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这儿多远?”
“十五英里。”
“有公车吗?”
“没有。”
“在村子里能租到出租车或是小汽车吗?”
“不行。”
“那我怎样才能去那儿呢?”
“不妨在附近租匹马。”沉默了半晌,有人建议道。
“可我不会骑马,”她恼羞成怒地说,“况且我带着行李呢。”
人们神色茫然,好奇地盯着她。曾有人告诉她当地人很“友善”,可是面前这些迟钝的大块头虽然谈不上充满敌意,却有失教养。当她讲清楚要前往何处时,他们看她的神情好生奇怪。也许那儿确实是一处离奇古怪的地方。
事先没有告知对方火车到站的确切时间,这下她知道这么做有多愚蠢,多不合礼仪了。原以为自己孤身前来、不期而至会更令人兴奋,多一点浪漫而少几分慌里慌张,可是当这列污泥满身的小火车载着她离开格雷镇火车站,在悬崖峭壁间吃力爬行,最后将她遗弃在这僻静之处,让她成为众人的猎奇对象时,她感到孤独无助、惶惶不安。对本地的荒僻她缺乏心理准备,也从未想过沿路的景色会如此令人心惊胆战。
“司各托先生的车来了。”有人指着路上说。
透过午后的薄雾,她凝望着空旷的山边和向远处如潮水起伏般排开的黄褐色岩石。岩石光秃秃的,巨大无比,光滑的断岩峭壁随处可见,峭壁底下是一条蜿蜒逶迤的陡峭山道。此时路虎车越驶越近,围观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待到车子驶进站台时,周遭已空无一人了。
“是玛丽安·泰勒吗?”
终于有人知道她是谁了,玛丽安如释重负。从车子里走出一位高个男子,玛丽安握住他伸出的手,感觉十分舒畅。
“是的。很抱歉。只是你怎知我在此处?”
“你没有告诉我们何时动身,所以我特别请格雷镇火车站站长留心一下,见到你在等火车就让邮车捎个信来。邮车要比火车足足早到半小时呢。我想应该不难认出你来。”说完,他有意恭维地笑了笑。
他说话的口吻既严肃,又不失关爱,玛丽安对他很有好感。“你就是司各托先生吧?”
“是的。我应早说才是。我是吉拉尔德·司各托。这些行李都是你的吗?”他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悦耳动听。
她微笑着,神态端庄地随他走到车边,希望留给他一个好印象。刚才她那么惊慌失措,真是愚不可及。
“请上车,我们走吧。”吉拉尔德·司各托说道。
他把行李塞到车子后座时,玛丽安瞥见阴暗的车厢内有什么东西,乍一看她以为是只大狗,随后就认出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英俊少年。男孩没下车,躲在行李后朝她点了点头。
“这是杰姆西·伊夫克里奇。”司各托一边说,一边把玛丽安安顿在前座。
管他叫什么名字。不过,在打招呼时,玛丽安暗想他会不会是她未来的学生。
“你在格雷镇用过像样的午茶吧?今晚的晚饭会迟些。你能加入我们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真是棒极了。”司各托发动引擎,车子开始在曲折迂回的山道盘旋而上。
“你太客气了,到这儿来我高兴都来不及了。”
“第一次来,我猜?沿海一带的风光还不错,称得上美妙,可内陆就差强人意了,我真怀疑从这儿到格雷镇的路上哪怕长有一棵树。”
玛丽安也注意到了,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同他客套一番,就在这时路虎车一个急转弯,大海跃然眼前。玛丽安不禁欢呼起来。
大海宛如一块含着暗紫色条纹的闪闪发光的翠玉,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涛之上,耸立着一座座小岛,岛的颜色是浅绿色的,比大海的颜色更晦暗,暮色投在岛上,将之一分为二。汽车不停地转弯、爬坡,海景在峻峭的灰色岩石之间忽隐忽现。车子越驶越近,玛丽安渐渐看清岩石上覆满了黄色的石头草、虎耳草和一簇簇的粉色苔藓。
“的确,”司各托说,“挺美丽的,可惜我已司空见惯了,像你这样觉得大海新奇的观光客已经很少见了。过一会儿,你就能一睹名闻遐迩的悬崖。”
“附近住的人多吗?”
