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玛丽安,你走的当天我就想给你去信,可是讨厌的考试和竞选工作缠得我无法脱身。不知信到你那个偏远的地方确切地说要花多长时间,我会时刻提醒自己把信寄走的。要是你能告诉我收信的准确时间,我们可以估算出来。希望很快就能收到你的信,我一直都在查阅有关书籍和地图,一俟有空,我会拟订些简单的旅行日程表,某些史前遗迹是绝对必须瞻仰一番的。顺便说一下,如果要我把自行车捎给你,告诉我。可以想像少了它,你就像头笨驴子。
比起你的“高尚”生活,我更羡慕你与鸟同乐的生活。说起鸟,我刚刚把你要的两本关于鸟的书打好包,准备明天寄出。包裹里还有一本介绍贝壳的书和一本讲述石灰石岩层的书(相当有趣但不易领会)。这些书是作为礼物送给你的,请笑纳。至于那“高尚”生活,希望你正饶有兴味地享受着,满足于得体入流的衣着(以区区之见,你那件蓝色礼服可以出入任何场合)。酒吧怎么样,能抽空去坐坐吗?更重要的是,孩子们怎么样,你都教他们些什么?但愿不是些小笨蛋。若是受不了了就吱一声,我会捏造一封某人去世的电报把你解救出来。
还得赶去竞选总部处理些日常琐事,故草草几笔。希望你在那儿生活愉快,亲爱的玛丽安,无须再为我这庸人烦恼伤神,但也不要将我忘怀!知己难得,我不能没有你。
我得飞奔了。在竞选的咖啡派对上,一位叫弗丽达什么的肥胖风骚娘们说认识你,非要我向你转达她的问候,现在我照办了。上帝,我已精疲力竭了,可竞选才刚刚起步。你能置身事外真是幸运。祝你成功,情况是好是坏都讲给我听。
永远爱你的
杰夫雷
亲爱的杰夫雷,天晓得收到你的信我有多开心。这里的糟糕尚可忍受,可怕的是它实在太与世隔绝了。才到五天,我就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了。不知道本地人是如何保持头脑清醒的,我猜想实际上他们并不正常。让我把详情说给你听吧。
首先,没有孩子们!我要“教”的是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本人,就是同她一道读些法语,之后可能要教些意大利语。我怀疑——多多少少他们也承认——他们真正想招聘的是个“女伴”而已,用聘请“女家庭教师”的方式,可以找到一位聪明的伙伴!对此我并不觉得上当受骗,反而相当欣赏。细细看来,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还挺年轻貌美,超凡脱俗的。这儿还有位爱打猎弄枪的人叫司各托(就是写信给我的那位),此人为人相当不错,平易近人,像是主人家的代理人兼闺中密友。还有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叫伊夫克里奇的女人,像是管家(这儿的一切都是像是),我想大概是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穷亲戚。她的弟弟杰姆西(名字就是这么拼的)·伊夫克里奇是司机。起初我认为他身份很一般,但如果是主人的亲戚,我想应该不是普通的司机吧。我尚未弄清是否有位克里恩-史密斯先生,可从来没人提起过他,所以我猜想这位太太是寡妇。还有位叫诺兰的神情郁郁的小个子秘书,以及一些黑人女仆,她们老是斜着眼看人,讲话口音很重,不知所云。(其中一位在星期五下午四点三十分拿来这封信,不知它是怎么送到这儿的,想想真是个谜。记得常来信。)绝对谈不上宏伟壮观!这座“城堡”不过是栋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周围除了几间茅屋和另一位绅士的住所外空空如也。最近的酒吧在布莱克港,但不接待妇女!所幸在盖兹威士忌多如流水,这里人人都喝上一点,睡得也早。快发疯时我会告诉你的。
就此搁笔,我要去游泳了。我的工作并不繁重!我甚至期望有人会建议我学学骑马。(想想看,骑在马背上!这儿有几匹马,前几天看见司各托先生和杰姆西扬鞭策马,真是好生羡慕!)那个叫弗丽达的女孩想必是弗丽达·达西,她可是位文静的好姑娘,一点儿也不风骚!是我学校里的同事,也替我问候她。希望竞选进展顺利。刚刚想起到这儿来后,我都没看过报纸,也没兴趣看!或许我正在被潜移默化。一切都似乎离我很遥远——除了你。在你的信中,在我的心中,你光彩照人,充满魅力,一点儿也不烦人。别为我担心,亲爱的。拥抱你,会很快再写信给你的。
深深爱你的
玛
又及:司各托先生说这里有金毛鹰,可我不信他能认出既不能打又不能吃的鸟来!
