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和失策国门开
深入虎穴谈议和
黑沉沉的夜晚,两乘大轿悄然停在宫门外。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从大轿里走出,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直入内殿。
二十五岁的大宋皇帝赵桓双眼发直,愣愣地坐在内殿御座上。
摇曳的烛光下,御座屏风上的饰金雕龙张牙舞爪,显得戾气重重,狰狞可怖。
白时中、李邦彦跪倒在御座前,行朝拜大礼。
赵桓望着两位白面乌须、保养得肥肥胖胖的宰相,心中一片茫然——就这两个人能帮朕逃脱大难,安坐江山吗?
如果这两个人能帮朕逃脱大难,太上皇就不会弃了大位,连夜奔往江南。太上皇才年过四旬,正当壮年,若非万般无奈,怎肯弃了大位?太上皇此时让朕承袭大统,分明是让朕替他去死啊……
“你们说,朕该怎么办,怎么办啊?”赵桓直愣愣地盯着两位宰相问道。
白时中不敢与赵桓的目光相对,低头道:“皇上,如今困守都城,只有……只有死路一条,唯有西巡,方为上策。”
李邦彦却是毫无畏惧之意,昂着头大声说道:“皇上,辽国雄兵百万,尚且不堪金人一击,我宋军兵疲将弱,又哪里是金人的对手呢?还是太宰说得好——如今皇上唯有西巡,方为上上之策。”
赵桓问:“西巡?往……往何处西巡?”
李邦彦道:“可先至襄、邓,再入汉中,然后避往蜀中,借山川之险,以退金人铁骑。”
赵桓道:“如此,就请二位爱卿筹划这件事吧。最好……最好明日一早,朕就可以……可以西巡。”
白时中、李邦彦大喜,连忙磕头答应。
清晨,兵部侍郎李纲骑着一匹快马,直向内宫驰去。他年约四旬,清瘦的脸上充满焦虑之色。宫门环列数十披甲禁军,举着闪亮的长戈,将李纲挡住。
李纲下马,注视着众披甲禁军,心中异常悲愤——只有在皇帝出巡之时,禁军才会如此全副武装。
此时此刻皇帝“出巡”,必将使全城军民的拒敌决心彻底崩溃,金兵将不战而胜。
众禁军在李纲的注视下,不觉都垂下头来。
李纲问:“众位都是军人,愿意在敌人兵临城下之际,不战而逃吗?”
众禁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默然无语。
李纲道:“下官此刻入宫,当力谏皇上留在京城。”
众禁军听了,纷纷后退,让开道路。
李纲奔进宫门,见殿前挤满禁卫兵卒,皇帝乘舆仪仗已排列完毕。
赵桓在白时中、李邦彦和众内侍太监的簇拥下,正欲登上乘舆。
李纲疾步上前,迎着赵桓跪倒下拜,大声道:“皇上万万不可离开京城,万万不可离开!”
赵桓神情尴尬:“这……这……敌军兵锋太盛,朕只是……只是暂为‘出巡’,暂为‘出巡’。”
李纲道:“禁军家眷,俱在城中,不忍分离。万一路途中六军逃散,何人可以保护皇上?况且敌军就在城下,一旦得知皇上出城,若立遣劲骑追击,皇上又该如何抵挡?”
赵桓大急:“这……这……”
李纲转过头,大声问着众禁卫兵卒:“你们是愿意死守都城,还是愿意扈从出巡?”
众禁卫兵卒异口同声答道:“我等父母妻子,都在城中,情愿留下死守!”
赵桓惊恐至极:“啊……朕……朕只是……只是听从宰相之言……”
李纲厉声道:“使皇上出巡者,实欲置皇上于危地,皇上应将其斩首问罪!”
这个李纲,竟是处处与我作对。当初我为什么不早点想法对付了他呢?如今金国人打来了,皇上为了使人直言敢谏,居然连升李纲的官职,就连那小小的秦桧,也升成了七品员外郎。今日若让这李纲占了上风,我这太宰之位,只怕就难保了。白时中又急又怒,上前一步指着李纲喝道:“你……你强留皇上,难道就不怕金兵破城而入吗?”
李邦彦也大喝道:“莫非李纲能够出城杀退敌兵吗?”
李纲愤怒地盯着白时中、李邦彦二人,大声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宰相身为百官之首,当此危难之时,理当竭尽全力,率领城中军民坚守抗敌,以保社稷!为何二位不仅不尽职责,反倒畏敌退避,欲陷皇上于危地,这难道是人臣所当为的吗?”
白时中无言对答,半晌才道:“下官乃读书之人,不知兵戎之事,怎敢……怎敢担负守城之责?”
李邦彦垂下头,低声道:“吾……吾亦为书生,不知……不知兵事。”
李纲向赵桓拱手一拜,道:“臣亦为书生,素不知兵。然当此危难之时,愿拼此一腔热血,上报君恩!”
赵桓感动起来:“爱卿实乃我大宋忠臣,朕,朕不……不走了!”
