚人用一只脚遮阳的样子时，就感觉上面印上了中世纪的烙印。更让人惊讶的是，是一个希腊人把这则寓言引入西欧世界的。”“一个希腊人”正是早于普林尼的克特西亚斯。

克特西亚斯在公元前4世纪后半期被波斯军队抓获，作为波斯王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的侍医度过了十七年。回到希腊后，依照所见所闻写了关于印度的地志，在希腊大受欢迎，但是事实上他没有去过印度。在克特西亚斯的印度物语中，有一只脚的Skiapodes，有狗头人Cynocephalus，有身高只有三十厘米的小矮人Pygmaioi，有人头狮子Martichoras，有守护黄金宝藏的怪兽Griffin，还有叫作独角兽的生物登场。

在克特西亚斯百年后，同是希腊人的麦加斯梯尼，作为叙利亚王塞琉古一世的特派使者，这一次实际踏足印度的土地，驻在贝拿勒斯前方的华氏城（现在的巴特那）。麦加斯梯尼归国后也写了一部印度志，书中频繁讲述了许多与克特西亚斯相似的空想生物。麦加斯梯尼自己在印度生活过，竟然还写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是他为了取悦读者，故意谎话连篇吧。

到了罗马时代，这些谎言仍旧在书籍中传播。普林尼将它们集大成作《博物志》，索利努斯继而拔萃作《要事集》。圣奥古斯丁又在《上帝之城》第十六卷八章中，将这些怪物名字一一列出。对此有所怀疑的圣奥古斯丁最终说，假设这些怪物存在，也是自然法理，不会改变他们是亚当子孙这一点，不能恶意区别对待。

即使到了中世纪，怪物传说依旧存在。千年前的怪谈，仍然在学僧们的书籍中传承，同时还用作罗马式石造建筑的装饰主题。就算是埃米尔·马勒也会为之震惊吧。

这些滑稽的怪物会是让人忌惮的恶魔么？一只脚的怪物和狗头畸形人的灵魂，会像人的灵魂一样，得神救助上天堂么？这些问题困扰着中世纪的僧侣们。然而，就像圣奥古斯丁说的，他们也是亚当的子孙，居住在边境，懂得织布，也懂得组建国家。

不仅如此，在东方传说里，背着幼时基督过河的守渡人圣克里斯多福也是狗头人Cynocephalus的种族。怪物亦可成为圣人。因此中世纪的艺术家们，在罗马式寺院上刻上这些怪物的姿态，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在法国中部，声名远扬的韦泽莱大教堂的正门口，不仅刻有狗头人和小矮人，还刻有竖着巨大、形似贝壳耳朵的、叫作帕诺提的畸形种族。他们也绝不是恶魔。

让我们再回到独脚人的话题吧。

古代人是如何想象出这种将一只脚像伞一样打在头顶上的畸形人类的？14世纪初期远赴中国的圣方济各会传教士马黎诺里的《波希米亚史》里有非常有趣的看法。他把边境怪物当作是诗人的空想，断定印度人赤身走路时有头上打伞的习惯，看上去就像脚一样。

然而这种看似合理的说明于我而言过于乏味，了然无趣。有学者在说明半人半马怪兽起源时，认为荷马时代的希腊人不懂骑马，于是初次看到骑马的游牧民族时，就把他们当作人马一体的生物了。一如征服印加帝国的法兰西斯克·皮泽洛军队的骑兵在北美印第安人的眼中是半人半马的怪物一样。这样的说明过于合理，我认为并不可信。

我倒是非常愿意认为，古代的人们愉快地进行着纯粹是想象力的游戏。大约成书于公元前4世纪的《山海经》曾在我国江户时代被广泛阅读，可谓中国古代怪物志。有趣的是，在这本书的插画中，出现了很多同独脚人和狗头人相像的、居住在遥远国度的畸形人类。还有类似刻在韦泽莱大教堂上的帕诺提这种种族。没有头、鼻眼长在胸脯上的无头人的形象也与欧洲的惊人相似。

尽管不同民族和文化会相互接触，但是在那个无法随意交流的黑暗时代，似乎世界每个地方充满好奇心的民众们都会想象这种畸形人类的存在。

这与后世学者绞尽脑汁的科学说明无关，是人们想象力的自由伸展。我们或许可称之为神话式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