玛丽安写完信,装进信封封好,却不知如何投递。大厅边上有个标着“信函”的古旧的箱子,贴着一张纸,上面有五十年前的邮费标准。不打听清楚,就把她的长篇大作投进去,似乎有欠稳当,她决定在喝茶时问问杰姆西。接着她把泳衣裹好。
整个下午依然死气沉沉。在盖兹,人们吃完午饭就各自回房歇息,不到五点钟是听不见人声的,可能都在睡觉。玛丽安诧异地想知道他们究竟要睡多少觉,因为晚上十点后他们又回房去了。连续两个夜里,在十一点钟,她到露台上散步,没看见一丝灯光。
玛丽安颇感失望,但对雇主的忠诚使她不愿承认这一点。的确,她有更多的期待和冀望。隐隐约约地,她意识到自己向往,并且一直在向往某种难以捕捉的优越非凡的生活,可是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该如何生活,她的个性从没得到充分如意的发展;迄今为止,她所生活的社会也从未施与她任何援手。她不够优雅,也缺乏风度,这些她都清楚。似乎自己该顺其自然地默认这一点,可她又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压制,只能怯怯地退回到自身的世界。反躬自问时——玛丽安常这么做,她抚心自省:对更稳定、更富于自信的社交生活的向往是否不仅仅是因为势利的缘故。对此,她不知如何作答。杰夫雷完完全全属于她熟悉的世界,是那个世界的真正主宰者之一,爱上他,一开始似乎是为了证明那个世界的正当,证明自己平凡的角色——这一角色在他的熏陶下变得光彩夺目。可一旦失去杰夫雷,她便觉得空虚无聊,食不甘味,曾经有过的对与众不同生活的朦胧渴望开始恣肆生长,疯狂地刺激她,促使她离开,对此她欣然接受,憧憬不已。
这个行动似乎是她的胆怯的终结。玛丽安的父母都很胆小怕事,一辈子安分守己地生活在英格兰中部的一座小镇上,父亲开了一间杂货店。玛丽安早年的记忆全是有关小店的,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装在标着“此端向上,小心轻放”的纸箱中发送出去的。当然童年的她还是备受关怀的,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她喜欢父母,并不以他们为耻,但她有种挥之不去的担心,害怕最终会像父母一样,碌碌无为。如果真的那样,她的聪明将变得毫无意义。大学对她而言,更像是争名逐利的竞赛场,而不是一个社交场合,这种看法同样缘于她的胆怯自闭。
就这样,她把盖兹视为某种新生活的起点,所以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如果一开始就感到失望,并不是因为这里缺少活动,或是缺少伙伴和消遣,而是因为这个地方本身极其缺乏安全感。这个地方不知怎的,奇怪地与她相似,也令她心烦意乱。这儿的安静是漫无目的的,而非宁静安谧;这儿昏沉拖沓的日常生活表达的更像是某种无所事事,而非玛丽安依然钟情的有闲阶级的恬淡安逸。漫漫长日的单一模式在她眼中显得畸形,仿佛这种单调乏味与生俱来,而不是日积月累的。生活好似一曲几乎听不见的冗长的音乐。她的一天从九点的早餐开始,早餐是一位眼睛斜视、难以沟通的女仆端进来的。大约十点三十分,她动身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屋里,在那儿待上小半个上午。至今她们只是闲聊,或是讨论一下可能要读的书。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虽然她比玛丽安更有教养也更富机智——开始就对玛丽安大加赞赏,她似乎并不着急上课;玛丽安虽然有心教课,可由她来主动提出,又显得唐突冒昧。午饭后,她又得回到房里,独自一人一直待到下午五点,届时在伊夫克里奇小姐的房里有个盛大的茶会。克里恩-史密斯太太不参加这个活动,但司各托、杰姆西都会在场,有时还加上诺兰。奇怪的是大家聚在一起时都兴高采烈的。伊夫克里奇小姐很在乎玛丽安的参加,似乎是把这场饭局当作对她权力的承认。在茶会上,司各托表现出降纡屈尊的样子,杰姆西嘻嘻哈哈,诺兰则一声不吭。尽管玛丽安发觉交谈很吃力,但是过后她还是盼望茶会的到来。如此这般,便是盖兹能最大限度提供的与通常社交生活最相近的交际机会。六点三十分左右,玛丽安回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屋里,那会儿她正喝着威士忌,玛丽安和她一起待到八点三十分的晚餐时间。到九点三十分时,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已经哈欠连连,准备上床就寝了。
