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了,露出羞红小脸的太阳慢慢地爬上山腰,这时候村里起得最早的打鸣公鸡就开始上工了,它们总是习惯站到高处,一个草垛、一堵茅墙,甚至还有更野的攀到树枝上,昂脖扬首,“喔……喔……喔”地开始响闹钟。
那声音高亢洪亮此起彼伏,一只红羽金冠的鸡王叫着叫着腰一伸,臀一挺,然后尾部扑哧扑哧泄几堆绿白屎坨,屙完了那才叫一个舒爽。
于是明天和意外同时都来了,臭烘烘、热乎乎的东西吧唧吧唧掉到了树下草中一个白胖的脸上,那人手一摸闻了闻,迷迷糊糊一阵臭味,然后蓦地惊醒,惊恐地啊一声尖叫起来。
钻在草里的邢猛志、席双虎吓得一惊而起,席双虎的手下意识地伸向武器。一旁的乔蓉一骨碌起来去看遭袭的任明星,走到近前,却是噗声一笑,直接跌坐在麦秸垛里,笑翻了。跟过来的邢猛志、席双虎也笑得直跺脚。气急败坏的任明星捡了块石头就朝树枝上的公鸡丢去,那闯祸的鸡比嫌疑人还狡猾,呱呱乱叫着落地,扭着肥臀一路小跑窜得没影了。
“哎哟,我这倒霉催的,你们还笑。啊——我不活了。”任明星哭嚷着,边哭边用草蹭着脸上的鸡屎,那三人笑得爬都爬不起来。还是乔蓉更关心他一点,找出纸巾,上前给他擦着安慰道:“好啦好啦,我们这不是走出来了吗?马上家里就来人接应了。”
倒霉事老能让任明星碰上,被荆棘扯了裤子的是他,路上崴了脚的是他,差点跌进猎人捉山猪陷阱里的也是他。好不容易凌晨走到这个不知名的山村就地休息,又被鸡屙了一脸。
一路走来两组不同警种的人已经磨合得亲密无间了,都围上来憋笑着安慰他。席双虎说:“这么小概率事件你都能中奖,说不定找到线索的就是你啊。”邢猛志则道:“让你天天把‘搞基’挂嘴上,看看,被鸡搞了吧?”
“滚!”任明星气急喷道,不过只能引起更大的笑声而已。
“清醒一下,别闹了,办正事。现在差一刻就七点,这村叫什么?地图上也没标志,应该是属于柿河乡……猛子,我们是不是分头排查一下?”席双虎道。
“千万别啊,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法外之地是存在的。这可是典型的山高皇帝远,在这种地方,除非大队警车组团来,落单的千万别亮身份。”邢猛志道。
“也是……这种地方执法难度大。”席双虎挠着后脑勺,发愁地说,“法不治众,以前要在这种地方解救被拐妇女,一般都是去几十号警力,甚至有些和地下党一样暗中行动。”
“保护好武器和采证。”乔蓉提醒道,路上的取证装了一大包,这是目前手上最有力的证据。
“这样,乔蓉一个人留下不合适,明星又不靠谱……席队,你守着武器和采证,他们俩跟我去摸情况。这是距山最近的村,咱们一村一村往外找,他不可能屏蔽所有的目击者。”邢猛志道。
席双虎掂得清轻重,答应了,乔蓉解着身上的武器,连采证一起交给他,两人拉着不大情愿的任明星进村了。任明星一路扭捏不愿走,最了解他的邢猛志骂了句点醒他的话:“你是不是傻啊,守着武器责任大还得喝西北风,跟着我进村说不定还能有吃的。”
“对呀。”任明星惊叫一声,精神头来了。
任明星这样子让乔蓉很是不屑,邢猛志笑着解释道:“狗爱骨头狼爱肉,明星一贯爱享受,得充分发挥每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呵呵。”
“等我吃饱了再跟你怼。”任明星气愤道,此时饿意袭来,他肚子咕咕乱叫起来。
乔蓉同情地看了任明星一眼,建议道:“猛哥,我觉得没必要搞这地下工作,亮警察身份有啥危险的?而且不亮警察身份,我们怎么排查啊?”
