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怡婷知道当小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认真看待她的话。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说谎。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护,因为小孩最初说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么。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
唯一因为说话被责骂的一次,是在饭店高楼的餐厅。大人聚会总是吃一些难得而无聊的食物。海参躺在白瓷大盘里就像一条屎在阿娜 擦得发光的马桶底。刘怡婷在齿间吞吐一下,就吐回盘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来。妈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是秘密,妈妈提起音量再问一次,她回答:“这好像口交。”妈妈非常生气,叫她去罚站。房思琪说愿陪她罚。刘妈妈口气软下来,跟房妈妈客套起来。而刘怡婷知道,“你家小孩多乖啊”这一类的句子,甚至连语助词都算不上。一层楼就两户,怡婷常常睡衣拖鞋去敲房家的门,无论她手上拿的是快餐或作业本,房妈妈都很欢迎,笑得像她是房家久未归的游子。一张卫生纸也可以玩一晚上,时值欲转大人的年纪,也只有在对方面前玩绒毛娃娃不害臊,不必假装还看得上的玩具只有扑克牌或棋盘。
她们肩并肩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思琪用她们的唇语问她:“你刚刚干吗那样说?”怡婷用唇语回答:“这样说听起来比说大便什么的聪明。”刘怡婷要过好几年才会理解,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思琪努了努嘴唇,说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条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各个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一时间,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凄迷。成双成对,无限美德。
大人让她们上桌,吃甜点。思琪把冰激凌上面旗子似的麦芽画糖给怡婷,她拒绝了,唇语说:“不要把自己不吃的丢给我。”思琪也生气了,唇形愈动愈大,说:“你明知道我喜欢吃麦芽糖。”怡婷回:“那我更不要。”体温渐渐融化了糖,粘在手指上,思琪干脆口就手吃起来。怡婷孵出笑,唇语说:“真难看。”思琪本来想回,你才难看。话到了嘴边,和糖一起吞回去,因为说的怡婷,那就像真骂人。怡婷马上发觉了,孵出来的笑整个地破了。她们座位之间的桌巾突然被抹出一片沙漠,有一群不认识的侏儒围圈无声在歌舞。
钱爷爷说:“两个小美女有心事啊?”怡婷最恨人家叫她们两个小美女,她恨这种算术上的好心。吴妈妈说:“现在的小孩,简直一出生就开始青春期了。”陈阿姨说:“我们都要更年期啰。”李老师接着说:“她们不像我们,我们连青春痘都长不出来!”席上每个人的嘴变成笑声的泉眼,哈字一个个掷到桌上。关于逝去青春的话题是一种手拉手踢腿的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们从未被牵起,一个最坚贞的圆实际上就是最排外的圆。尽管后来刘怡婷明白,还有青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们。
隔天她们和好得像一罐麦芽糖,也将永永远远如此。
有一年春天,几个住户联络了邻里委员会,几个人出资给街友 办元宵节汤圆会。即使在学区,他们的大楼还是很触目,骑车过去都不觉得是车在动,而是希腊式圆柱列队跑过去。同学看新闻,背面笑刘怡婷,“高雄帝宝”,她的心里突然有一只狗哀哀在雨中哭,她想,你们知道什么,那是我的家!但是,从此,即使是一周一度的便服日她也穿制服,有没有体育课都穿同一双球鞋,只恨自己脚长太快得换新的。
几个妈妈聚在一起,谈汤圆会,吴奶奶突然说,刚好元宵节在周末,让孩子来做吧。妈妈们都说好,孩子们该开始学做慈善了。怡婷听说了,心里直发寒。像是一只手伸进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寥寥刻了几句诗。她不知道慈善是什么意思。查了词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简文帝,吴郡石像碑文:‘道由慈善,应起灵觉。’”怎么看,都跟妈妈们说的不一样。
刘怡婷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一个人能够经验过最好的感觉,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报。这样一来,无论努不努力都很愉快。功课只有她教别人,笔记给人抄,帮写毛笔字、做劳作,也不用别人跑合作社来换。她在这方面总是很达观。不是施舍的优越感,作业簿被传来传去,被不同的手复写,有的字迹圆滑如泡泡吹出来,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面条,作业簿转回自己手上,她总是幻想着作业簿生了许多面貌迥异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业抄,思琪总是郑重推荐怡婷:“她的作业风流。”两人相视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
那年的冬天迟到了,元宵节时还冷。帐子就搭在大马路上。排第一个的小孩舀咸汤,第二个放咸汤圆,第三个舀甜汤,怡婷排第四,负责放甜汤圆。汤圆很乖,胖了,浮起来,就可以放到汤里。红豆汤衬得汤圆的胖脸有一种撒娇赌气之意。学做慈善?学习仁慈?学习善良?学习同情心?她模模糊糊想着这些,人陆陆续续走过来了,脸色都像是被风给吹皱了。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个爷爷,身上不能说是衣服,顶多是布条。风起的时候,布条会油油招摇,像广告纸下边联络电话被切成待撕下的细长条子。爷爷琳琅走过来,整个人就是待撕下的样子。她又想,噢,我没有资格去譬喻别人的人生是什么形状。“好,轮到我了,三个汤圆。”“爷爷你请那边,随便坐。”李老师说三是阳数,好数字,老师真博学。