李纲拜倒在地:“皇上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禁军兵卒齐声大呼万岁,声震云天。
赵桓精神不觉一振,当即下诏,拜李纲为尚书右丞、汴京留守,领兵守城,又下诏罢去白时中的相位,晋李邦彦为太宰,以张邦昌补少宰之位。
李纲受命之后,立即从禁军中挑选精兵防守四面城墙,日夜打造军器,布置守城器械,严阵待敌。
完颜宗望见宋兵防守森严,不敢轻举妄动,扎下大营后,挑出小股人马试探攻城,却连连受阻。
而宋军各地勤王兵马又接连来到,汴京城外扎起一处处宋军营寨,连绵相接,长达数十里。
完颜宗望心中发虚,不再攻城,派使者进入汴京,提出四条议和之款——
一、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各万头,彩缎万匹,犒赏大金兵马。
二、割让中山(今河北定县)、太原(今山西太原市)、河间(今河北河间)三镇之地。
三、宋帝尊大金皇帝为伯父。
四、以宰相、亲王各一人为质。
昏暗的内殿中,赵桓望着跪在御座面前的十数位亲王,脸色苍白,神情悲哀。
众亲王低着头,一声不语。
“太祖、太宗留下的基业,不能在朕的手中完了啊。诸位皇弟可有退敌良策,以保社稷?”赵桓问着众亲王。
众亲王仍然是低着头,仍然是一声不语。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金兵若杀进城来,朕的性命不保,你们的性命就能保全吗?”赵桓怒道。
郓王赵楷抬起头来,怯怯道:“朝中大臣,可有什么主意?”
“唉!”赵桓叹了一口气,“我大宋待臣下最为宽厚,谁知危急时刻竟无一人为朕分忧。那李纲只知贪功好胜,要与金人决战。李邦彦又事事后退,让朕屈己求和。朕……朕实不知如何是好?”
赵楷道:“与金人决战,有败无胜,皇上万万不可听信李纲之言。”
赵桓点点头:“是啊。我大宋之军若能与金人决战,也不至于让金兵打到了汴京城下。为今之计,只好与金人议和,多与金人财帛土地,这样或可保住我大宋社稷。”
赵楷忙道:“皇上圣明。金人乃夷狄之族,所贪者无非金银之物,若能不战而得所欲,定会满意。”
赵桓道:“只是金人必得我大宋亲王为质,方肯议和。”
“这……”赵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桓望着众人,声音哀痛:“诸位皇弟与朕乃是至亲骨肉,怎肯送至敌营为质?只是我大宋不修德政,天降奇祸,致使金人入侵,上皇南迁,社稷危在顷刻,非与金人议和,不得保全啊。”
赵楷颤抖着道:“臣弟……臣弟深居内宫,体弱多病,行路……行路尚且不稳……哪里能到敌营去呢。”
赵桓望着肃王赵枢道:“你是上皇最疼爱的儿子,可否为国分忧?”
“扑通!”赵枢扑倒在地,泪流满面,“皇上,臣弟……臣弟有……有头昏之疾,不能……不能行路。”
赵桓气得浑身发颤,盯着众亲王道:“难道我大宋的龙子龙孙,竟是如此不堪,连行路都不能了吗?”
扑通,扑通……几乎所有的亲王都扑倒在地,将头埋在地上,不敢仰视。
只有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体格较为壮实的亲王仍是直挺挺地跪着。
赵桓盯着那人:“康王,你愿去金营?”
康王赵构大声道:“敌人若必定要亲王出质,臣弟愿为皇上分忧。”
赵桓惊喜地从御座上站起,奔下来扶起康王赵构,连声道:“我大宋皇族中,总算……总算还有一个忠心报国之人。”
赵构看着皇帝激动的神情,面色木然,双手冰冷。
清晨,寒风一阵阵从城头上吹过,发出尖利的呼啸之声。李纲带着数十亲兵,行走在城头上,四处巡视。
汴京城共分三重,坚固为天下之最。其外城周长四十八里,墙高四丈七尺,宽五丈九尺。城下的护城河深一丈五尺,阔五十余步。而外城之内,又有内城、宫城两道城墙。
李纲缓缓走着,向城外望去。
城外到处都是火光,烟雾冲天。金兵和勤王的宋军几乎将城下的树木砍伐殆尽,以生火取暖。
城上的宋军兵卒也东一堆西一堆地蹲在城垛边,烧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木材,以抵御寒风。
李纲看着衣裳单薄的兵卒,心中一阵阵怒火上冲——军库的账册上,军服器械不可胜数,但当他带着将官们去军库领取所需之物时,才发觉库中竟空空如也,内中所存之物已被管理军库的官吏盗卖殆尽。
李纲大怒之下,斩杀监库官吏,连夜上表,请求宰相拨下银钱,购买军服器械。可是他的表章递上了四五天,竟丝毫不见回音。他亲往相府去见李邦彦、张邦昌,却又被拒之门外。
相府门吏道——宰相正在宫中与皇上商议退敌计谋。
既已决定守城拒敌,皇上又和宰相商议什么“计谋”呢?难道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皇上竟想答应金人的苛刻条款,屈膝求和?李纲越想心中越是焦躁。
近些天来,他日夜待在城上,很少入宫面见皇帝,而只要有机会入宫,他总是尽量鼓励皇帝,坚定皇帝的抗敌决心。但他发觉,皇帝已愈来愈消沉,对他的话听得并不认真。皇上啊皇上,你既然命我抗敌,又为何让李邦彦、张邦昌这样的懦夫担当宰相重任呢?
我不能只顾守城,任由李邦彦、张邦昌与皇帝商议计谋啊。天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样的计谋来?李纲想着,立刻转身向城下走去。
他要向皇帝进言——李邦彦、张邦昌的“计谋”,绝不可再听。
李纲顺着马道,刚行至城下,忽听得城门旁喧哗声大起,似有无数人在争吵不休。
李纲疾步行去,见数百太学生手持木棍竹竿,欲向马道冲来,被守城兵卒拦住。
“你等为何喧闹?”李纲厉声喝道。
一个看上去在二十岁上下的太学生上前一步,拱手道:“留守大人,如今强敌兵临城下,社稷危在旦夕,正是我等报国之时。我等虽是书生,也愿上城杀敌。”
好!李纲心中大赞了一声,脸上仍是神情肃然,问:“你叫什么?”
那太学生大声道:“学生姓陈名东!”
