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努斯出生于公元121年4月26日,原名马可·安尼乌斯·维鲁斯,来自一个被称为罗马王政时代 的第二任国王努马·庞皮里乌斯 后裔的贵族家庭。他的父亲安尼乌斯·维鲁斯,曾在罗马担任要职,其祖父也叫安尼乌斯·维鲁斯,曾任罗马执政官。奥勒留早年父母皆丧,但他对他们一直怀念有加。在他父亲死后,他的祖父收养了他,两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这也在《沉思录》这本书上得到印证:开篇第一页,奥勒留就深情讲述他的祖父教会他要“温文尔雅,克制所有的愤怒和情绪”。
少年时期的奥勒留就得到哈德良皇帝 的赏识,后者甚至不叫他的名字“维鲁斯”而叫他“维力西慕斯”,认为这样更凸显奥勒留的真诚坦率。六岁时,奥勒留就被哈德良皇帝擢升为骑士阶级,八岁时入读萨利圣学院。奥勒留的姑姑安妮亚·加莱里亚·福斯蒂娜 嫁给了安东尼努斯·皮乌斯 ,即哈德良皇帝的继任者。没有儿子的安东尼努斯认养了奥勒留,后者也因此把姓氏改成我们所熟知的“安东尼努斯”,并与前者的女儿小福斯蒂娜订婚。
奥勒留接受了极佳的教育,给他上课的都是最好的老师,在斯多葛派哲学(即禁欲主义)指引下他经历了极为严苛的训练并乐在其中。生活上他被要求穿着朴素、饮食简单,杜绝一切奢侈浪费。他还学习了摔跤、打猎、户外运动,尽管体质虚弱,他依然展露了巨大的勇气,即使面对最凶恶的野猪也不畏惧。奥勒留还被教导要慎独、慎行,当时罗马最时兴的娱乐是类似赛马的项目,参赛者穿着红、蓝、白、绿彩衣,驾驶二轮战车呼啸而过,前来观战的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但奥勒留却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公元140年,奥勒留升任领事,145年与小福斯蒂娜完婚,两年后小福斯蒂娜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不久,奥勒留又被授予了护民官等其他皇室荣誉。
安东尼努斯·皮乌斯公元161年去世,奥勒留随即继位,他与路奇乌斯·凯奥尼乌斯·康茂德·维鲁斯 共同统治罗马帝国,后者是安东尼努斯·皮乌斯在认养奥勒留时一同认养的继子,也是奥勒留的弟弟,被认养后改名为路奇乌斯·奥勒留·维鲁斯,这也是罗马帝国首度出现两帝共治,尽管实际上还是以奥勒留为最高领导者。
奥勒留继位不久,战争就全面爆发了。在东面,帕提亚 的沃洛吉斯三世 开始了酝酿已久的叛乱,他的帝国摧毁了整个罗马军团,并在162年入侵叙利亚。奥勒留派弟弟维鲁斯去平息叛乱,但后者却沉湎于酒色,完全不理军务。没过多久,奥勒留又面临一个更为严峻的挑战:在北部边境,不少颇具实力的部落结成反抗罗马的联盟,其中为首的有马科曼尼人、夸迪人(书中有提到)、萨尔马特人、卡荻 人、贾柴吉斯人 。罗马帝国内部,瘟疫和饥荒又接踵而至,前者是维鲁斯的军团班师回朝时带回来的,后者则是因为洪水泛滥导致大片农田绝收。面对举国上下饿殍遍野,奥勒留甚至不得不售卖皇室的珍宝来筹资赈灾——这一情形在他统治期间一直延续。在战乱频繁中,维鲁斯169年病逝。我们没有办法回溯当年战争的具体细节,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后罗马人还是成功镇压了野蛮部落的反叛,双方达成了停火协议,罗马帝国也得以延续。作为军队总指挥,奥勒留能取得胜利的最大因素在于他知人善用,最突出的就是任用佩蒂纳克斯 。有许多重要的战役,最知名的是后世称为“雷霆军团”的故事。在174年与夸迪部落的一场对决中,胜利的天平眼看就要倒向对手,突然狂风骤起、雷雨交加,空中一道巨大的闪电正中夸迪部落指挥,敌方顿时大乱。后来有人传说,那次突如其来的雷电是因为军团里有许多基督教的信徒祈祷,因此被称作“雷霆军团”。当然,类似称号早先就出现过,所以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雷雨的出现的确帮助作战的罗马军团获得胜利,这在罗马战神广场上的安东尼柱上也有记载。