人比想象中多,她前一晚对于嗟来食与羞耻的想象慢慢被人群冲淡。也不再譬喻,只是舀和打招呼。突然,前头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伯伯问可不可以多给两个,舀咸汤圆的小葵,他的脸像被冷风吹得石化,也或许是给这个问句吹的。怡婷听见小葵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伯伯默默往下一个人移动,他的沉默像颗宝石衬在刚刚吵闹的红绸缎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在他们身上。怡婷很害怕,她知道有备下多的汤圆,却也不想显得小葵是坏人。接下塑胶碗,没法思考,递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多舀了一个,潜意识的错误。她回头看见小葵在看她。
有个阿姨拿了塑料袋来,要打包走,说回家吃。这个阿姨没有刚刚那些叔叔阿姨身上台风灾区的味道。之前风灾,坐车经过灾区的时候她不知道是看还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记得。对,那些叔叔阿姨正是猪只趴在猪圈栅栏上,随着黄浊的水漂流的味道。没办法再想下去了。这个阿姨有家,那么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
又有阿姨问他们要衣服。小葵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坚定地对阿姨说:“阿姨,我们只有汤圆。只有汤圆。对,但我们可以多给你几个。”阿姨露出呆钝的表情,像是在计算汤圆或衣物能带来的热量而不能。呆钝的表情挂在脸上,捧着两大碗进去帐子了。帐子渐渐满了,人脸被透过红帆布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红红的,有一种娇羞之意。思琪好看,负责带位子、收垃圾。怡婷唤思琪来顶她的位子,说一大早到下午都没上厕所实在受不了。思琪说好,但是等等你也帮我一下。
走过两个街口,回到家,一楼的大厅天花板高得像天堂。进厕所之前瞥见李师母在骂晞晞,坐在背对厕所走廊的沙发上。她瞄了一眼,沙发前的宽茶几上放了一碗汤圆,汤圆一个趴一个,高高突出了红塑胶碗的水平线。她只听到晞晞哭着说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汉也来拿。”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在厕所里照镜子,扁平的五官上洒满了雀斑,脸几乎可以说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说看她不腻,她就会回,你只是想吃东北大饼吧。大厅厕所的镜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镜子里,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半身画像。挺了半天挺不出个胸来,她才惊醒似洗了洗脸,被人看见多不好,一个小孩对镜子装模作样,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几岁了?仿佛小她和思琪两三岁。李老师那样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厕所没看见母女俩,碗也没了。
沙发椅背后露出的换成了两丛鬈发,一丛红一丛灰,云一样不可捉摸。红的应该是十楼的张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谁。灰得有贵金属之意。看不清楚是整个的灰色,还是白头发夹缠在黑头发里。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术,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两颗头低下去,几乎隐没在沙发之山后面,突然声音拔起来,像鹰出谷——老鹰得意地张嘴啼叫的时候,猎物从吻喙掉下去——“什么!那么年轻的老婆他舍得打?”张阿姨压下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么。”“那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家打扫阿姨是我介绍的嘛。”“所以说这些用人的嘴啊,钱升生不管一下吗?媳妇才娶进来没两年。”“老钱只要公司没事就好。”怡婷听不下去了,仿佛被打的是她。
含着眼皮,蹑手蹑脚,走回大街上。冷风像一个从不信中医的人在遍尝西医疗法而无效之后去给针灸了满脸。她才想到伊纹姐姐在还暖的天气就穿着高领长袖。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青的皮肤,还有即将要瘀青的皮肤。刘怡婷觉得这一天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
突然,思琪在街角跳进她的眼皮:“刘怡婷你不是说要帮我的吗,等不到你,我只好自己回来。”怡婷说:“对不起,肚子痛。”一面想这借口多俗,一面问,“你也是回来上厕所吗?”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泪,唇语说:“回来换衣服,不该穿新大衣的,气象预报说今天冷,看他们穿成那样,我觉得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怡婷拥抱她,两个人化在一起,她说:“旧的你也穿不下,不是你的错,小孩子长得快嘛。”两个人笑到泼出来,倾倒在对方身上。美妙的元宵节结束了。
钱升生家有钱。八十几岁了,台湾经济起飞时一起飞上去的。有钱的程度是即使在这栋大楼里也有钱,是台湾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很晚才有了儿子,钱一维是刘怡婷和房思琪最喜欢在电梯里遇见的大哥哥。唤哥哥是潜意识的心计,一方面显示怡婷她们多想长大,一方面抬举钱一维的容貌。怡婷她们私下给邻居排名:李老师最高,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钱哥哥第二,难得有地道的美国东部腔,好听,人又高,一把就可以抓下天空似的。有的人戴眼镜,仿佛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揠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雨林。同龄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 的人讲普鲁斯特 呢?