李纲点点头道:“你等如此忠心报国,不枉读了圣贤之书。如今敌兵虽已至城下,然我城中兵卒甚多,城外勤王之师也日益到来,足可御敌。太学乃国家培养栋梁之地,诸位今日是太学生,明日便是朝廷臣子。我岂能让诸位上城冒箭矢之险,自毁国家栋梁呢?诸位如果相信我李纲能够杀退敌兵,就请回到太学,安心读书吧。”
听了李纲的话,陈东和众太学生大为感动,不再喧哗,却仍是挤在城门旁,互相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嗡嗡之声响成一片。
李纲望着陈东,问道:“你们在议论什么?”
陈东答道:“国事败坏如此,全是蔡京、王黼、童贯、高俅、朱勔一帮奸邪之臣所致。如今朝廷唯有速斩奸邪之臣,才能激励人心。若奸邪不除,不仅天下人心难服,就是我等,也难以安心读书啊。”
李纲肃然道:“奸邪误国,皇上早已知晓,自会处置。当今之急务,在于杀退金虏,以解社稷之难。朝廷已广开言路,你等若有退敌安邦之计,可依诏令上书,休得私下议论,以免为小人诬陷。”
陈东道:“我等屡屡上书,却不见回音。众人都说,如今朝中的执政大臣只有求和之心,并无与敌决战之意……”
“众位放心,当今皇上英明神武,绝不会听从误国之言。”李纲打断陈东的话头,恳切地道,“本官这就前往宫中,当面向皇上奏明你等赤诚之心。你等还是听从本官之言,回太学去吧。”
陈东意犹未尽,想再说些什么,看了看李纲后又忍住了,转过身,招呼众太学生向内城退去。
众太学生虽是心有不甘,但还是秩序井然地退向了内城。
人人俱欲杀贼,奈何宰臣却惧贼如虎!李纲心中感叹着,骑上快马,急急向宫城行去。
李纲从外城新宋门驰进内城,沿汴河大街,过相国寺,直至宫城宣德门外。
这一条道路,本是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沿途酒楼、店铺无数,人如流水,车马如云。但此时李纲却几乎见不到一家开张的酒楼、店铺,大街上也难见一个行人。
汴京城中的富豪,大多在金兵逼近时,举家随着“烧香”的太上皇逃到了南方。平民百姓闻听敌军兵临城下,人心惶惶,大都待在家中,轻易不敢出门。
我大宋唯有上下一心,坚持抗敌,方可力挽狂澜,如若和战不定,则必然人心大溃,不可收拾。李纲心急如焚,几乎是奔跑着进内宫的。
赵桓惴惴不安地坐在御座上,看着跪在下面的李纲。几日不见,他发觉李纲消瘦了许多,眼中布满血丝。
这李纲虽是倔强好战,不合朕意,却忠于王事,实是难得的贤臣。赵桓有些愧疚地在心中想着。
“皇上,城外勤王兵马大至,城内士卒亦有奋勇杀敌之心。请皇上下诏,允臣与敌决战!”李纲大声道。
“这……”赵桓支吾着,“朕已下诏与金国讲……讲和了。”
“什么?”李纲如闻晴天霹雳,面色惨白,“难道皇上竟……竟答应金虏的条款了?”
赵桓不敢与李纲对视,垂着头嗫嚅道:“朕……朕不欲战祸迁延,使我大宋生灵涂炭……”
“皇上误矣!”李纲激愤地大叫道,“金虏之意,在于亡我大宋,岂肯真心讲和?金虏所提条款甚为苛刻,丝毫不将我大宋放在眼里,皇上又怎能轻易答应呢?”
赵桓道:“事已至危,朕若想保住大宋社稷,只能屈己议和。”
李纲磕头道:“皇上乃我大宋亿万臣民之主,怎可屈于金虏?屈皇上,即是屈我大宋亿万臣民!况且城下之盟,春秋所耻!微臣宁死不受金虏之辱,求皇上收回议和诏令,许臣与金虏决一死战!”
赵桓默默无语,心中道——你只知与金虏决一死战,却从未想过——万一战败,朕纵然有心屈己求和,只恐金虏也不许了。到那时不仅是大宋社稷,就算是朕的性命,都将断送在你手中了。
李纲见皇帝不语,心中更急道:“皇上,议和之举,乃亡国之举,绝不可行!皇上试想,金虏索金银千百万两,分明是要刮尽我大宋财力啊。财力若尽,朝廷上下又如何维持?太原、河间、中山三镇,是都城屏障,若割与金虏,则敌骑旦夕可至,我大宋又如何立国?”
赵桓垂着眼皮,低声道:“爱卿忠心报国,朕甚感欣慰,待金虏退后,朝廷自有封赏。”
李纲道:“微臣不求封赏,只求皇上收回议和诏令!”
“这个么……”赵桓面露难色,“朕已让康王、张邦昌为正副计议使,带着议和誓书出城往金营去了。”
李纲睁大了眼睛:“皇上竟……竟真的让……让亲王和宰相充为人质,向金虏求和?”
赵桓心中似被刀刺一般,露出不悦之意:“朕并非求和,只是议和。”
李纲一颗心直向黑沉沉的深渊掉下去:“皇上……皇上有心议和,为何不告知微臣?”