然而,在北部边境取得的作战胜利却没能平息东面的叛军。阿维迪乌斯·卡西乌斯 ,一位在罗马帝国与帕提亚人的战争中迅速崛起的指挥官,当时是东部诸省总督。他听说奥勒留身体虚弱,可能不久于人世,就密谋篡位,当他打探到奥勒留已经去世的假消息,旋即发动叛乱。奥勒留得知后,迅速同北方部落达成了停战协议,并返回罗马寻找对策。内乱频发让奥勒留心力憔悴,他对属下称赞卡西乌斯有功,希望后者停止叛乱,并承诺赦免他。不过,在奥勒留亲自到东部诸省前,他还活着的消息就传了过去,卡西乌斯的追随者们得知上当受骗,便纷纷抛弃了他,卡西乌斯也被刺杀。奥勒留到达后,刺客献上卡西乌斯的人头,但奥勒留愤怒地拒绝了这份“礼物”,还拒绝给刺杀卡西乌斯的人奖赏。
在往东去的行程中,奥勒留的妻子小福斯蒂娜去世了。返回罗马途中,奥勒留又收获了一场胜利。没过多久,他又到前线与日耳曼人作战并大获全胜。不过,多年的征战操劳让他的身体难以为继,180年3月17日,奥勒留在潘诺尼亚 辞世。
奥勒留是一位备受后人敬仰的皇帝,但他也无法摆脱尘世烦恼。小福斯蒂娜为他生下许多子女,他也非常爱他的孩子们。时至今日,还能在不少展览中看到刻画他孩子的雕像,大多是描绘他们与奥勒留见面时的喜悦之情。但是,奥勒留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夭亡,当他去世时只有一个儿子还在人世,即软弱无能的康茂德。继位后,康茂德极不明智地草率了结了奥勒留未竟的几场战争,他在位12年,是一位残忍嗜杀的暴君。也有不少关于小福斯蒂娜的传言,说她不但贞守不严,甚至还跟卡西乌斯私通并怂恿他反叛。这些指控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奥勒留并不受人言干扰,他一直深爱着小福斯蒂娜,对她从未有丝毫怀疑。
作为一个士兵,奥勒留有勇有谋、战功累累;作为一位领袖,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他浸淫哲学多年,但从未试图用自己的主观想法去改造世界;他沿袭前人的道路,一生矢志于克己奉公、清正廉明。不可否认,奥勒留也做过一些不明智的事,他与弟弟维鲁斯一同管理帝国,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危险的尝试,除非他们中某一位主动“隐身”——这一点在此后戴克里先 皇帝的做法上得到印证,他创立了四帝共治制,直接导致罗马帝国分裂成东西两部分。奥勒留在民政管理上也犯了过度中央集权的错误。作为统治者,他的强项在于司法,试图用法律保护弱者,使奴隶不那么悲惨,使孤儿有所依靠。奥勒留还设立了慈善基金,用于抚养和教育贫困儿童。他对治下各个行省却没有采用高压的统治方式,若是哪个地方遭受灾害也都能得到援助。不过,奥勒留与同时代的许多罗马皇帝一样反对基督教,并在统治期间对基督徒加以迫害。在他统治期间,罗马的贾斯汀、士麦那 的波利卡普因信仰被迫害,许多行省爆发宗教问题,造成信徒死亡。按理说,奥勒留不可能不知道那些以他的名义犯下的种种暴行,作为统治者,他应当对此有所察觉,如果他真的不知道,那他也应该第一个承担失察责任。不过,从奥勒留谈论基督徒的语气来看,很明显他是带着厌恶之情的,而且,史料也没有记载奥勒留是否采取了某些措施来确保基督徒得到公正的审讯。在这方面,图拉真 远比他强。
稍作思考就不难发现,罗马帝国的宗教不太可能给人多大满足。它的传说故事往往显得幼稚或不切实际,而它的训诫与道德也没有太多关系。罗马宗教实际上更有一种交易的性质:人们履行某些仪式,付出一定牺牲,神明回馈他们恩赐,无论对或错。在这种大环境下,所有虔诚的人都选择回归哲学,就像希腊的哲人那样,尽管比他们稍逊一些。帝国早期,有两个对立学派,即斯多葛主义和伊壁鸠鲁主义,这两个学派实际上也把人们划分为两个阵营。实际上,这两个不同学派所宣称的理念基本上是一样的。斯多葛学派主张压制一切情感,伊壁鸠鲁学派则渴望摆脱一切纷扰,但最后,前者成为坚忍顽固的代名词,后者则成了肆意放纵的通行证。我们暂且不谈伊壁鸠鲁学派,但有必要快速回顾一下斯多葛学派的历史和教义。