“这可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此地几乎没有土壤。内陆有土壤的地方大多是沼泽。离这儿最近的居住区在布莱克港,也不过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渔村。”
“难道在盖兹也没有一个村庄?”玛丽安问道,心不由得一沉。
“现在是没有,或者可以说等于没有。过去倒有几间渔民的小屋和小酒馆之类的东西。再上去有一块禁猎地和一片湖泊,虽说不是十分有名,还是有些人会来打猎什么的;但是几年前的一场暴风雨毁了那块地方,渔船全被冲走,湖水泛滥,涌入山谷。那场洪灾挺出名的,你可能在报纸上读到过。如今禁猎地已变为另一块沼泽,连鲑鱼都游走了。”
霎时间玛丽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暗想杰夫雷可能是对的。一起查看地图的时候,他对着地图直摇头。可标在上面的“盖兹”二字挺大个的,玛丽安因此确信它是个文明开化的地方,会有一些店铺和一间酒馆。
上个月玛丽安的心情起起落落,忽而狂喜,忽而狂悲。现在她明白把此行的终点想像成某种快乐的开始有多么幼稚可笑。杰夫雷虽非她的初恋情人,但她却投入了初恋般的激情,在与理智的苦苦搏斗中完全投入地爱着他。毕竟,她不再年轻,很快就三十岁了;迄今为止,生活于她只是一个频频更换序幕的舞台,这种感受使她越来越渴望一个完整的故事。彻底绝望之余,她极端理智地面对失落与不幸。确定杰夫雷不爱她,也不可能爱她之后,玛丽安决定远远离去。作为一名教师,她已相当安于现状,或许是过分安于现状了,然而仿佛突然之间,这个城镇乃至这个国家,都无法容纳她与他的同时存在。她津津有味地独自品尝这份残忍,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使她的心上人尝到了加倍的苦涩。怎么说呢,当她不再对他魂牵梦萦,不再当他是恋人之时,他们竟然能很好地交流,彼此关爱。她有意显得大度,落落大方地接受他因分手而给予的小小慰藉;在她几乎就要神奇地从自惭形秽中恢复时,他却快爱上她了,这一发现叫她心酸,又令她得意。
注意到那则有趣的小启事纯属偶然。杰夫雷打趣她说,单凭堂皇的名字和想像中的“高尚生活”就能使她着迷。她确实是被盖兹这个名字和那个遥远的有口皆碑的地方迷住了。有位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有意聘请一位懂法语和意大利语的女家庭教师,报酬极高,高得令人难以置信,杰夫雷说想必是考虑到那个荒僻的地理位置。他不赞同她的计划,玛丽安半是懊恼半是体贴地想,看到她如此迅速地从失意中恢复过来并且准备去冒险,他可能是嫉妒或者说是羡慕了。
玛丽安写了封信,信中说明了她的资历,后来她收到一位叫吉拉尔德·司各托的先生语气友善的回信。通信之后,她得到了这份工作,但她没去弄清楚来由,也不想询问学生的年龄和人数。从司各托先生的口气中她无法探明他与克里恩-史密斯太太之间的关系:朋友、亲戚还是仆人。一直以来,他都以史密斯的名义与她通信。
玛丽安小心翼翼地偏过脑袋打量吉拉尔德·司各托。这不难做到,他就坐在壮阔的大海与她之间。她还想转头瞧瞧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后的男孩——他的静默令她有几分不自在,可是她太拘谨,不好意思回头。司各托显然是位“绅士”——杰夫雷听见会讥笑她用这么严肃的词的,他的言行举止表明他不可能是谁的下人,因此玛丽安猜他或许是这家人的亲戚或朋友。可是,要是他住在那儿,他是干什么的?他长得高大、英俊,脸部光洁,神情坚毅,颇具军人的风采。浓密鬈曲的棕色头发一直下鬈到被风吹日晒弄得红彤彤的脖子上,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年纪大约四十刚出头,正从年轻时的帅气走向成熟。如今他给人的印象是更结实,更魁梧,非常壮硕但不乏优雅。玛丽安把目光转到方向盘上那双多毛的大手上,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蓦地很想知道是否有一位司各托太太。
“悬崖到了。”
玛丽安曾读过有关那些由黑色沙石构成的大悬崖的报道,朦胧光线下的悬崖呈褐色,拱壁层层叠叠地延伸,一眼望不到头,高大笔直、裂缝纵横的峭壁高耸入云,径直插入漂浮不定的白色云海中。海面黑压压的,夹带着白色泡沫,仿佛是掺了奶油的墨水。
“真是奇观。”玛丽安赞叹道。事实上漫长的黑黝黝的海岸线令她又嫌又怕,她还从未到过一处如此缺乏人性的地方。
“也有人称之为壮丽。”司各托说,“我觉得都可以,熟视无睹了。”
“有可以游泳的好地方吗?”玛丽安问,“我的意思是说,能下到海里去吗?”
