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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告诉他要是再在这里放鱼,我就把它从厕所里冲下去。”

维丽特·伊夫克里奇站在楼梯平台上冲着一个女仆叫道。玛丽安蹲在地上看着脸盆里来回游弋的金鱼已有一段工夫,听到这话,身板一僵,大气都不敢出,祈祷着伊夫克里奇小姐不会再走进浴室,指责她与诺兰同流合污。她自作聪明地把油灯吹灭。

“嘿,嘿,黑灯瞎火的你在这干吗?”

“真抱歉。”玛丽安说道。在维丽特·伊夫克里奇面前她总是难为情。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抱歉的。”伊夫克里奇小姐说着重新把灯点亮。“真恶心!”她对着金鱼说,“起来走吧。”

在盖兹,人们总是无意识地将她召来唤去,近乎当作用人看待。

玛丽安讷讷地走出浴室。她们在敞开的门旁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打了个照面。两个黑衣女仆从楼梯平台上走了下去,不见了。伊夫克里奇小姐身旁似乎总有那么一两个女仆随时听候调遣,和她如影随形。

“到我屋里来,玛丽安。”伊夫克里奇小姐说道。

话虽这么说,听上去却不像邀请反倒像是要挟,仿佛等待她的不是娱乐而是惩罚。这种邀请以往从未有过,然而从对方对她令人紧张不安的关注中,玛丽安有几分预感:她们之间将有一场非同寻常的对话。

“恐怕我去不了,”玛丽安说,“我这就要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那儿去。我们要一块儿读点诗。”虽是实话实说,听起来却像是搪塞的谎言。

“做那种事有点太晚了,不是吗?”

按盖兹的标准而言,的确很晚,都快到夜里十点钟了。那天早些时候,东家提议晚饭后再聚一聚,一道读读《海滨墓园》。玛丽安很中意这一建议,盖兹的深夜对她来说,渐渐变得难以消磨。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渴求有时间,有时间读书,有时间写作,有时间思考,有时间点一根烟独坐,敞开胸怀,与天地同在。眼下拥有的时间却发生了小小的变异,仿佛时间在到达她手里之前,就已被玷污、删减或是使用过一般。在那样的深夜里,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曾试过独自坐在楼下那间小起居室里,巴望有人前来同她聊聊天,可谁也没来;油尽灯枯,她也没法再点着。所以现在她常常是缩在自己的房里,想方设法早些入眠,不让自己倾听宅子的寂寞,不让自己对吉拉尔德·司各托念念不忘。有的时候,她久久地伫立在房间的黑暗中,眺望着莱德斯星星点点的灯光,想从灯光中读出自己期盼的消息,它们却是一如既往地神秘莫测。爱丽丝·列殊约定过的邀请杳无音讯。在这些时间里,玛丽安读不进书,做不好事,睡意全无却疲惫不堪,好像仅仅在抵抗过分沉寂的环境对自己的影响中便消耗了所有的精力。如今有机会使长夜缩短,她喜出望外。另外出于能够重操旧业这个简单的理由,她也不胜欢喜。毫无疑问,她是有点好为人师的。

“我不好说,伊夫克里奇小姐。总之,今晚我们要读书。请您原谅,我得走了。”她心虚地猜测:不知伊夫克里奇小姐有没有注意到她屋里墙面上所有的画片全被她扯掉了。极有可能女仆中已经有人向她报告过了。

伊夫克里奇小姐把手搭在玛丽安的手肘那儿,轻柔地握着,像在抚摸一枚鸡蛋,“到这时辰你该叫我维丽特了,也许就在我们聊上几句以后。”

“您太客气了。”

维丽特摁了她一下,然后松开她的手肘,“不是客气,只是喜欢你。在这儿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东西。晚安。”

抛开说话的语气,她的话语颇令人感动。玛丽安不由得更仔细地端详起那张瘦长苍白、忽明忽暗的脸来。孩提时的某种恐惧袭遍了她的全身,令她战栗,她暗想她一反常态地对维丽特缺乏兴趣,是否只是出于害怕的缘故。她注视着那个修长的身影穿过挂着帷幔的拱门,消失在黑暗中。一盏灯冒了出来,紧随其后,渐渐远去。

这段日子以来,玛丽安已能在宅子各处摸黑辨路。夜幕降临时,有时宅子里会点灯,有时则不然;有时在油灯熄灭后,可以透过黑暗中间歇的光亮和远处极微弱的灯光找到方向。眼下她正是沿着阴暗的走廊匆匆地向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房间走去。夜晚最后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高高的窗户,从窗帘的间隙间洒了进来。

“请进。啊,你好,玛丽安,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吉拉尔德呢。”

“要我叫他来吗?”