齐诺 ,希腊哲学家,是斯多葛学派创始人,他出生在塞浦路斯,生卒不详,但大概生活在公元前350年—公元前250年。塞浦路斯自古以来一直是东西方文明的交汇地,虽然我们无法确定齐诺是否有腓尼基 人的血统,但他很可能是通过小亚细亚与远东有所接触。他师从犬儒学派诗人克拉特斯 ,但也没有忽视其他哲学体系。经过多年学习,他在雅典开办了自己的学校,名叫“彩画游廊”或斯多葛,这也是斯多葛学派名称的由来。齐诺之后,斯多葛学派通过克律西波斯 (公元前280年—公元前207年)发扬光大,是他确立了禁欲主义的体系框架,后人甚至评价说“如果没有克律西波斯,就不会有斯多葛学派”。
斯多葛学派主张以思索实现目标。按照齐诺的说法,就是始终如一遵循本性并与之和谐相处,这也是斯多葛学派的美德观。
乍看起来,这个说法很容易被理解为美德即在于顺从人的天性,可如果这么想的话,那就与斯多葛学派理论的真正含义大相径庭了。为了遵循本性生活,先有必要了解什么是本性,为此,斯多葛学派将哲学分为三个部分:一是物理学,处理宇宙及其运行规律,讨论与神明的统治和目的论有关的问题;二是逻辑学,它负责训练头脑、辨别真假;三是伦理学,即将获得的知识运用到实际生活中。斯多葛学派的物理学体系是唯物主义的,但注入了泛神论的思想。与柏拉图主张的世界上的现象只存在于思想或原型的观点相左,斯多葛学派认为唯一存在的是物质对象,但物质世界固有的是一种能发挥作用的精神力量,以火、以太、精神、灵魂、理性、支配原则等多种形式表现出来。
按照斯多葛学派的说法,宇宙就是神明,众神是其表征,传说和神话都带有寓意,人的灵魂则源自神性,最终也将重新回归神性。神圣的支配原则让所有事物同心向善,而且是为了整体的善;人的至善则是自觉与神明合作以实现共同利益,这是斯多葛学派遵循本性生活的意义所在。就个人而言,则必须具备美德才能做到上述这些;正如宇宙由神明统治一样,人也必须受灵魂中的美德支配。
斯多葛学派提出了“检验真理的标准”,这在逻辑学里是值得一提的。斯多葛学派把新生灵魂比作一张白纸,在这张纸上,感官写下它的印象、幻想,灵魂则基于这些经验不自觉地形成笼统的概念、想法或预期。当印象强到不可抗拒时,它便成为人的一个执念,或如人们通常所说的,成为一个从真理发出的意念。而通过推理或类似方法产生的想法和推论,就通过这种“既定认知”来检验。至于斯多葛学派理论在伦理学里的运用,上文已经提到了:人的至善在于具备美德。只有美德才是幸福,罪恶就是不幸福。斯多葛学派将这一理论推向极致,他们强调,无法通过等级层次来划分美德和罪恶 ,虽然它们都各有其特殊表现形式。此外,斯多葛学派认为只有美德是好的,只有罪恶是坏的。那些通常被称为好与坏的外部事物,如健康与疾病、财富与贫困、快乐与痛苦,对他们来说都完全没有区别,他们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他们在意的仅仅是美德可以在哪些领域发挥作用。在斯多葛学派看来,最理想的智者对任何事情都感到满足,他掌握真理,即使在刑架 上受折磨也能感到幸福。大概没有一个斯多葛派、声称自己能成为这样的智者,但每个人都视之为理想,就像基督徒都以效仿耶稣为目标一样。不过,“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这句话显然有夸大之嫌,所以后来的斯多葛学派把“漠不关心的事物”又细分成可取的和不可取的。他们还认为,没能达到完美智慧的人做出某些行为是可以理解的,这些行为既不能说是善良,也不能说是邪恶,而是与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具有中间的属性。
斯多葛体系中有两点值得特别提及。其一是仔细区分力所能及的事和不在能力范围的事。比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对事物的看法和情感,这都在意志范围内,而健康、财富、荣誉和其他诸如此类则通常不在。斯多葛主义要求控制欲望和情感,引导自己的想法,以使整个生命都处于自我意志或指导原则的支配下,就像宇宙被神圣的天意所引导和统治一样。这与古希腊哲人最倡导的“节欲”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基督教伦理中也能找到类似教理。其二是始终坚持宇宙的统一性,坚持人作为一个伟大整体中的一部分必须承担责任。公共精神是古代社会最灿烂的政治美德,而在斯多葛体系里它得到进一步发扬光大。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基督教的圣贤们也持同样观点,它的信徒以“四海之内皆兄弟”为信条,不看你是希腊人还是希伯来人,不管你是受奴役还是自由身,只要你与耶稣上帝“一同生活”。