周围的环境与气氛并不十分叫人快乐,令人宽慰。夜深人静时,玛丽安会感到莫名的不安,虽然第一天的恐慌再没来过。盖兹的人们并非索然无味之辈,但他们都是一副焦灼不安、忧心忡忡的神情,就连吉拉尔德也不例外。玛丽安把原因归之于此地的荒僻孤寂。还好有两样东西牢牢地支撑着她。一是纯粹的好奇心。在这栋遗世独立的大宅子里有许多令人困惑不解的事情,玛丽安时常很窘迫地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弄清”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对莱德斯也充满好奇,同样惊异于到如今还没有一个人谈到与那房子的任何交往,事实上,除了司各托在她初到那天所谈的,她不知道与莱德斯有关的任何情况。
另一样更为牢靠地支撑她的是她感觉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对她的出现和存在感到愉快。玛丽安渴望爱与被爱,她也需要这些。她很乐意把自己和东家联系起来,温婉善感而又缺乏自信的东家招人怜惜,而事实上,正是这种不自信,以及缺少安全感所带来的逾常的笨拙无能——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自身所有的特质与盖兹流行的浮躁不安迥然相异——成为她们之间交流的障碍。玛丽安也准备喜欢杰姆西,这人总是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和他在一起,她感到轻松自如。吉拉尔德·司各托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心灵,但她没有获得丝毫新的可供揣想的素材。和他相处时,她莫名其妙地变得暴躁易怒,而他总是那么体贴周到,彬彬有礼。不过,她不打算对维丽特·伊夫克里奇表现出任何好感。
离午茶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宅子安安静静地沉睡着。玛丽安踮起脚尖,心虚似的摸下楼梯,她把泳衣之类的东西装进合上口的挎包里,以免有人发觉了她的计划后提出异议。至今她还未到海边去过,除了在附近和别人溜达过几次外,这是她第一次有足够的信心独自离开宅子。她自认为现在她晓得了到海湾的捷径,因为她曾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过地形。花园围墙最靠海的一面有两扇门:一扇是南门,对着通向崖顶的小路;北边的门后则是一条通往山下的陡峭的石子路,隐没在饱受狂风蹂躏的樱花丛、覆满地衣的大石头以及一片片参差不齐的天鹅绒般的草地之间。玛丽安穿过北门,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她快步像山羊似的在石子路上蹦跳着跑下山去,海面越来越开阔,是一片一成不变的蔚蓝色。她比预计还要快地到达山脚下,来到一条暗褐色的小溪旁,平坦的溪底满是灰色的大圆石。现在,小村在身后依稀可见,海湾两侧的悬崖高高耸立,莱德斯和盖兹都已掩藏在层峦叠嶂之间了。玛丽安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近处小溪叮咚的流水声和稍远处大海的波涛澎湃声。
阳光下的小溪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潺潺地朝着一边流泻,在有灰色斑点的大圆石间忽隐忽现,时而隐没不见,时而一跃而起,聚成小小的瀑布,呈扇面状泻入水波荡漾的池塘,随之淌过那些圆石,悄无声息地潜入罅隙,滋润着黝黑的泥炭土地,最后朝大海奔流而去。玛丽安漫不经心地沿着溪岸行走,直到脚陷进软糖一般稠密的泥中时才猛地一惊。她犹犹豫豫,几乎弄丢了鞋子才费力攀上左边泥地上突出的灰色岩石。她磕磕绊绊地越过一连串水洼——它们又暖又黑又黏,四周长满了发出刺鼻气味的金黄色水草,终于来到山崖脚下鹅卵石满地的小海滩边,盖兹就高高矗立在山崖之上。走了那么一大段路,她的心怦怦直跳。
