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个月前,我去看了东京某百货公司举行的开国美术展。那里展出了江户后期画家谷文晁西洋画风的《犀牛图》。这幅画与著名画家丢勒的犀牛图几乎一模一样,让我有些好奇。谷文晁画上附有一张纸,出自其子文二之手,上面补充写道:“吾父临摹自约翰斯顿 动物图谱。”
丢勒所画犀牛,是1513年葡萄牙船员瓦斯科·达·伽马从印度活捉回来,献给里斯本的曼努埃尔国王的那一只。这是自古以来第一次映入欧洲人眼帘的印度犀牛。在当时,是极为珍贵的野兽。丢勒当然不可能见到实物,而是以木版画的形式,照原样细致再现了葡萄牙无名画家的素描。
据赫伯特·温特的《世界动物史话》所说,这只犀牛从印度到欧洲的航行中,由于长期被关闭在狭窄的船舱内,皮肤上长了许多角状肿块。然而里斯本的无名画家和丢勒对此一无所知,一味认为凡是犀牛必然会有一粒粒凸起的肿块,就这样忠实地画了出来。于是此后所有博物志中,都把这种奇妙的肿块作为犀牛的特征描绘下来。
1551年,瑞士博物学家康拉德·格斯纳 出版的《动物史》里也照原样使用了丢勒的木版画。1663年,长崎出岛荷兰商馆馆长献给德川将军的约翰斯顿《动物图谱》中,也有模仿丢勒的带肿块的犀牛图。就我所见,谷文晁模仿约翰斯顿插图的犀牛图里,也同样认真描绘了类似幼鹿身上斑点一样的肿块。丢勒、格斯纳、约翰斯顿、谷文晁每个人都以同一种病的犀牛为模板,描绘了一只空想的、类似怪兽一样的犀牛。应该说这是文化史上实在可笑的一个插曲吧。
仔细看的话,从以丢勒为始祖的欧洲古犀牛图里,还能发现其他奇妙之处。犀牛原本可分为一只角的亚洲犀牛和两只角的非洲犀牛,丢勒的这只犀牛因产自印度,所以鼻子上应是一只巨大的角。然而除了这只大角外,还有第二只很小的角在犀牛背上呈螺旋状生长着。当然,现实中的犀牛,无论是亚洲产还是非洲产,都不会有这只多余的角。
葡萄牙的画家——或者说丢勒——到底为什么会在犀牛原有身体上添加多余的东西?这对我们来说只能是谜。然而自希腊以来就一直传说犀牛有两只角,这也是事实。所以会不会是画家们自己扭曲了写实主义精神,而对自古以来的传说青眼有加呢?大概就是这样吧。
例如,16世纪法国外科医生安布鲁瓦兹·帕雷 在著作《木乃伊和独角兽之说》(1582年)中说道:
“据帕萨尼亚斯 所说,犀牛有两只角,绝不是一只。一只长在鼻子上,大且色黑,虽像水牛角一样又粗又长,但内部并非中空也不弯曲,硬且重。另一只长在肩上,虽小却非常尖锐。由此便十分清楚,犀牛和独角兽并非一物。独角兽,如其名应该只有一只角。犀牛似象,几乎与象一样大,腿比象短得多,蹄裂,头似猪,身体似鳄,覆盖着坚硬的鳞状皮肤,类似军马的胸甲。”
除了两只角以外,帕雷的观察极其准确,让人惊讶。理性主义者帕雷热心否定独角兽的存在之余,拿出帕萨尼亚斯的古老说法佐证,没想到矫枉过正了。我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我没有调查过帕萨尼亚斯的文献,所以无法确定是否如帕雷所言。
在近代欧洲,犀牛是奇幻异兽。然而,至少是在罗马时代,犀牛和大象、长颈鹿一起常被拉去圆形竞技场,是竞技场的常客。犀牛在竞技场上和大象、公牛、熊较量。此外,犀牛角还被用作装油的容器。文艺复兴时期的丢勒和帕雷认为,事实上古罗马人对真实的犀牛有更丰富的知识。
作为罗马人的代表,该让著名的《博物志》 [1] 作者普林尼登场了。他在第八卷二十九章中,如下写道:
“作为竞技场的节目,的确能看到鼻子上长有一只角的犀牛。犀牛是大象的天敌。作为战前准备,犀牛会用石头摩擦那只角,一旦开战便会瞄准对方的腹部。因为犀牛知道那里是皮肤最软的部分。犀牛虽与大象同等大小,但是脚短得多,且呈黄杨木色。”
如我们所见,普林尼完全没有提到犀牛有两只角之类非现实的话。或许他只是把竞技场上看到的事实原原本本淡淡道来而已。
那么,普林尼的观察总是这样正确么?绝对不是。就在接下来的第八卷三十章中,普林尼罗列了来自埃塞俄比亚的斯芬克斯、带翅膀的天马珀伽索斯,还有曼提柯尔 等一堆莫名奇妙的怪兽名称和特征等。第三十二章也有来自埃塞俄比亚的卡托布莱帕斯等奇奇怪怪的动物登场。埃塞俄比亚这个国家,对普林尼来说仿佛就是怪兽的宝库。
作为参考,这里再次引用普林尼的记述,介绍一下居住在埃塞俄比亚的尼罗河水源地、叫作卡托布莱帕斯的怪兽的特征吧。
“躯体不大,动作迟缓,但是头部异常重,要支撑这样的头非常困难。因此头总垂向地面。若非如此,卡托布莱帕斯或许会让全人类灭绝。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看过这只野兽眼睛的人,无论是谁都会立即死亡。”
仅是这样的描述,如同置身云里雾里,我完全想象不出任何具体画面。卡托布莱帕斯是希腊语,意思是“向下看的”。动物学家居维叶说到,可能是与希腊神话巴吉里斯克 及戈耳工 的记忆紧密相关的、非洲产的牛羚羊这种动物,让古代人想到卡托布莱帕斯这样不着边际的怪兽。但是,我认为这种说法可信度不高。
挨个讨论普林尼书中的怪兽,会没完没了吧。像卡托布莱帕斯这种只有意思、没有实体的怪兽,完全无法唤起任何具体画面,正因如此反而更加激发了诗人和作家的想象力。所以拉伯雷和福楼拜都把卡托布莱帕斯放入自己的作品中,随心所欲地塑造形象。若感兴趣,可以参考《巨人传》第五卷和《圣·安东尼的诱感》。
[1] 《博物志》拉丁语: Naturalis Historia ,或译作《自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