钱一维一点也不哥哥,四十几岁了。伊纹姐姐才二十几岁,也是名门。许伊纹念比较文学博士,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许伊纹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种惊吓之情,睫毛长得有一种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国那一年除了美语也学会了美国人的鼻子,皮肤白得像童话故事,也像童话故事隐约透露着血色。她早在长大以前就常被问眼睛是怎么化的妆,她也不好意思跟她们说那只是睫毛。怡婷有一天眼睛钉在思琪脸上,说:“你长得好像伊纹姐姐,不,是伊纹姐姐像你。”思琪只说拜托不要闹了。下次在电梯里,思琪仔细看了又看伊纹姐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长相。伊纹跟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脸。
钱一维背景无可挑剔,外貌端到哪里都赏心悦目,美国人的绅士派头他有,美国人那种世界警察的自大没有。可是许伊纹怕,这样的人怎么会四十几岁还没结婚。钱一维给她的解释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钱,这次索性找一个本来就有钱的,而且你是我看过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种种种种,恋爱教战守策的句子复制贴上。伊纹觉得这解释太直观,但也算合理。
钱一维说许伊纹美不胜收。伊纹很开心地说:“你这成语错得好诗意啊。”心里笑着想这比他说过的任何正确成语都来得正确。心里的笑像滚水,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一维着迷了,一个纠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纹光是坐在那儿就像便利商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说封面,美得飘飘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飘飘然而飘我。
那一天,又约在寿司店,伊纹身体小,胃口也小,吃寿司是一维唯一可以看见她一大口吃进一团食物的时光。上完最后一贯,师傅擦擦手离开板前。伊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像是明知光吃会被呛到却还是夹一大片生姜来吃。不会吧。一维没有跪下,他只是清淡淡说一句:“快一点跟我结婚吧。”伊纹收过无数告白,这是第一次收到求婚,如果笼统地把这个祈使句算成求的话。她理一理头发,好像就可以厘清思绪。他们才约会两个多月,如果笼统地把所有祈使句都计成约的话。伊纹说:“钱先生,这个我要再想一想。”伊纹发现自己笨到现在才意识到平时要预约的寿司店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维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珠宝盒。伊纹突然前所未有地大声:“不,一维,你不要拿那个给我看,否则我以后答应了你岂不会以为我考虑的是那个盒子而不是你本人?”出了口马上发现说错话,脸色像寿司师傅在板前用喷枪炙烧的大虾。一维笑笑没说话。既然你以后会答应我。既然你改口喊我名字。他收起盒子,伊纹的脸熟了就生不回去了。
真的觉得心动是那次他台风天等她下课,要给她惊喜。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看到瘦高的身影,逆着黑头车的车头灯,大伞在风中癫痫,车灯在雨中伸出两道光之触手,触手里有雨之蚊蚋狂欢。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过去,雨鞋在水洼里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早知道……我们学校很会淹水的。”上车以后看见他的蓝色西装裤直到小腿肚都湿成靛色,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缘”里《蓝桥会》的故事——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马上告诉自己,“心动”是一个很重的词。很快就订婚了。
结婚之后许伊纹搬过来,老钱先生太太住顶楼,一维和伊纹就住下面一层。怡婷她们常常跑上去借书,伊纹姐姐有那么多书。“我肚子里有更多哦。”伊纹蹲下来跟她们说。老钱太太在客厅看电视,仿佛自言自语道:“肚子是拿来生孩子的,不是拿来装书的。”电视那样响,不知道她怎么听见的。怡婷看着伊纹姐姐的眼睛熄灭了。
伊纹常常念书给她们,听伊纹读中文,怡婷感到啃鲜生菜的爽脆,一个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渐渐领会到伊纹姐姐念给她们只是借口,其实多半是念给自己,遂上楼得更勤了。她们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与伊纹的共谋:“青春作伴好还乡。”她们是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姐姐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张扬,盖住她的欲望,也服帖着让欲望的形状更加明显。一维哥哥下班回家,抖擞了西装外套,笑她们:“又来找我老婆当保姆了。”外套里的衬衫和衬衫里的人一样,有新浆洗过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你就像要承诺你一座乐园。