以上就是奥勒留写下《沉思录》的基础信息,了解这些对于正确理解这本书是必要的。但我们更感兴趣的还有其他方面。我们读奥勒留不是要研究一篇斯多葛主义的专著,他写这本书也不是为了传经布道,他甚至从没想过会有人读他的《沉思录》。奥勒留的哲学不像是热切地探索知识,而是像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宗教感的东西。齐诺、克律西波斯主张的强硬而不妥协,在奥勒留身上通过一种自然的崇敬和宽容之情得以软化,变得更加温柔和单纯;在斯多葛学派圣贤看来必不可少的“听天由命、不问世事”,在他身上也几乎体现为一种渴望的情绪。在《沉思录》里,奥勒留用一些道德格言和个人思考记录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写下这些,更像是为了帮自己承担统治者的职责,帮自己面对繁重生活的无数烦恼。
我们可以将《沉思录》与另一本名著《师主篇》 作比较,或许能得到一些启发。两者都以“克己”为理想,《师主篇》认为人的使命是“战胜自我,每天都变得更坚强”,还提出“心平气和经受住激情的考验”和“斩断激情的根源,好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安宁”。要实现这些目标,必须不断自省——“你必须聚精会神,时常反思,每天或早或晚至少一次。早晨想好今天打算做什么,晚上回顾做事的方式方法,以及今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思考了什么。”相比而言,罗马人性情谦逊,讲究自力更生;基督教徒则更显被动消极,他们提倡谦卑恭顺,信赖耶稣上帝的存在,渴望得到耶稣的神启。罗马人以严厉的眼光审视自己的过错,但却不带基督徒那种“让自己感觉可耻”的自卑。基督徒和罗马人一样,主张“学会把心从对有形事物的热爱中抽离”,但他们思量的与其说是忙碌生活的负担,不如说是轻蔑一切世俗事物,以及“戒除一切低俗享乐”。两者都认为,别人的赞美或指责对他们而言毫无价值,基督徒就说:“不要让你的宁静由他人的言语决定。”不过,基督徒恳求耶稣上帝,罗马人则回归灵魂。两者都以同样的宽宏大量来看待不公正或不友善的琐碎烦恼,如“为什么要因为说过或做过的一件小事感到难过呢?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样的事不是头一次发生,如果你活得够长久,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面对这些烦恼,如果你做不到快乐,那至少保持耐心”。基督徒因他人的恶意感到悲伤胜过因为自己的过错,罗马人则倾向于先要求自己不作恶。“要学会耐心忍受别人的种种过失和缺点”,基督教徒如是说,但罗马人会不假思索地加一句——“如果所有的人都是完美的,那我们以神明的名义受他人之苦,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在《沉思录》中,并没有提及以忍受痛苦作为美德这种思想。两者都意识到,个人是作为一个伟大群体中的一员而存在。“没有谁能完全自给自足,”基督徒说,“我们必须同舟共济,同甘共苦。”而罗马人,虽然他们认为保持热忱、崇高的情感以及避免冷淡是重要的,但他们更看重能否尽力实现人的使命,而不仅是看做事的时候带着什么心态。对于圣人和统治者而言,俗世充其量只是一件可怜的事,“生活在这大地上确实是一种痛苦”,基督徒认为,人类的生命既短暂又邪恶,像影子一样突然就会消失。