“爱卿职责在于守城,朝廷大事,不须多问。”赵桓说着,拂袖站起退到殿后。
李纲仍呆呆地跪在御座下,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康王赵构、少宰张邦昌带着十数从人,从汴京城西北的卫州门出发,乘小船渡过护城河,向金兵大营行去。
金军大营设在汴京城西北的牟驼冈,与周围相比,地势甚高,既能清楚地环视宋军的动静,又便于骑兵向外冲锋,大得地利。
牟驼冈本为大宋朝廷天驷监的所在地,养有两万余匹战马,所藏的草料黄豆堆积如山。金兵逼近城下时,大宋朝廷一片慌乱,竟想不起城外牟驼冈是一处极为重要的地方,没有采取任何处置措施,结果被金兵迅速攻占,军马草料全落在金兵手中。
卫州门离牟驼冈并不远,步行半日即可到达。但赵构、张邦昌一行人从清晨出发,至黄昏方才走到金兵大营。众人似乎是在向地狱行去,能拖延一刻,便是一刻。
闻听大宋的亲王和宰相到达,金人倒也不“怠慢”,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等金军将帅齐聚在中军大帐中,等着赵构。
大帐中点着手臂粗的巨烛,熊熊烛光下,数十手持大刀、狼牙巨棒的偏将护卫,神情肃然地环立在帐中。
赵构、张邦昌一行人在金兵偏将的带引下,心神不定地行至帐中。
刘彦宗大喝一声:“大胆宋人,见了我家元帅,还不跪下!”他是降金的辽国汉人,对金、辽、宋三国的言语风俗,都很熟悉,深得金国权贵信任,被封为军中大将,统领降金的汉人军卒。
张邦昌听着刘彦宗的大喝,双膝一软,跪倒下来,行以大礼,口称:“宋军前计议副使少宰张邦昌拜见大金国元帅!”
赵构并不下拜,只是拱手长揖,大声道:“大宋军前计议使,康王赵构,见过大金国元帅!”
嗯,这宋国亲王看上去年纪轻轻,唇红齿白,一副女儿模样,胆子却不小。完颜宗望心中有些诧异,不觉仔细打量起赵构来。
“咄!”刘彦宗又是一声大喝,“大胆宋人,见了我家元帅,竟敢不跪,该当何罪?”
赵构强压住心中的恐慌,硬中带软地说道:“吾乃大宋亲王,只能在皇帝面前行以大礼!”
完颜兀术大怒:“你等南朝汉人,猪羊一般,也敢在上国元帅面前争执么?来人,把这南朝猪羊给我推出去砍了!”
众偏将应声一拥而上,几下子就推开了赵构身后的从人,将赵构的双臂牢牢摁住。
完颜宗望本欲阻止,话到口边又止住了,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赵构。
赵构背上全是冷汗,双腿发虚,如站在棉花堆上,只勉强在脸上保持着镇静之意。
不错,这南朝亲王,还算有些胆量,是个人物。完颜宗望心中对赵构顿生好感,挥了挥手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给亲王一个座位。”
众偏将闻令退到帐旁,其中一人拿来一只木凳,放在赵构身后。
赵构本想挺身站着,无奈双腿却难以站住,他怕当众出丑,只得顺势在木凳上坐了下来。
张邦昌仍是跪倒在地。高居帐中的金兵将帅似乎没有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赵构也似乎没有看到他。
刘彦宗见完颜宗望对赵构甚是“礼敬”,不觉也“客气”了许多,将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等金国将帅一一介绍给赵构。
在出城之前,赵构已通过常去金国的使者了解到了一些金国将帅的来历。
完颜宗望乃是金太祖的次子,亦称“斡离不”,勇敢善战,富有谋略,在金军中威望甚高,深受金太祖、金太宗器重,每逢出征,常常充作一方主帅。
完颜兀术是金太祖的第四子,亦称“宗弼”,自幼好斗成性,长成后力大无比,能够赤手搏虎,性情暴烈而又多智,常在军中充作先锋大将。
完颜阇母乃金太祖之弟,勇悍刚猛,最喜阵前厮杀,只是木讷少言,缺少智计,虽然身份高贵,却不被金太祖、金太宗看重,出征之时,只能充当侄子辈的下属将官。
赵构一边听着刘彦宗的介绍,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完颜宗望等人。
在赵构的想象中,完颜宗望等人虽非青面獠牙,但必是面目狰狞,如凶神恶煞一般。然而此刻在赵构的眼中,完颜宗望却是相貌堂堂,肤色白净,且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任何凶恶之意。完颜兀术除身材魁壮之外,也无甚奇异之处。至于完颜阇母更是平淡无奇,无论从身材还是从外貌上看去,都似乎是汴京城大街上行走的一个普通路人。
完颜宗望等人唯一的奇异之处,是他们的服饰和中原大不相同,都穿着紧窄的裘皮衣服,戴着紫貂皮帽,耳中穿着金环,脑后拖着粗黑的长辫。
此外,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等人的年龄,赵构也看不太明白。完颜宗望、完颜兀术似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完颜阇母面带苍老,看上去似在五十岁上下,但是四肢粗壮,又如同壮年人一般。
“闻听南朝皇帝已退位,是不是?”完颜宗望语气十分温和地问着。其实赵佶退位,赵桓继位之事,他早已知道得十分清楚,但他却想在赵构面前显得对宋国之事不怎么清楚。猎人一定要巧妙地掩饰好他行动的痕迹,才可捕捉到惊恐中的猎物。每当临敌之时,完颜宗望就会不断地以祖辈传下来的遗言来提醒自己。
赵构听常去金国的使者说过,辽国汉人甚多,常和金国人来往贸易,故金国高官大多会说汉话。但此刻他听到完颜宗望的汉话如此流利,还是大感意外,一时竟忘了回答。
“我家元帅问你话呢。”刘彦宗提醒了一句。
“是,上皇已退位。”赵构吃了一惊,忙点了点头。
“新皇帝很年轻吧?”完颜宗望又问。
“皇上是我长兄,今年二十五岁。”赵构答道。
完颜宗望点点头:“二十五岁,可以上山打虎,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嗯,听说南朝皇帝有很大的园子,里面养着许多鹿獐。大约南朝皇帝常常会在里边打猎吧?”