邢猛志不说话,掏出手机回头咔嚓一照,反手一亮照片问道:“妹妹,你觉得我像警察,还是你像警察?他吧就算了,再投胎一次也不像。”
无语了,乔蓉赶紧捋捋头发上的草棵,拍拍衣服上的麦芒,可却拍不去一路的风尘仆仆,怎么看也像个逃难的。任明星更差了,裤子大腿外侧挂了一个老大的口子,逃难都没这么落魄的。
“好吧,听你的。”乔蓉道。
“随便你们干啥去,我直接去敲门,先想办法花钱买顿饭去……”任明星道。邢猛志提醒他:“这村一共不到三十户,肯定既认生又排外,能吃到才见鬼。”
“我还不信这邪了。”任明星捋着袖子,朝着最近一处房舍走去,乔蓉刚要跟上去就被邢猛志拦住了,愕然发现邢猛志已经把武器掏出来了——弹弓。他默默地挟上了钢珠,且走且戒备。
就在任明星推开篱笆门的时候,呜汪一声,任明星“妈呀妈呀”喊着就往回跑,里面出来只土狗嘶叫着追着。“嗖”一声,邢猛志出手了,“嘭”声真切的入肉声音,那狗儿打了个滚,吃疼叫着跑了。
邢猛志拉起乔蓉就跑,中途又拽上任明星,三人跑出不远才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嚷着:“谁打俺家狗?!”是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等出来瞧时,早不见人影了。
等老人回去,三人才从土房垛后露出头来,邢猛志此时再看任明星,嘲讽道:“服不服吧?现在农村一多半是留守老人、留守儿童,你贸然想进人家家门,人家能接待吗?放狗咬你已经算轻的了。”
“要不,等后援来吧。”任明星泄气了。
“现在跨省了,等协调好,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等不及的。来,想个辙,套套话,都学过化装侦查吗?我们来编个故事,乔蓉,你哥跑进山几天了,没回来,我是你表哥,陪你来找人的。明星你呢,表叔丢了,就一起来了,懂吧?”邢猛志瞎话张口就来。
乔蓉愕然听着这个经不起推敲的故事,怀疑地问:“逻辑这么乱,行吗?”
任明星可听明白了,悻悻骂了句:“狗日的,占我便宜,你们找的是哥哥,凭啥我找的就是表叔?故意让我低一辈。”
正考虑合理性的乔蓉噗一声又乐了,邢猛志拽着两人:“你知道凶手多大年纪?是适合当哥哥还是叔叔,两头都顾着不行吗?少废话!乔蓉你会哭不?一会儿最好来段哭戏啊。”
“我哪会呀!”乔蓉为难道。
“这很简单,难道你没失恋过?失恋那种绝望的感觉,和咱们找不到线索的情况何其相似?得大哭一场啊。”邢猛志提醒道。
乔蓉老实道:“你看我像有悲催经历的人吗?警队就那么几个女生,向来都是重点保护对象,我没绝望过啊。”
“哎呀我去,算了,你们刑侦上人不行,还是明星来哭戏吧……明星那你是哥哥走丢了,我是你表弟,乔蓉是你女朋友,这个角色能适应吧?”邢猛志且走且安排道。任明星这回抢着说了:“行行,就这么安排,这个好,猛哥够意思。”
乔蓉翻了几个白眼,不过又被任明星傻乐的样子逗笑了。
前行不远,机会说来就来,迎面来了一位大哥挑着两筐臭烘烘的粪肥,晃悠悠走近了,邢猛志迎上去边递烟边道:“大哥,大哥,俺是垣水县城的,问个事。”
“啊?啥事?”看在那根烟的分上,挑粪的中老年男子放下担子停下了,收了烟,夹到了耳朵后面。
邢猛志问道:“俺表哥前个天开车进山玩,这都两天了还没回来,我就来打听下这儿有人见着没,别出啥事……你看,就这个车。”
摊着任明星的杰作,那中年人摇摇头:“没见着。”
烟白发了,戏没开场已经落幕,庄稼汉晃悠悠走了。
第二位,出来倒尿盆的,又是一根烟换来了一句:“没见着。”
第三位,挑着桶出门打水的,又是一根烟,还是没见着。
第四位,女的,一看三个外人,警惕地关上门,话都没说。
第五位,没见着……
第六个,也没见着……
大半盒烟快发完了,都是没见着,任明星在背后咬着嘴唇哧哧笑,笑得浑身直抖,不但不帮忙还泼凉水说:“傻了吧?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别说你发烟,发情都不管用。”
乔蓉也是忍不住直笑,现在发现两人与众不同之处了,不管多严肃的事,都能被这俩演绎出无穷的乐子来,和队里那些大案之下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完全不同。
这时又来了一个腿有点瘸的中年汉子,扣了顶黄绿分不清的破帽子,拄着棍、扛着锹像是要下地去。迎上去的邢猛志递着最后一根烟,边说边殷勤地给那爷们儿点火。那爷们儿老实巴交到有点木讷,摇摇头,不知道。
极度失望的邢猛志操着当地口音哀求着:“大叔啊,俺哥真是前个天从这儿上的山,你就帮帮俺们吧。你看俺们都找了一天了,这要是出点啥事,家里老人受不了啊……这不,你看他亲弟,找哥都找傻了,您看傻成啥样啦?”