“不,不麻烦了。到炉火边来吧,今晚的风很大。过来瞧瞧这儿有什么好东西。”

玛丽安往前走的时候,看见有个东西在动,还发现屋内另有其人。那是丹尼斯·诺兰,他躲在壁炉的阴影里。诺兰挪到灯光下,湛蓝色的眸子冷冷地朝她一瞥。

汉娜·克里恩-史密斯今晚穿着一件外套,没有同往常一样穿睡袍。她正跪在炉前的地毯上,专心致志地盯着放在面前地板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玛丽安问道。

她走过去同他们一道研究地上那玩艺儿。那是个褐色的小东西,过了半晌她才认出是只蝙蝠,吓得微微哆嗦了一下。

“可不可爱?”汉娜·克里恩-史密斯问。“是丹尼斯给我的。他总是带东西给我,像刺猬啦,蛇啦,蟾蜍啦等等可爱的动物。”

“它有点不对劲了,”诺兰阴郁地说,“我想它活不成了。”

玛丽安也跪了下来。这只小小的伏翼属动物,鼓着像起皱的皮革似的双冀,扭来扭去地在地毯上缓缓地蠕动。它停了下来,抬头向上看,玛丽安谛视着那张古怪的狗模狗样的小脸和明亮的黑眼睛:那上面有种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神态,叫人对它的存在不容忽视。然后它张大满是牙的小嘴,发出一声尖锐粗重的叫声。玛丽安笑了一下,猛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她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对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和这只蝙蝠在一起看不下去了,陡然间他们似乎变成了同病相怜、怪诞可笑、无依无靠的伙伴。

“真是个小可爱,”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很难想像它同我们一样是哺乳动物。我能感觉到自己奇怪地与它相亲相近,你感觉得到吗?”她用一根手指在它毛茸茸的背上画来画去,蝙蝠蜷缩成一团。“把它放回盒子里去吧,丹尼斯。你会照顾它的,是吧?”那蝙蝠的可怜模样让她也有点看不下去。

“我无能为力了。”诺兰说道。他用一只手轻巧地把蝙蝠拾起——他的手又小又脏,他把它放回桌上的盒子里。

“来点威士忌吧,玛丽安。书带来没有?好的,我希望你不介意稍候片刻,丹尼斯正准备给我理发呢。”

玛丽安吃惊不小。到目前为止,在她看来,诺兰只能同户外的活儿相关联,她曾把他看成某些畏畏缩缩的泥腿子,把他和豢养在杜鹃花坡那边的神秘的马群联系在一起。她本来认为他不配充当贴身男仆的角色。

有人旁观,诺兰显得挺难为情,甚至有了些敌意。可是,汉娜·克里恩-史密斯已在椅子上坐定,还抓了一条毛巾围住双肩,他只好动手理发了。他拣起梳子和剪刀,开始处理那丛浓密的金黄色头发。

玛丽安也觉得尴尬,仿佛被硬逼着出席了一场太过亲昵的典礼,但她还是非常钦佩东家在这离奇的小场合里所表现出的泰然自若。

诺兰称职得令人叹服。一旦动起手来,他的神情逐渐缓和,变得严肃专注,他把柔软如丝的头发这边挽挽,那边撩撩,忙碌地用剪子铰着。明亮的金色碎发纷纷掉在毛巾上,有的轻轻地滑落到地板上。玛丽安第一次察觉到他是个相当好看的男子。蓬乱的蓝黑色头发映衬出一张坚毅、红润、五官小巧的脸庞,现在看上去脸上的神情不再显得有敌意,而是审慎、警觉,眼睛也变得分外迷人。诺兰察觉到她的凝视,抬起头从金红色脑袋上方瞅了她一会儿,眼光如翠鸟一般闪烁着,他们的目光突然相碰,玛丽安惊慌失措,赶忙掉转目光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脸上。那张脸流露着一派迷迷蒙蒙的神情。

“真不知道缺了丹尼斯我该如何是好。”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道,脑袋在依旧繁忙的剪子下一动不动,一只手向后伸,抓住诺兰的花呢外套,而后摸摸索索地钻进他的口袋里。玛丽安别过脸,目光落在桌上的照片上。

“你的头发又被烟烫焦了。”

“我真不乖,真是的!”