赵构神情谦恭地答道:“我南朝人喜文不喜武,因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很少猎杀鹿獐。纵不得已有猎杀之事,也必往寺中行超度之礼。”
完颜宗望笑道:“南朝人吃草谷,和我北朝人果然大不相同。”
赵构连忙说道:“南朝人北朝人习俗不同,所居之地也是不同,这是上天所定,非人力能够改变。南朝人北朝人应该相互礼敬,不应互相攻杀!”
完颜兀术冷笑起来:“吃草的鹿獐,能和吃肉的虎豹相提并论吗?吃草的天生是吃肉的奴隶,这难道不是上天早就定好的规矩吗?你南朝人既然是吃草为生,就应该是我北朝吃肉人的奴隶。我们北朝人让你等南朝人怎么样,你们就得怎么样!”
赵构听着完颜兀术杀气腾腾的话语,刚刚平静的心中又怦怦大跳起来,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完颜宗望仍是一脸和善之意,笑道:“康王所言,也有道理。我们北朝人,自有上天安排的地方居住,并不想要南朝的土地。只是我们北朝人生性耿直,将信义看得比性命还重,最容不得背信弃义的小人。你们南朝既与我北朝交好,为何偏要收纳我北朝的叛人,且在燕京城驻守重兵,意图攻我大金?此次我大金兵进中原,并非要夺你南朝江山,只是想讨回公道,问问你们南朝皇帝,为何要背信弃义,欺我大金?”
什么?明明是你们金国背信弃义,攻我大宋,怎么反成了我大宋背信弃义呢?燕京城乃我大宋北方重镇,面临强敌不得不驻守兵马,怎么成了攻你大金呢?辽国汉臣面临国灭之时,投我大宋,无非是避难之意,怎么成了收纳叛人呢?何况辽国的汉臣本非金人,又怎能称为金国的叛人呢?你们金国既不想要我大宋的土地,又为何逼迫我大宋割让北方三镇?赵构心中有无数反驳之语,却不敢说出,只是含糊地说道:“上皇误听奸臣之言,做了许多不当之事。为此上皇已下诏罪己,且退位避往江南去了。”
完颜宗望点头道:“你南朝的上皇,倒也知晓事理。实话告诉你,辽国的五处京城,哪一处都比你南朝的汴京城坚固,然我大金俱是一日破之。如果本帅今夜下令攻城,明日早上,便可登上汴京的城头。本帅所以不攻汴京,正是想着你南朝的上皇已经知错退位了,故不愿追究过去之事。你们南朝的皇帝,应该明白好歹,知恩图报才是。”
赵构道:“我大宋皇帝,亦愿与大金和好,永为兄弟之国。只是……只是大金所提条款,朝臣以为过苛……”
“住口!”完颜兀术怒喝道,“我大金保全了你赵氏满门性命,让你赵氏仍做南朝皇帝,恩大如海。你居然还不满足,竟敢讨价还价!”
赵构听着完颜兀术那如雷的大喝,心中顿生恐惧,默默不语。
“我大金元帅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吗!”完颜兀术又是一声大喝。
赵构身体一颤,尚未答话,那跪在地上的张邦昌已抢着说道:“大金所提条款,我大宋俱已答应。现有誓书在此,请大金元帅验看!”他边说边将誓书从怀中取出,高高举在头上。
刘彦宗走下几步,拿过誓书,转身恭恭敬敬地递给完颜宗望。
“哈哈哈!”完颜宗望接过誓书,大笑起来,“金、宋二国既已讲和,大家就是兄弟了。来呀!拿酒来,今日我要与康王兄弟彻夜痛饮,不醉不休!”
随着完颜宗望的大笑声,一坛坛的美酒搬进了帐内,一大块一大块的烧烤牛肉、羊肉也搬进了帐内。
金兵在帐中铺上一张大席,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等人也不互相谦让,更不论上下尊卑,全围成一圈坐在了席上。为了表示对赵构的优待,完颜宗望特地让赵构坐在他的身旁。张邦昌此刻也在席上有了一个座位。
席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只大碗,一把小刀。
几个身材魁壮的金军偏将抱着酒坛绕席而行,给每一只大碗注满美酒。
完颜宗望举起大碗,对着众人晃了两晃,喝一声“干了”,便咕噜噜一饮而尽,然后抄起小刀,切下块牛肉,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众人大叫大嚷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嘈杂声震得帐顶嗡嗡大响。
张邦昌装模作样地学着金人,双手捧着大碗,竟然也是仰着头一饮而尽。
赵构捧着大碗,却无法饮下,心中百感交集,酸楚刺痛——金人到底是蛮夷之族,毫无礼仪,形同禽兽。我乃堂堂大宋亲王,自幼锦衣玉食,熟记中华礼仪,满腹诗书文章,却不料今日竟同禽兽为伍,受尽羞辱……
“嗯,你怎么不喝,莫非是嫌我大金的美酒不香么?”完颜兀术瞪着赵构问道。
赵构强作笑意,大口大口地将碗中美酒喝进肚中。