不过,这两本书有一处很大的区别——《师主篇》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沉思录》更像是奥勒留对自己说的。我们读《师主篇》,却完全不知道作者生平(甚至作者是谁都存疑),只能假设作者本人已经将他的种种说教付诸实践;相反,《沉思录》则原原本本反映了奥勒留的所思所想。两本书都以亲密而坦率的行文展现出巨大魅力,但在我们看来,那些文字既称不上讲经布道也算不上独白。吐露心声的文字,总带有一丝自我意识的痕迹,却也容易给人感觉虚假或造作。圣奥古斯丁 时不时用文字冒犯他人,约翰·班扬 则把轻微的过错夸大成令人发指的罪行。相比之下,奥勒留的文字既不庸俗也不油滑,他既没有为谁的错误找借口,也没有故意怨恨谁;他从不故作姿态,写的东西也许不算深奥,但却总是很真诚。奥勒留在我们眼前呈现了一个崇高而宁静的灵魂:粗俗的恶习对他似乎没有任何诱惑,他也不是那种身上带着枷锁想要拼命挣脱的人,在自己身上他经常能发现大多数人选择视而不见的缺点。为了侍奉他内心的神性,一个人必须“保持纯洁,免受所有激情与邪恶的影响,免除所有轻率与虚荣,免受无论对神明还是对他人的各种不满之情” ;或者,如奥勒留在其他章节所说,“免于虚妄的快乐,免于痛苦的威吓” 。奥勒留也一贯坚持善意与包容,不揣度他人。“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秉持一颗善心。” “有人对你作恶吗?那他也是对自己作恶,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在他看来,对待作恶的人要怜悯而不要愤怒,当你纠正他人错误时,应轻声细语、方式巧妙;他也主张人要通过不断学习来让自己变得更好,“最好的复仇,就是不要变成仇人那样” 。在《沉思录》里,我们能看到大量篇幅都在讲原谅他人,以至于可以推测这些文字是在某些事实的基础上写就的。也许奥勒留在某些事上没能按他想的去做,所以他写下来试图让自己记住一些原则,以便将来面对类似情形时妥善应对。奥勒留的这些记录真的不是空谈,这一点阿维迪乌斯·卡西乌斯最有发言权,毕竟他差点就篡夺了奥勒留的王权。作为罗马帝国的皇帝,奥勒留忠于自己的原则,那就是必须以善战胜邪恶。无论别人有什么缺点,他都认为本性能给我们一种与之抗衡的美德,比如,“对于忘恩负义之人,我们要施以仁爱,把仁爱当成一种解毒剂,解除邪恶之人犯下的罪行” 。
一个对仇敌都如此温柔的人,必定也能成为一位非常好的朋友;事实上,这本书无处不流露着奥勒留对那些曾服务过他的人的感激之情。在第一卷,他记录了亲人和老师教会他什么。他从祖父身上领悟温文尔雅的气质,从父亲身上体会到一个男子汉的谦逊和刚毅,从母亲那学到虔诚、宽容和专注。他的老师鲁斯蒂克斯 ,引导奥勒留修正自己的生活。阿波罗尼乌斯 教他淳朴、理性、感恩,向往真实的自由。这份名单还很长,每个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似乎都给他带来一些好的东西,这也足以证明奥勒留具有善良无邪的本性。
基督徒认为,如果奥勒留能像他们理想中的那样“在上帝面前诚信真实”,那他就会因为有信仰而变得像他们一样坚强。奥勒留也承认,“要么这一切都是神明的完美安排,要么都是出于偶然、侥幸,如果是后者的话,你就要运用自己的意志来妥善安排与你有关的事物,这么做的话就会幸福” 。他还说,“必然存在一个主宰宇宙的造物主” 。但奥勒留认为,他在大千世界里所占分量如此之小,以至于在关乎个人幸福的期许上,他只求在这凡人生命中拥有一个沉静的灵魂。“我的灵魂,你将变得善良、淳朴、干净,比那包裹你的躯体更加坦诚、耀眼,我相信那一天终会到来” ,奥勒留渴望达到的,是对人类命运的恬静知足,而不是摆脱身体束缚。对于其他人,对于这世界以及世上的名声与财富,奥勒留认为“一切都不过是虚无” ,他感恩诸神赐予的关怀,也深知祂们真正关心的是整个宇宙,并以此为满足。