玛丽安以前就注意到她的刘海鬈得古怪。

“大功告成了。”诺兰抽走毛巾,把剪下的碎发抖进火炉,头发遇火便着。随后他跪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碎发归拢。当他伏在她脚下时,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轻轻地几乎有点腼腆地抚摸着他的肩膀。

玛丽安给弄糊涂了,然而此情此景却十分自然,她感觉得到类似的情景以前曾有好多次。

“我的鞋子和长袜。过会儿我想到外头去。”

诺兰取过她的长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穿上袜子,里面的衬裙和束袜带都稍稍露了出来。然后,他又跪下替她把鞋穿上。

玛丽安看见鞋底还未磨损,为了打破这令人烦闷的沉默,她说道:“多漂亮的新鞋啊。”

“不是新鞋,”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有七年历史了。”

诺兰抬头望着她。

东家的行为常让她感到格外古怪,此刻她又有了这样的感觉。她仍旧无法弄明白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身上是否有病,或是大病初愈。宅中的人们对她的态度有时让人不由得这么想。还有一个想法萦绕在她脑际:从吉拉尔德·司各托令人费解的态度中,她猜想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脑子并不总是完全、真正正常的。无疑,她是位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士。

为了消弭这时的奇怪气氛,玛丽安说道:“你把它们保养得真好。”

“我不常走路的。”

的确,玛丽安想起来在她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还没出过房门。她一定是有病,玛丽安想。

诺兰在后面准备告辞。他皱着眉头,驼着背,看上去比两个女人还要矮,还要小,几乎有点像侏儒了。

“待着吧,丹尼斯,你也可以读读。”

玛丽安心生疑惑,她不假思索地问道:“噢,你也懂法语?”

“当然。”他不太友善地瞅了她一眼。

玛丽安想,他有点嫉妒我,当我是这里的不速之客。

“丹尼斯可聪明了,”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你得听听他弹钢琴,他还会唱歌呢。我们很快就会有个音乐之夜。就待着吧。”

“不了,我得去照料我的鱼儿。”他拿起装着蝙蝠的盒子,“晚安。”他匆忙告退了。

“照看好我的小蝙蝠。”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在他身后嚷道。她叹了口气,“他领你去看过鲑鱼池了吗?”

“没有。”玛丽安说,“我和诺兰先生没说过几句话。这里有鲑鱼吗?司各托先生说它们都游走了。”

“又游回来了。只是别告诉司各托先生。”

真是有病——还是精神失常呢?玛丽安想。

“他定会带你看鲑鱼池的,我想。见过跳跃的鲑鱼吗?那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一幕。它们蹦出水面,挣扎地跃上岩石。不可思议地勇敢,为了到另一个地方去那样拼命。就像灵魂奋力接近上帝一样。”

玛丽安还在琢磨她那稍稍不自然的微笑时,东家已起身开始在房里作滑翔状,她很着迷地望着镜中的身影,从一面镜子移到另一面。“听听这风声。这儿的风吹得很可怕,冬天里都会让人发疯。它就这么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刮着,搅得人心烦意乱。你觉得我的男仆怎样?”

“你的……诺兰先生?他看起来忠心耿耿。”

“我想他会允许我慢慢杀死他。”

话语里透着令人惊诧的残酷,与她平日里的温馨截然不同。然而她的神态——玛丽安突然明白过来——是一种绝望。身体有病或是精神失常,在绝望的深渊中。

“可是这儿人人都对你忠心耿耿,克里恩-史密斯太太。”

“叫我汉娜好吗?是的,我懂,我很幸运。吉拉尔德·司各托是一座力量之塔。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你先读,你的嗓音是那么优雅动听,然后看看我能不能把它全部译出来。”

玛丽安登时精神一振,把别的一切都置诸脑后,重新回到熟稔的快乐世界中。她读了起来。

这片平静的屋顶上的白色鸽群在游荡,

在松林和荒冢间瑟缩闪光;

公正的中午将大海变成一片烈火,

大海总是从这里扬起长涛短浪…… faTNw45UFD0tbzNUTtVt3fqWD0oMG4DGFqYAxj7OrP0yo3yF2ezFhZjP7a6YL/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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