黑魆魆的山崖耸立在她身旁,微微发着光,好像悬挂在空中。阳光直射其上,它黑乎乎的那部分如影子一般悬在头顶。山崖脚下的海滩也是黑魆魆的,海水边遍布的是漆黑的鹅卵石。对大海玛丽安从无畏惧之心,不知这会儿出了什么问题,一想到下海,她就不寒而栗,浑身哆嗦,像处在性高潮中一般,既让人厌恶羞恼,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迎合。突然间,她感觉呼吸困难,不得不停了下来,做几下均匀的深呼吸,然后把包扔在沙滩上,向海边走去。
从上面俯瞰下来,大海安谧宁静。的确,就在离岸边不远处看上去仍是如此。但是,向前二十码左右的地方,原本平静的浪花陡然加速汇聚成滔天大浪,汹涌而来,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狠狠地砸在海边的圆石上,然后急遽地落下,向后退去。明媚的阳光下,海面上汹涌回旋的雪白的浪花泡沫更映衬得大海墨黑一片。玛丽安打量着遍布卵石的海滩,海滩看上去似乎很陡,能形成回流,一浪接着一浪,每一次回流的浪头转瞬间便涓滴不留地消失在迎面而来的海浪又阔又平的浪尖里。玛丽安开始手足无措。她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脸。
那张脸就在她正前方的海上载沉载浮,离海浪开始冲刺的地方不远,转眼就消失了。玛丽安冲着咆哮的大海惊叫一声,随之便恍然大悟。那不过是只海豹——她从未这么近地看过海豹。海豹重新浮出海面,露出湿淋淋的柔滑的脑袋——亘古以来这副脑袋即是一副狗模狗样,它一双凸起的大眼滴溜溜地盯着她。玛丽安能看到它的胡须和微微张着的黑嘴。海豹懒洋洋地浮在海面上,只保持着不靠近汹涌的浪涛,老练而冷漠的眼光始终不离玛丽安左右。玛丽安觉得这只动物既令人同情又让人害怕。它那上古海神似的脑袋仿佛是个征兆,然而这究竟是警告她远离大海还是邀请她进入大海,玛丽安不得其解。过了一会儿,它游走了,留下玛丽安在瑟瑟发抖。
事到如今,玛丽安已怕极了下海游泳,但她还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游上一遭。这是尊严问题,玛丽安隐隐感到若是现在就开始畏惧大海,她的生活便会裂开缺口,其他更为可怕的恐惧势必趁隙而入,只要避开回流,勇敢地冲过四溅的浪花,她可以随着一个较小的浪头游回来,让它把她送到卵石滩上,接着再麻利地爬起来就行了。玛丽安一边发抖,一边开始笨手笨脚地脱衣服。
穿好泳衣,玛丽安走到陡峻的海滩边。在湿滑不平的卵石坡上行走不但伤脚,也很难立稳足跟。冰冷的浪花溅了她一身,轰然作响的怒涛在回流前迅猛地冲击着她的双脚,连拉带扯地把黑色的碎卵石卷进接踵而来的如万马奔腾般的白沫底下无边的黑暗中。玛丽安一阵踉跄,手足并用,气喘吁吁地往回爬,浑身都湿透了。海水凉得刺骨。她试图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在纷纷下滑的石子上勉力保持平衡。
“嗨,你!”
她吃惊地转身,一屁股坐在地上,已经筋疲力尽了。一个男子朝她走来。
她坐在海滩上,直到男子走近时,才站起来往肩上围了条浴巾。大海和浪涛击石的声音震耳欲聋,很难听清他说些什么。那人看上去像本地人。
“你不该到那片海里游泳。”
已是泪水盈眶了,玛丽安恼羞成怒,故意曲解道:“为什么不该?难道这是私人海滩不成?我可是从盖兹来的。”
“你不该到这里游泳,”那男子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也许真的没有,“眨眼间你就会淹死的。”
“胡说!”玛丽安嚷着,“我游得棒极了。”但一种更大的恐慌仿佛就要来临,告诉她她这一回合输了。
“上周淹死了两个德国佬,”那男子说,“他们在布莱克港附近下水。尸体至今尚未找到。”话音稍带点本地腔,神态认真、严肃、矜持。他审视着玛丽安,眼神老练而陌生,极像那只海豹。
“够了。”玛丽安斩钉截铁地说道,转过身暗示他走开。
“别在这儿逗留太久,潮水涨得很快。你不想不得已地去爬悬崖,对吧。”他说完就离去了。
玛丽安开始手忙脚乱地换衣服,热泪模糊了双眼。日头缩回去了,料峭的冷风一阵阵吹着。
“你好。”
玛丽安赶忙扯过浴巾抹了把脸,拉上泳衣的带子,转过身来。又有一个人影越来越近,这回是个女人。
“你好。”玛丽安回应道。
那女人身着当地的蜜色花呢,手里握着根奇形怪状的竿子。显而易见,用不着听她的言语,就知道她属于“绅士”一族。
“敢问您是泰勒小姐吗?”