奥勒留描述的神明,比斯多葛学派一般意义上远离人类事务、独善其身、毫无怜悯的神明要更加“接地气”,但在个人期待上,他并不比其他斯多葛学派哲人要求更多。这一点他说得很少,尽管在书中他很多次暗示:死亡是自然的结局。毫无疑问,奥勒留期盼有一天灵魂能回归宇宙,因为在他看来,没有什么能从虚无中产生,也没有什么能真正被消灭。作为帝国统治者,奥勒留可以说是极度疲乏的,一方面他作为统帅一直努力尽职尽责,另一方面多年征战也让他感到心力交瘁,盼着战争结束。他也没有苏格拉底 那种开朗乐观的自信,可以引导他过一种高尚的生活,或在他死后把他带到他崇拜的神明和尊敬的人身边。
尽管奥勒留理智上认为,他的灵魂注定要回归宇宙并失去自我意识,但在情感上他跟所有人一样,有时候对这一信念也持失望和怀疑的态度。那时候他就会把注意力转向一些不那么空虚缥缈的事物,如“你登船、启航,到达彼岸、下船,如果有来生,你也一样会找到神明,因为神明无处不在” ,他这么写,不仅是为了论证而假设出一个对立的理论。如果世俗事物真如他所说“只不过是一场梦境”,那么人的思想离真正的觉醒就不远了。谈及死亡时,奥勒留认为那是一种必要的改变,并指出没有改变就不会有任何有用有益的事,他是否也曾思考过一颗麦粒的变化,意识到只有死亡才能加速这种变化?大自然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当然不只局限于身体上的东西。事实上,他的许多思想与使徒保罗 遥相呼应,但奇怪的是这位罗马最虔敬的皇帝竟对基督徒毫无好感。在奥勒留看来,基督徒所做的只不过是“极端热烈、充满激情的” 宗派斗争。
《沉思录》显然不是多么深奥的哲学,在这本书里奥勒留更多是用一种近乎诚恳的语气叙述他的个人经历,尽管有时候他似乎忽视了其中展现的某些实质。古代宗教最注重外在:做必要的仪式以祭祀诸神,这些仪式往往非常琐碎,有时会违背人的正义感,甚至违反道德。即便神明的确站在正义这边,更关心的也是人的行为而非意图,但奥勒留知道人心里想什么、会怎么做,他写道:“你的想法和惯常思维是什么样,你的心灵就会变成什么样。” 奥勒留在这本书的每一页都反复强调,思想必定能产生行动。他也主张用正确的原则锤炼灵魂,这样,当你有需要时,你的灵魂就能被这些原则所指引——如果非得等到紧要关头再这么做,恐怕就为时已晚。奥勒留也同样看到幸福的真谛:“如果幸福真的存在于快乐中,那些臭名昭著的强盗、肮脏下流的乞丐、弑君杀父的逆贼、凶残狠毒的暴君,为什么他们能很大程度上拥有快乐呢?” 可以说他已经获得了世上所有的快乐,于是他这样写道:“我的快乐和幸福就在于,我拥有善良的灵魂、美好的愿望,慷慨的行为” 。
颇为讽刺的是,这个男人如此温柔善良,如此渴望宁静和无忧无虑,但当来自东西方的巨大危险威胁着罗马时,他却被安置在帝国的最高位。他连续数年亲自统领军队作战,与夸迪部落交战时,他在营地里写下了《沉思录》的第一笔,并逐渐表露他是多么渴望早日结束枕戈待旦的日子,回归自我。奥勒留鄙视那些属于他的荣耀,在他看来那不过都是浮华虚名;对大多数人称得上是野心或梦想的,对他来说充其量只能算令人厌倦的任务,驱使他的只有严苛冰冷的责任感。可以说,他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战事虽缓慢且艰苦,但也取得了成功。他以政治家的智慧预见了来自北方野蛮部落对罗马帝国的威胁,并及时采取措施应对。事实上,他主导的战争以及与北方部落缔结的和约给了罗马帝国两个世纪的喘息之机。如果他真如自己计划的那样把帝国疆界推进到易北河 ,那他可能会取得更多的成就。不过,死神的到来终止了这一切。
总的来说,上天赐予了奥勒留一个真正难得的机会,让他向世人展现在任何情况下一颗聪明的头脑能做些什么。他是一个最向往和平的战士,一位高尚贤明的君主,他的理想是安静而幸福的家庭生活。他不求闻达,却生而伟大。他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但他的孩子们却要么早夭要么平庸,他的生活就像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奥勒留是在与敌人作战的前线营地里离开人世的,他终于得以回归自我,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完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