“可以,但没人在这儿游泳。”
“为什么不?”
“没人会在这片海域游泳,水太冷,况且这海会淹死人的。”
玛丽安自信是个游泳好手,听到这话,仍然暗自决定要去游上一回。
夕阳之下,海面波光粼粼,玛丽安有些头晕目眩了。她朝陆地望去,身后沉默的男孩还是让她隐隐不安。光秃秃的石灰石荒漠渐渐远去,在悬崖峭壁间取而代之的是低矮、隆起的高地,像庞大的化石怪物,一个挨一个地躺着。岩石上长了些可怜的红色灌木和几棵朝东倾斜的小榛树,阳光的照射使树身变成沙石般的浅黄色。
“景致不错,是吧?”司各托说,“当然众口难调,不过你还是应该在五六月的时候来看看这些岩石。那时节,石头上长满了龙胆草。就是眼下长在石头上的植物也比你粗粗看上去的多。看仔细些,你能发现一些奇形怪状的小野花和某些肉食性植物,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山洞与地下河。你对地质学和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吗?看你随身带着野外望远镜呢。”
“我可不是地质学家,无非做些鸟类观察罢了,虽说我对鸟类也没什么研究。”
“除了打猎时常打的鸟之外我对鸟儿一无所知,当然在附近你可以发现一些珍稀品种,像渡渡鸟、金毛鹰等等。喜欢散步吗?”
“是的,非常喜欢。我想这个地方容易叫人迷路。”
“在斯加伦路标很少。除了巨石和石碑之外,几乎找不到直立的东西。这是一块历史悠久的土地。”
道路向内陆推进,在低矮的岩石间蜿蜒前行,坎坷不平的柏油碎石路逐渐变为颠簸的石子路。司各托减慢速度。前方有团黑乎乎的东西,驶近了才发觉是一小群驴子,中间有两头小驴子,差不多只有猎狐犬那么大。车子朝它们驶去,驴子们懒洋洋地迈着优雅的脚步闪到一边,发出一片怪叫声。
玛丽安趁看驴子的机会转头瞟了一眼身后的男孩,男孩冲她甜甜一笑,可她仍旧看不清对方的五官。
“可爱的小动物,”司各托说,“只是希望它们别走到路上来。幸好,这儿车辆稀少,然而这意味着人们会着魔似的开快车。本地有个说法:一天里你只会碰见一辆车,这辆车却会要你的命。”
一拐弯,远处漂亮的大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空旷的景色中,房子显得很醒目,在阳光下的暮霭里带着点海市蜃楼的意味。房子高高矗立于悬崖的边角上朝海的一方,是一栋十八世纪的灰色长条形三层楼房。沿途玛丽安曾见过几栋类似的房屋,但房顶都被掀掉了。“那就是盖兹吗?”
“不是。那栋房子叫莱德斯,我们最近的邻居。盖兹还不到它的一半大,但愿你不会感到失望。附近绅士们的住宅都被习惯地冠以城堡之名。”
“莱德斯住着什么人?”从路上屈指可数的文明迹象来看,这一问题显得十分重要。
“一位奇怪的隐士,名叫麦克斯·列殊,是位上了年纪的学者。”
“就他一个人吗?”