邢猛志端着任明星的脸,使着眼色让他快哭。乔蓉适时伸手在任明星腰上拧了一把。正挤眼的任明星一疼,啊一声真号哭出来了。邢猛志顺势苦着脸道:“大叔,恁咱村多少人?我都问一清早了,总不能没一个人看见啊。”
“村里没多少人……这……”许是看三人实在可怜,许是搬出“老人受不了”的原因,那汉子安慰道:“你到村口小卖部问问拴妮,兴许她知道。”
“嗯,好嘞,谢谢叔啊。”邢猛志道。
三人继续前行,乔蓉掩鼻嗤笑,见任明星瞪着自己,摸了摸被掐疼的地方,乔蓉赶紧说着:“Sorry,我是帮你入戏啊。”
“没事,没事,不疼,你多掐两下。”任明星赶紧道。
“哎哟,掐肉疼的倒常见,掐肉麻的我是头回见。”邢猛志笑着道。乔蓉反斥道:“烟也发完了,戏也演过了,黔驴技穷了吧?没本事别充大佬。”
“就是。”任明星附议。
“不还有一位没问吗?如果小卖部有个八卦婆,没准就能听到点消息。这地儿小,东家放屁西家都能听到,只要有人见过,不可能没人说叨啊。小卖部是个信息集散地,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邢猛志自言自语道。
“什么拴妮,这名字乡土味够重的,肯定是村姑。”任明星道。
邢猛志损道:“这地方你还想有美女村姑?如果有个长得比你白、生得比我美的,我名字倒过来写。”
“怎么就没可能呢?鸡窝里还飞凤凰呢。”任明星不信了。
“鸡窝里更多的是鸡屎,掉你脸上的是凤凰?”邢猛志斥道。
两人互怼着,乔蓉一路笑着,找到了村口还没开窗的小卖部。其实就是一户人家,有个朝路的窗而已。烟盒皮子糊的窗户纸,权当广告了。
窗户忽然抬起来,吓得任明星往后连退几步。屋里一位磨盘大脸、整嘴歪牙的大婶估计就是拴妮了,一开口声如山风呼啸:“要啥?”
“烟、吃的。”邢猛志紧张道,这娘儿们气势太慑人,比支队长还凶。
“啥烟?”
“你就一种还问我要啥?先来吃的。”
“吃的只有方便面。”
“嗯,拿三包。”
东西拿出来搁窗台上,拴妮报了个黑价:“一袋十块,一共三十。”
“哦,看俺们外地人,宰人呢吧……你这方便面是过期的。”邢猛志嚷道,一改风格,不那么低三下四求人了。
不料踢到铁板上了,那娘儿们一龇牙道:“不买拉倒,再走二十里买吧。”
“别别……”邢猛志拦住拴妮要拿回东西的手,话锋一转道:“俺的意思是,三十是小钱,给你个挣一百的机会,见过这辆车吗?你要说清啥时间、从哪儿走的,钱归你。”
一手拿画像,一手拿钱,那老娘儿们瞅了眼,直接夺走了邢猛志手里的钱,先是张开血盆大口狂喜大笑,然后指着邢猛志提醒道:“说话得算数啊……俺还真见过。”
“啥时候?”邢猛志问。
“前个晌午,村后头,往山上去了。”
“拿了一百呢,不能哄俺啊。”
“啧,俺这么大年纪啦,能哄你个小屁孩?前个晌午俺喂完羊,从老房子下坡就见着啦。”
“没这么巧吧?他在那儿干啥呢?”
“换轮胎呢,换的那轮胎跟拖拉机轮胎一样。俺以为他是收羊的,还问了他一句,他不理俺,长得老吓人啦,一看吓了俺一跳。俺寻思着不是收羊的,不会是偷羊的吧……多给圈里拴了两条狗……一点都不骗人啊,你们说这值不值一百块钱?”拴妮婶说得唾沫飞溅,极力要获得一百块钱的拥有权。
乔蓉长舒了一口气,释然了,像拖拉机轮的那是改装轮胎,爬山泥地行走的利器。时间和推测一致,这就是第一目击者没错了。她有点佩服地看着咬着死理钻牛角尖的邢猛志,没想到真能绝处逢生,从个八卦婆这里得到了最重要的案情信息。
任明星乐了,捅捅邢猛志,邢猛志笑吟吟地看着丑婶,比见到国色天香的美女还让人眼睛冒小星星,就听他客气道:“婶啊,俺们口袋还有三百块钱,你管俺们顿饭,陪俺们聊聊天,都给你。俺们吃饱了去找人,你可是帮了俺们大忙了。成不?”
三百块?那可几乎是小店全部的货值啊,拴婶兴奋得根本没有思考,一锤定音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