一股辛辣的热流从赵构心底直冲到脑门上,冲得他两眼望出去一片模糊,只觉得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狰狞猛兽,一齐向他扑了过来……
他不知是怎样熬过了与金国将帅的“彻夜痛饮”,也不知是怎样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知他睁眼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从人跪禀道:“大金元帅正在冈顶阅兵,请王爷快快前去。”
赵构在从人的帮助下,匆匆洗漱一番,走出所睡的小帐,急急向牟驼冈的顶端走去。
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等人全副披挂,立在冈顶。数百金军亲卫兵卒部伍严整、旗帜鲜明地护拥在众将帅左右。
张邦昌穿着大宋一品官服,神情恭敬地侍立在完颜宗望马下。
见赵构走到冈顶上,完颜宗望只是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则俱是神情肃然,注视着冈下,看也没有向赵构看一眼。
赵构屈辱地站到张邦昌身前,向冈下望去,不觉大吃一惊。
但见冈下黑压压的全是金兵,排成数十个方阵,每个方阵内立着数百手持长矛、身披铁甲的骑卒。
清晨的霞光照在铁甲上,闪出无数夺目的光斑。
这些金国骑卒,少说也有万人,却未发出一丝声响,军令之森严,我大宋万万难及!赵构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恐惧地想着。
忽然间,冈上鼓声大作,完颜宗望举着马鞭,向东一指。
立刻,冈上的旗帜全都向东挥舞起来。
冈下的万余金国骑卒同声大喝起来,纵马向东驰去。
顿时,马蹄声如破堤而出的黄河之水,呼啸着向冈顶漫涌过来。那寒光闪闪的矛锋,犹如一道倾泻的冰流,从冈下咆哮着冲过。
张邦昌看着冈下,面如死灰,浑身颤抖。
赵构亦是脸色苍白,双腿一阵阵发软。
奔驰的战马扬起了漫天黄尘,直冲云霄。
完颜宗望再次举起马鞭,向下一挥。
冈上的鼓声立刻停了下来,大旗也不再挥舞。
奔驰的战马陡然停下了,呼啸的马蹄声也戛然而止。
天地间一片沉寂,安静得似乎没有一个人存在。
赵构只觉有一种如山的力道压下来,压得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漫天扬起的黄尘渐渐消散,霞光中,万余金国骑卒仍是整整齐齐地排成数十个方阵,就似从来没有移动过一样。
完颜宗望注视着赵构:“你们南朝,也有这样的铁骑吗?”
赵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大宋之兵,以步卒为主,很少有骑卒。”
完颜兀术轻蔑地笑着:“你们吃草谷的南朝人,只怕连马也骑不上去。”
赵构默然无语,眉头微皱了一下。
完颜兀术怒道:“怎么,你不服气,难道我说的话不对么?”
赵构求助地望着完颜宗望。
完颜宗望满脸带笑,却一声不语。
完颜兀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来人,牵匹阉了的矮马过来,让吃草谷的南朝人爬上去坐坐,开开眼界。”
一个亲卫兵卒应声牵了匹黑壮的矮马,走到了赵构面前。
啊,这矮马虽是阉过,看上去却未经马夫调教,纵是熟手,骑上去也难以使其驯服。赵构心中暗暗叫苦,目光向张邦昌望过去,想让张邦昌代他开口求免。
张邦昌却垂着头,根本不敢与赵构的目光相接。
完颜兀术哈哈笑了起来:“怎么,你这大宋亲王,竟连如此一匹阉马也无胆骑上去吗?”
赵构两腮发热,猛一咬牙,走到矮马前,突地一腾身,跃到了马背上。
完颜宗望、完颜兀术等人见赵构上马的身法如此熟练,大感意外,不觉互相望了一眼。
那黑矮马陡然受压,狂怒地暴跳起来。
赵构紧紧伏在马背上,随着马的跳跃左右移动着身体,竭力保持着平衡,以不从马上摔下。
黑矮马跳着、跳着,猛地一停。
赵构顿时失去重心,被甩得凌空飞起。
坏了!只怕要摔死他!完颜宗望心头掠过一丝悔意——他应该阻止完颜兀术对赵构的戏弄。
完颜兀术见到赵构被马抛下,却是开心得大笑不止,但只笑了两下就再也笑不出来。
赵构身体一屈,居然平稳地落在了地上,并紧接着又是一跃,再次骑到了马背上。
黑矮马见对付不了赵构,也就安静下来,不再跳跃。
“康王兄弟好本事!”完颜宗望由衷地赞了一声。
完颜兀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赵构额上全是冷汗,勉强对完颜宗望等人笑了笑。
这南朝猪羊,竟敢嘲笑我大金皇子!完颜兀术心中大怒,探手取出弓箭,盯着赵构道:“能骑马者,必能射箭。康王的箭法,想必也是百发百中吧?”