好一阵子她们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照伊纹姐姐的命令,按年代来读。读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伊纹姐姐说:“记得《罪与罚》里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和《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吗?和这里的斯麦尔加科夫一样,他们都有癫痫症,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有癫痫症。这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 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哦。你们明白非社会和反社会的不同吧?”刘怡婷长大以后,仍然不明白伊纹姐姐当年怎么愿意告诉还是孩子的她们那么多,怎么会在她们同辈连藤井树都还没开始看的时候就教她们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许是补偿作用?伊纹希望我们在她被折腰,进而折断的地方衔接上去?
那一天,伊纹姐姐说楼下的李老师。李老师知道她们最近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老师说:“村上春树很自大地说过,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背得出卡拉马佐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师下次看到你们会考你们哦。”“德米特里、伊万、阿辽沙。”怡婷心想,思琪为什么没有跟着念?“一维哥哥回来了。”伊纹姐姐看着门,就像她可以看见锁钥咬啮的声音。伊纹姐姐对一维哥哥手上纸袋投过去的眼色,不只是宽恕的雨,还有质疑的光,那是说“那是我最喜欢的蛋糕,你妈妈叫我少吃的一种东西”。一维哥哥看着伊纹姐姐笑了,一笑,像脸上投进一个石子,满脸的涟漪。他说:“这个吗,这是给孩子们的。”怡婷和思琪好开心,可是对于食物本能地显得非常淡泊。不能像兽一样。“我们刚刚还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德米特里、伊万、阿辽沙。”一维哥哥笑得更开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纹姐姐拿过袋子,说:“你不要闹她们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纹姐姐碰到一维哥哥的手的时候,伊纹姐姐一瞬间露出奇异的表情。她一直以为那是新娘子的娇羞,跟她们对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维在伊纹心里放养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兽,小兽在冲撞伊纹五官的栅栏。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后来,升学,离家,她们听说一维还打到伊纹姐姐流掉孩子。老钱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里、伊万、阿辽沙。
那一天,他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还从未这样开心,一维哥哥谈工作,上市她们听成上菜市场,股票几点她们问现在几点,人资她们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喜欢被当成大人,更喜欢当大人一阵子后变回小孩。一维哥哥突然说:“思琪其实跟伊纹很像,你看。”“的确像,眉眼、轮廓、神气都像。”在这个话题里,怡婷掉队了,眼前满脸富丽堂皇的仿佛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
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乡。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怡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拜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像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怡婷:“你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乡愁。内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险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
“你为什么哭?”“怡婷,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老师在一起,你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吗?!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哦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怡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淀的尖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菲茨杰拉德,另一个拼图似的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菲茨杰拉德,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也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怡婷从窗帘隙缝往下看,出租车顶被照得黄油油的,焦灼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仿佛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你很爽。”“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姐姐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姐姐和一维哥哥。”伊纹姐姐说:“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做伴。”