“整个冬天是孤身一人,当然,仆人除外。这儿冬天冷得可怕,不是人人都忍受得了的。夏天他有访客。目前他的女儿和儿子跟他住在一起。有个叫艾菲汉·库柏的男子也常来。”
身后响起一个古怪的、尖尖的声音,玛丽安察觉到是那个男孩在笑,同时也明白了男孩的年龄比她猜测的大——那不可能是一个十五岁孩子的笑声。她迅速扭过头,这回他的脸比较清晰了。他是个十九岁左右的天使般的小伙子,面色苍白,一副备受宠爱的模样,脑袋长长的,下巴突出。长长的柔软的鬈发垂到眉前,半掩着淡蓝色的聪慧的细长眼睛,使得他看上去像只狗。男孩向后甩了甩头发,睁大眼睛,顽皮地瞅着玛丽安,令玛丽安感觉她也在分享他的笑话。
司各托接着说道:“那一伙,加上我们这一小群,就是方圆三十英里所有的绅士了。嗯?杰姆西?”声音有些严厉,或许是那笑声惹恼了司各托。
玛丽安极想询问“我们这一小群”包括哪些人。算了,是好是坏,迟早会知道的。
“恐怕你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泰勒小姐。这儿的农民都是大老粗,其他人就更糟了。”男孩的声音轻快悦耳,略带本地口音。
“他的话一个字也别信!”司各托说,“杰姆西是我们的阳光,但却是个幻想狂。”
玛丽安尴尬地笑了笑,她不清楚杰姆西的身份,就是对司各托她也胡里胡涂。
司各托像猜出她的心思似的,继续说道:“杰姆西挺不错,允许我开这部车。”
“哦,这是他的车?”话音未落,玛丽安就知道自己搞错了。
“确切地说不是。杰姆西是我们的司机,我们心情忧郁时,他总宽慰我们,替我们打气?”
玛丽安脸红了,为什么她不能早些猜出杰姆西是个“仆人”?
“打这儿起是我们的领地,再过一会儿可以在你的左边看到一块相当引人注目的大石碑。”
大房子已脱离视野,藏身于石灰石的穹顶之后。景致渐渐柔和起来,地面上残留着一些衰萎的野草,可能是簇生地衣吧,在岩石间缀成一片片的橘黄。几只长着明亮的琥珀色眼睛的黑面山羊突然出现在低崖上,羊的身后一座大石碑直指苍天。两块粗大笔直的石头上横着一块压顶巨石,两侧伸得很长。这是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一边高一边低,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却是意味深长。
“没人知晓是谁,什么时候,为什么把它立在这儿,又是怎样立起来的。这些物事年代久远。话说回来,泰勒小姐,你是学者,会比我懂得多。石碑那边是黑泥沼泽区,绵延好几英里。盖兹就快到了。”
车子开始下坡,玛丽安注意到对面小山上的一栋冷峻的灰色房子,房子正面有短墙相护,狭长的窗户在大海的反光下熠熠生辉。房子用当地的石灰石建造,很醒目,极像那块大石碑,看上去与周围景致融为一体,实则格格不入。
“恐怕一点都不漂亮吧,”司各托说,“是十九世纪的作品。原本还有栋更古老的房子,但它像其他多数房子一样毁于火灾,仅留下十八世纪的露台和马厩。这是我们的小河,看上去并不危险,是吧?这是遗留下来的村庄。”
汽车缓缓减速,小心翼翼地行驶在一座吱吱嘎嘎响的长木桥上。桥横跨在布满带斑点的圆形石头的河道上。一股股如褐色雪利酒的水流在石头间跳跃不止,往海的方向流淌,流入一个泛起涟漪的浅水池里,池边长满了蓬乱的金光闪闪的海草。若干粉刷过的单间茅舍散落在路旁,玛丽安发现其中几间没有屋顶,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下面稍远处是金黄色的大海,夹在两侧笔直的黑色悬崖中间,悬崖的高度现在看上去分外惊人。莱德斯又重现在悬崖后头了。汽车开始在山谷的另一侧攀行。