赵构拱手道:“构性喜游玩,常在郊野行猎,略知射术。”
混账!这南朝猪羊,竟真能射箭。完颜兀术心中更怒,抬眼向天空望去。
此时正当初春,时有一队队大雁从清晨的天空上飞过。
完颜兀术张弓搭箭,看着一队大雁飞近冈顶,嗖地射出。
也许是完颜兀术心中的怒气使他不够冷静,也许是那队大雁距离尚远,他射出的羽箭居然不中,擦着一只大雁的翅膀掠了过去。
完颜兀术吃了一惊,忙连着嗖嗖射出两箭。
只听得凄厉的鸣叫声中,两只大雁掉到了冈下。
冈顶的金军将帅齐声叫起好来。
完颜兀术面露傲色,从箭囊中取出三支羽箭,连弓递到赵构手中:“且将你南朝箭法使出来,让我北朝人见识见识。”
赵构不敢推脱,接过弓箭,试了试弓弦的力度,然后向天空中望去。
又一队大雁飞近了冈顶。
赵构凝神静气,弯弓搭箭,找准目标,嗖嗖嗖连射了三箭。
众人清晰地看到三只大雁掉到了冈下。
完颜兀术愣住了,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完颜宗望、完颜阇母、刘彦宗等人面面相觑,无法相信赵构竟能这般轻松地射下三只大雁。
赵构小心翼翼地驰近完颜兀术,十分恭敬地将弓递上。
完颜兀术竟忘了伸手去接。
冈顶上一片沉寂,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
赵构神情尴尬地双手托着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完颜兀术左手一把夺过弓,狠狠扔了出去,同时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他要一刀将赵构劈为两段。
赵构大惊,这完颜兀术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是要杀了我吗?他本能地后退一步,正好退到完颜宗望的身边。
完颜兀术正欲逼上一步,他是堂堂的大金国四皇子,一向以弓马之技纵横沙场,威猛无敌,从没将猪羊一般的宋人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大金皇子三箭只射下了两只大雁,而猪羊一般的宋人,偏偏三箭射中了三只大雁。
他只有杀死了赵构,才能洗雪心头上的羞耻。
天际忽有马蹄声响起,初时甚弱,紧接着愈来愈急,似一阵骤雨突然落向了金营。
完颜宗望、完颜阇母、刘彦宗俱是转过了头,向马蹄声发出之处望过去。
完颜兀术也立刻转过了头,右手却仍是紧紧抓着刀柄。
只见百余个金国骑卒队形混乱,裹着一片黄尘,乱七八糟地冲到了牟驼冈下。
完颜宗望向刘彦宗看了一眼,露出不满之意。
刘彦宗额上顿时沁出了汗珠——那些骑卒都是降金的辽国汉人,由他统领。金兵占据牟驼冈后,每日都要派出十数队人马四处劫掠,称为“打草谷”,这些骑卒大致是二三百人一队,几乎全由辽国汉人组成。本来女真人对打草谷更感兴趣,但因为已兵临汴京城下,完颜宗望唯恐女真骑卒过于疲劳,难以抵挡宋军攻击,便发出严令——非得主帅允许,女真骑卒不准出营一步。此刻正当金国骑卒在宋国使者面前大显威风之时,忽有一队乱兵冲来,无疑是大煞风景,难怪完颜宗望等人不高兴了。
那队骑卒驰到牟驼冈下,便停了下来。马蹄扬起的黄尘渐渐消散,众人清晰地看到——那队骑卒都是衣甲不整,许多人连头盔都丢掉了,并且还有十多个骑卒满身是血地歪靠在马背上,似是受了重伤。
山冈上的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等人俱是脸色大变,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情形。
看那队骑卒的狼狈样子,分明是一群打了败仗的逃兵。
但是大金国的骑卒,又怎么会成为逃兵?
大金国的骑卒,也绝不可能打了败仗,哪怕这些骑卒只是降金的辽国汉人。
完颜宗望统领的金兵自入宋以来,一路上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宋军不是大开城门跪地迎降,便是闻风而逃,溃不成军。数万金兵长驱直入,几乎连一场像样的大战都未打过。
就连守卫汴京城的大宋禁军,见了金兵也只是紧闭城门,绝不敢主动出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完颜宗望等人又惊又怒地盯着刘彦宗,眼中透出的已不仅仅是不满之意了。
刘彦宗脸色惨白,心中叫苦不迭。
那队狼狈不堪的骑卒,恰恰是他的心腹人马,由他的堂弟刘彦威、刘彦猛率领,兵卒也大多是刘氏宗族的子弟。因为这队骑卒的身份在刘彦宗的部下中甚是“高贵”,平日便不怎么遵守军纪。刘彦宗一开始看见这队骑卒时,以为他的这些心腹只不过是如平日一样——互相争先而驰,以致队形大乱。
坏了,坏了!他们的这个样子,似是吃了宋军的大亏。他们出去时至少有两百人,回来却只剩下一半,这分明是惨败啊。大金兵卒,竟在宋使面前露出了这等惨败之相,完颜宗望岂肯饶我?刘彦宗恐惧至极,一时竟呆住了。
“大哥,大哥!”刘彦威滚下马鞍,跌跌撞撞地奔到刘彦宗面前,扑通跪下来,“大哥,快,快救彦猛啊!他,他被宋人捉去了。”
“宋人,什么宋人?”刘彦宗竭力保持着镇定,厉声问道。
“今日天刚亮,我和彦猛便带人出了营门去打草谷,哪知刚行到东边张家庄,就迎头撞上了宋人,那些宋人好厉害,人又多,一下子围住了我们,羽箭就似……就似冰雹一般,大伙抵挡不住,只得跑了回来,彦猛落在后边,让,让那宋人抓住了。”刘彦威哭丧着脸说道。
“宋人是何方兵马?”刘彦宗问着,一颗心直往下沉——彦威啊彦威,你为何偏偏在这时打了败仗?这么一败,休说是你项上的人头难保,就算是我的性命,只怕也要坏在你手上。
“是,是义兵。”刘彦威垂着头答道。
“什么,你说是义兵,是那些南朝百姓凑成一堆儿的义兵?”刘彦宗瞪大了眼睛。
“那些……那些南朝义兵比……比大宋禁军还要厉害,他们一见了我们,便不顾性命地往上冲……”
“住口!”刘彦宗暴喝一声,唰地抽出了腰间佩刀。
“啊……”刘彦威惊骇地叫了起来。
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等人冷冷地望着刘彦宗,一声不语。
赵构在恐惧之中,一时没听清刘彦宗、刘彦威说的是什么,此刻忽见刘彦宗抽出佩刀,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他忙定了定神,强自挺直腰身,勉强保住了大宋亲王的威仪。
张邦昌却怎么也保不住大宋宰相的威仪,筛糠般颤抖不停,心中绝望地叫道——那该死的义军为何偏偏要在此时打败金兵?完颜宗望这一回定会发怒,只怕要立刻杀了我这议和使者……
“我大金国只有战死的兵卒,绝无后退的兵卒!”刘彦宗狂叫声里,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佩刀。
“大哥!”刘彦威猛地向前一扑,抱住刘彦宗的双腿哀号道,“不是我要后退呀,实在是那南朝义兵太过凶狠。那南朝义兵里有个领头的大将,只一招便将彦猛扫倒了……”
“住口!”刘彦宗又是一声暴喝,抬起脚,狠狠踢倒刘彦威,然后挥刀便要往下劈去。
“且慢!”完颜兀术陡地叫道。
刘彦宗硬生生停住手臂,将闪亮的佩刀悬在刘彦威的头顶上。
“那南朝大将是谁?”完颜兀术问道。
“他……他说……说他是相州人岳飞……”刘彦威舌头僵硬,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
“元帅,且让我领一队女真铁骑,把那岳飞的人头拿来。”完颜兀术“女真”二字说得很重,边说边扫视了赵构一眼,然后猛地提高嗓音,“我女真铁骑,才是真正天下无敌的大金兵卒!”