那个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经三天没上课也没回家了。外面的虫鸟闹得真响。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底下,蝉鸣震得人的皮肤都要老了,却看不见鸣声上下,就好像是树木自身在叫一样。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一会儿刘怡婷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老师转过头:“噢,谁的手机也在发情?”她在课桌下掀开手机背盖,不认识的号码,切断。嗡——嗡嗡嗡嗡。该死,切断。又打来了。老师倒端正起脸孔说:“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师,没有急事。”又打来了。“哦,抱歉,老师,我出去一下。”
是阳明山什么湖派出所打来的。搭出租车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象山跟圣诞树是一样的形状。小时候跟房思琪踮起脚摘掉星星,假期过后最象征性的一刻。思琪在山里?派出所?怡婷觉得自己的心踮起脚来。下了车马上有警察过来问她是不是刘怡婷小姐。“是。”“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你的朋友。”怡婷心想,发现,多不祥的词。警官又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她怎样了吗?”派出所好大一间,扫视一圈,没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个”是她。思琪的长头发缠结成一条一条,盖住半张脸,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往内塌陷,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她闻起来像小时候那次汤圆会,所有的街友体味的大锅汤。“天啊。为什么要把她铐起来?”警官很吃惊地看着她:“这不是很明显吗,同学?”怡婷蹲下来,撩起她半边头发,她的脖子折断似的歪倒着,瞪圆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齐滴下来,房思琪发出声音了:“哈哈!”
医生的诊断刘怡婷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疯了。房妈妈说当然不可能养在家里,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就有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折中了,送到台中的疗养院。怡婷看着台湾,她们的小岛,被对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坠落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等待隔墙闷哼的夜哭。房妈妈不回收思琪的东西,学期结束之后,怡婷终于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做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
刘怡婷枯萎在房间正中央,这个房间看起来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怡婷发现自己从今以后活在世界上,将永远像一个丧子的人逛游乐园。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红色脸皮的日记,躺在书桌上,旁边的钢笔礼貌地脱了帽。一定是日记,从没看过思琪笔迹那么乱,一定是只给自己看的。已经被翻得软烂,很难干脆地翻页。思琪会给过去的日记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个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脸。现在的字注解在过去的日记旁边,正文是蓝字,注解是红字。和她写功课一样。打开的一页是思琪出走再被发现的几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气预报骗人。”但她要找的不是这个,是那时候,思琪歪斜的那时候。干脆从最前面读起。结果就在第一页。
蓝字:“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老师问我隔周还会再拿一篇作文来吧。我抬起头,觉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见楼上妈妈正在煲电话粥,粥里的料满满是我的奖状。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间像穿破小时候的洋装。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红字:“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怡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终于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气喘发作,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现自己刚刚在鸦号。一声声号哭像狩猎时被射中的禽鸟一只只声音缠绕着身体坠下来。甚且,根本没有人会猎鸦。“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盯着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张阿姨的女儿终于结婚了,伊纹姐姐搬来没多久,一维哥哥刚刚开始打她,今年她们高中毕业,那年她们十三岁。
故事必须重新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