“我就是。”
“我是爱丽丝·列殊。”她伸出手。
玛丽安握了握她的手,旋即回想起列殊是莱德斯那家的姓。司各托曾提过那个与儿子女儿住在一起的老人。“真是幸会。”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衣冠齐整,这样看上去会更端庄体面些。她肩上披的薄薄的浴巾在风中几欲飘去。
爱丽丝·列殊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是个高大、俊俏的碧眼女人,留着金黄色的短发,鼻子挺拔秀气,眉毛既宽且直,身架粗壮结实,气势咄咄逼人。她像根桩子似的立在那儿,花呢裙紧紧裹住腿,湿漉漉的厚底皮鞋深深地陷入卵石间。玛丽安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弱不禁风,她把两只光脚丫不停地交换着跳来跳去,努力不让牙齿咯咯作响。
“呃,我听说你刚到。”爱丽丝·列殊说道。
“是的,这一带我不太熟,但我挺喜欢它的。”
“有些寂寞,对吗?”
“啊,是的,没有几个同道。”玛丽安说道,然后自卫似的补充说,“但我喜欢盖兹的每一个人。”这话听上去不太自然。
“哦,是吗?挺好的。你会来看我们吗?”
“非常荣幸。”玛丽安说道,不知不觉她喜欢上这个女人的唐突粗鲁,这时她才意识到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她是多么怀念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人的反应,在盖兹,人们反应迟缓,态度含糊。
“我们定个时间吧。”爱丽丝·列殊说,“别去劳驾任何人。我想他们不会让你干得很辛苦,是吧?能在这里碰见你真是运气,确实如此。等下周艾菲汉来了的什么时候吧。我是说,我的朋友艾菲汉。他来时,或是有什么人要招待时,我们都会一起消遣消遣。你知道,在这小乡村里,为了喝点酒,人们情愿开上五十英里的车。”
玛丽安刚刚弄明白那古怪的竿子是根钓鱼竿,她说道:“但我们是近邻呀,希望我们能常见面,随便在你那儿或在盖兹。”
“别在盖兹,我从不这么想。呃,别介意,下周艾菲汉和我要举行个酒会,不醉不散。让老爸开开心心是我们的本分。你晓得,入冬以来,他就变得有些古怪。”
“他是觉得孤独了吧?我想你——还有你弟弟——只是夏天才来待一段时间吧?”
“谁说的?哦,是的,谁都可能。他不孤独,整个冬天有上帝与他为伴。咱们得好好聊聊,等艾菲汉来了,我们会给你送请柬,艾菲汉和我一道。这主意不错,给你送请柬。咱们别去烦其他人。我不耽搁你了,瞧你颤抖得像片树叶。游得开心吗?”
“我没下海。”玛丽安说道,感到羞愧难当,像是遭到这位身材丰满、衣着齐整的女人欺侮似的。“我没敢下海。”她又说道。
“要我说,这是明智之举。我以前没这么胖时常在这里游泳。现在游进游出都不利索了。好了,我得走了,好让你穿衣服。最好别转悠太久,要涨潮了。等艾菲汉来了,我们会送请柬给你。再会!”
玛丽安目送爱丽丝离去,见她稳稳当当地大踏步在石子上咔嚓咔嚓地走着。玛丽安几乎要冻僵了,差点连衣服都穿不上。她沿着海滩磕磕绊绊地往回走,浑身冰冷,直打寒战。寒风夹带着雨水呼呼吹着,玛丽安满心希望自己带了件毛绒衫。她已筋疲力尽了。看了看表,她惊恐地发现差一刻就快到六点了。她拔腿就跑。
她跑过那一连串长满水草的水洼,在那儿跌了两跤,把膝盖摔破了,然后又气喘吁吁地沿着陡峭的石子小径朝房子跑去。
“好啦,好啦,用不着这么急急忙忙,用不着这么急急忙忙的。”
她昏头昏脑,差点撞进吉拉尔德·司各托的怀里。
“万分抱歉,”玛丽安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我赶不上喝茶了。”
“我们都挺担心你的。天哪,你没下海吧,是不是?”
“没有,我临阵退缩了。”玛丽安说完,坐在一块石头上号啕大哭起来。
司各托高大的身体伫立在她身旁。而后,他轻轻地把她拉起来。他的样子既关切备至,又充满威严。
“好了,别再哭了。我想我提醒过你别去游泳吧?”
“你提醒过,你提醒过了。”玛丽安呜咽道。
朝小山上走的时候,司各托松开了她的胳膊,“好了,下回可要听话,玛丽安小姐,这样可以少掉些眼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