突然间,玛丽安感到极度恐慌,目的地的临近使她惶惶不安。更糟的是,她竟害怕起岩石、悬崖峭壁、古怪的大石碑和那些古老神秘的东西。两位同伴仿佛也不再令人宽慰,反而显得极为陌生,甚至是邪恶。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完全孤立无援,危机四伏。恐惧使她离昏厥只有一线之差。
她开口了,带着求助的腔调说:“我好难受。”
“我明白。”司各托答道。他笑了笑,没朝她看,话语中依然带着体贴的保护色彩,“别紧张,很快你就能自如起来。我们这群人都挺和善。”
身后的男孩又尖着嗓门笑了。
汽车吱吱咯咯地在羊肠小道上颠簸而行,穿过一扇宏伟的带炮眼的拱门。备受狂风侵袭的灌木荒野中有一间小屋,窗户空空的,没有遮拦,屋顶乱蓬蓬的。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子小径被大雨冲垮了,上面野草莽莽,由左侧向小屋盘旋而上。离开干燥的沙石,土地一下子变得潮湿乌黑,地面上是成片成片生机勃勃的绿油油的野草。花朵满枝的红色晚樱树点缀着山边参差不齐的黑黝黝的杜鹃花丛。小径又拐了个弯,离小屋更近了。玛丽安远远就瞧见环绕露台的石头栏杆,它们把露台高高地架在黑泥地面之上。稍远处,有一堵灰色石墙,几株落满灰尘的杉树和一棵智利松显示出里面的花园缺少打理。车子停了下来,司各托关掉引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玛丽安心里直发毛,幸好那种莫名的恐慌消逝了。现在她的害怕较为正常,只是胃有几分不适,感觉拘束,口张舌结。新的天地在面前令人惊疑不定地展开了。
司各托和杰姆西拎着她的行李,玛丽安跟在他们后面,没抬头去看那些醒目的窗户。他们来到一个满是裂缝、杂草,铺了石子的露台,经过一条宽阔华丽的石头走廊,穿过一扇扇玻璃活动门,里面是别样的寂静、昏暗、冰冷,弥漫着旧窗帘和经年潮湿的气味。两个戴着高高的白色花边帽,垂着一绺绺黑发的女仆低头前来接过她的行李。
杰姆西消失在黑暗中了。司各托说道:“我想你要洗洗漱漱什么的,慢慢来,时间早着呢。当然,通常这儿的晚餐时间是不变动的——我是指特殊情况除外。女仆会领你去你的房间。也许半个小时后你能自己摸索下来,我会在露台上等你。”
女仆提着行李快步走上楼梯,玛丽安跟着她们在半昏半明中行进。大部分楼板没有铺地毯,有些倾斜,走上去咯吱作响,空中回荡着脚步声。顶上垂着柔软的悬挂物,拱门上有帷幔,门前角落里张着蜘蛛网,隐约可见,人从那儿经过,蛛网就粘在衣袖上。终于,她被引到一间满屋夕照的大房间里。女仆走了。
玛丽安信步来到窗前。视线越过山谷,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莱德斯和大海。大海现在呈孔雀蓝色,而悬崖是黑玉色的,悬崖后面是黄褐色天空下远远的岛群。她一边眺望,一边赞叹,浑然忘我。
装有崭新的野外望远镜的小盒子就垂在她脖子下,玛丽安一面入神地遥望着,一面摸出望远镜。这是可爱的玩意儿。她把望远镜对准山谷,木头桥倏地跃入眼帘,慢慢地她把神奇的镜筒转向小山对面的房子:她看到了墙,留意到石头上不同寻常的纹理,落日余晖斜斜地照在那上面,留下斑驳的阴影;出乎意料的是那儿也有一道类似盖兹这里的石栏杆,栏杆后面是一扇百叶窗。她缓慢地移动望远镜,将视线停在一排色彩斑斓的帆布椅和一张放着酒瓶的白色桌子上,随后一个男子出现在镜头里——男子站在露台上,举着双筒望远镜朝盖兹的方向瞄准,那镜头正对着她的眼睛。玛丽安忙不迭地丢开望远镜,匆匆逃离窗户。莫名的恐慌再次向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