完颜宗望没有理会完颜兀术,仍是以冷冷的目光盯着刘彦宗。
刘彦宗心一横,牙一咬,呼地将佩刀劈了下来。
噗!刘彦威的人头高高飞向了空中,一道血光冲天而起。
“啊!”赵构惊骇地叫了起来。
扑通!张邦昌又一次在金国人面前瘫倒在地。
“哈哈哈!”完颜兀术仰天大笑起来。
完颜宗望依旧是冷冷地盯着刘彦宗,对那高高飞起的人头视而不见,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杀,杀!全都给我杀了!”刘彦宗狂叫声里,举着血淋淋的佩刀,指向他的那队心腹人马。
冈下的那队汉人骑卒见主将竟是这般凶残,惊骇之下,纷纷勒转马头,向金军大营逃去。
完颜宗望举起了马鞭,狠狠向下斜刺里一抽。他身后的旗手紧跟着挥动大旗,向下斜着一压。
嗵!嗵!嗵……冈顶上立刻鼓声大作。
“杀,杀!将这些没用的猪羊都杀了。”完颜兀术也顺手拔出佩刀大吼道。
冈下的骑兵方阵中驰出了数百铁甲骑卒,每一个骑卒都举起了长弓,拉开了弦。
唰唰唰……就似天边陡地刮来了一阵旋风,数百支闪着寒光的羽箭一齐向那些奔逃的汉人骑卒射了过去。
啊啊啊……惨呼声大起,奔逃的汉人骑卒全都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完颜宗望再一次举起了马鞭,横向里一挥。他身后的旗手也忙舞动大旗,横着一挥。
鼓声立即停止,众铁甲骑卒也迅速回到了方阵中。
天地间又是一片沉寂,如山般凝重的沉寂。
红日在冈顶上冉冉升起,灿烂的阳光照在百余具汉人骑卒的尸体上,将一幅狰狞的血腥图画无比清晰地展现在赵构面前。
啊,这金国人哪里是人,一个个分明是杀神下界啊!赵构仿佛失足跌进了黑森森的无底深渊中,直往下沉去,沉去……
扑通!沉寂中忽地发出了一声闷响。
“啊!”赵构又惊骇地叫了一声,似从噩梦中醒来,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望过去。
只见刘彦宗直挺挺跪在完颜宗望的面前,大声说道:“奴才治军不严,请元帅杀了奴才以正军法!”
完颜宗望盯着刘彦宗,一言不发。
刘彦宗更直地挺着腰身,脸上毫无一丝惧色。
完颜宗望忽然笑了,微微一抬手,温和地说道:“刘将军知错能改,便是好汉,且请起来吧。”
“是!”刘彦宗大声回答着,站起身,走回到他原来站立的位置上。
完颜宗望的目光盯向了赵构,脸上虽是带着笑意,眼中却透出森冷的杀气。
赵构双腿发软,整个身体眼看着就要瘫倒下来。
不,不!我绝不能倒下,绝不能!我乃堂堂大宋亲王,如果在此刻挺不下来,必会被金人看轻了,到时候不仅议和难以成功,就连我的性命也只怕难保了。看来金人只服硬汉,那刘彦宗越是硬挺着,金人就越是称赞他。我也要硬挺下去,一定要硬挺下去!赵构心中给自己鼓着气,居然硬撑了下来,挺立不倒。
完颜宗望眼中的杀气渐渐消退,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声音也十分柔和:“康王兄弟,这义兵是怎么回事?”
“我大宋诚心讲和,绝不会轻启战端。这些义兵俱是来自民间,不知朝廷本意。一旦大金大宋和好,朝廷便会立刻下诏解散这些义兵。”赵构连忙说道。
“原来如此。”完颜宗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义兵只是民间来的,与你们南朝官家无关,我们大金便不会追究今日这件事。不过,我们大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不讲信义。若你们南朝一边与我们大金议和,一边又派兵偷袭我大金,那么就是上天厌恶了你们南朝,要借我们大金之手灭了南朝。”
“不会的,我们大宋诚心讲和,绝不会不讲信义。”赵构见完颜宗望如此“宽宏大量”,不禁喜出望外,急忙答道。
“那就好。”完颜宗望笑道,“康王兄弟,你腹中也饿了吧。我的大帐中正煮着几只肥羊,只等大伙儿放开肚皮去吃呢,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冈上的众人几乎都笑了,就连那面无人色、刚被随从扶起来的张邦昌,也咧开嘴笑了。只有完颜兀术毫无笑意,透着杀气的眼睛瞪了赵构一眼,才狠狠将佩刀插进鞘中。
赵构装作没有看见完颜兀术的神态,他一边笑着,一边在心中暗叫侥幸——今日幸亏这些金国败卒及时出现了,不然完颜兀术恼羞之下,一定会拔刀砍了我。唉!明知金兵虎狼一般,我又为何要与之争强斗胜呢?看来,我须想法尽早离开金国大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