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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条适合你,玛丽安,快看哪!”汉娜叫道,手中举起一面她们带到露台上的大镜子。

夜晚安静而暖和。吃完晚饭,时候尚早,她们俩到外面的一张白色铁制小桌子边坐下,一面呷着威士忌,一面试戴汉娜的首饰。一轮夕阳,周遭没有一丝云彩,徐徐沉向金色的海面,余晖将地上万物染成一派橘黄。玛丽安觉得她和汉娜仿佛站在舞台上似的,灯光明亮得不同寻常。脸和手都镀上了一层金色,身子后头拖着长长的影子。石子小径的缝隙中生长着一簇簇圆圆的、硕大的野石竹,竹影将她们脚边的露台隔成一块斑斑驳驳的格子布。两人都身着晚礼服,这就更像是在台上演戏。玛丽安终于穿上了那件颇受杰夫雷青睐的蓝色鸡尾酒会晚装;汉娜穿的是一袭长裙,从定购的那些服装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这是件浅紫色丝质礼服,缀满珠子,上半身束胸紧身,依稀可见中世纪的风格;搭配着脖子上的金项圈——玛丽安暗忖——她看上去酷似传说故事中英勇不屈、身陷囹圄的贵妇,要不就像某个画家笔下的“遥远年代”的梦。

汉娜建议今晚为她身上的新礼服小庆一番,喝点香槟和比平常好一点的酒,还建议玛丽安穿上礼服应景。吉拉尔德·司各托和维丽特·伊夫克里奇同她们一起喝香槟,大家谈兴不错,虽然只是客客气气地聊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她们两人 一块吃了晚饭。汉娜半真半假地抱怨吉拉尔德老是冷落她,玛丽安心里则以为吉拉尔德是在躲避汉娜,她也不清楚这个念头从何而来。这个新颖别致的小型晚宴她挺喜欢,可是不知怎的,晚宴隐隐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悲凉。

她们把玩着汉娜那一大盒珠宝。汉娜坚持要把它们取出来,漫不经心地撒得一桌子都是。玛丽安已经眼疾手快地抢救了一只掉到地上、滚进地面裂缝中的耳环。她对珠宝几乎一窍不通,但凭感觉知道这些都是上好的精品。

刚才汉娜往她的脖子上扣了一条小珍珠和红宝石嵌金的项链。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项链有点像是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 的收藏品。长这么大她从未动过渴求这样一件宝贝的念头。项链似乎登时让她变了一个模样,甚至身上的蓝色礼服也变样了。有样东西——不知是项链,还是金色的夕阳,还是镜子本身——因频频映照主人的俏脸而沾染了魔力,连玛丽安都觉得自己明艳动人了。

沉默良久之后,她才说道:“的确,很美。”

“归你所有了!”

“你是指——”

“项链,请收下。你知道,我有许多条,而且我几乎都不戴。能把这一条送给你,我非常开心。”

“噢,使不得——”玛丽安说。“太……华美,太贵重了!”这话听上去忽然显得口是心非。

“胡说!我要说句重话了,你应该有一条项链。是的,一条就好。别扯它了,买它来就是给人戴的。”

玛丽安讷讷地连声道谢,内心颇为不安,羞得面颊绯红,不过得到一份如此不同寻常的礼物,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由衷欢喜。她的手指局促不安地摸着项链。

两人都不吭声了,玛丽安是因为忸怩,而汉娜似乎已经沉浸到别的思绪中去了。今天晚上——玛丽安揣摩——她似乎较平常更为警觉,睡意也不那么浓。圆圆的红彤彤的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正徐徐地往燃烧的大海里沉落。金色的光辉渐渐隐没进蓝莹莹的暮色之中,一轮巨大的银月在一旁已经恭候多时,这时出现在房顶上空。这一片风景中有个什么吸引了玛丽安的眼光,那是莱德斯的灯火。她偏过头来,看到汉娜也在朝那个方向眺望,便立刻想努力找一个能自自然然提到另一栋房子的办法。

汉娜先她一步开口:“我应该请艾菲汉·库柏过来看我的新衣裳。你一定得见见他。”

玛丽安张口结舌。莱德斯的话题沉默了如此之久,现在就这么轻轻松松、直截了当地被提起来,令她分外惊诧、疑惑不解。然而她马上意识到其实并非那么轻松。汉娜的态度略微有点尴尬,好像这话在她腹中酝酿已久,一直难以启齿。

玛丽安想顺势接过她的话茬,问道:“库柏先生眼下在那里吗?”可是这话却表明她是知道底细的。

“他明天会到。”

那么过了明天,爱丽丝·列殊就会请她过去。她们不再相互打量。玛丽安不希望中断这个话题,她问:“老列殊先生应该会高兴有客来访。司各托先生说他是个学者,你知道他研究什么来着?”

“希腊文,我猜。柏拉图。他在写一本关于柏拉图的书。”

“希望我也懂希腊文。这位老绅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汉娜说,“我从未见过他。”她转过脸对着玛丽安。

玛丽安无言以对,几乎不敢直视东家的目光。等到她有勇气的时候,汉娜又在想别的了。过了一会儿,玛丽安才意识到东家急切地伸向她的戴满戒指的手是要给她握的,她赶紧握住它。

玛丽安第一次这样直视汉娜。确实,长这么大她几乎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刹那间她明白了一份巨大的责任即将落到她的身上。她挺直腰杆准备随时听候调遣。这张长着一双金色眸子的俏脸显得焦虑、疲倦、沮丧,在昏暗的光线下对着她闪闪发光,似乎真的在燃烧。

“请原谅。”汉娜说。

“原谅什么?”

“这么恬不知耻地渴求爱。”她仍旧把玛丽安的手攥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抬头扫了一眼房子,很快又用焦灼的目光盯住姑娘的脸,似乎在暗示她们的谈话没有中断,将照原样继续。

“噢——你知道,我爱你。”玛丽安脱口而出。听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她平时常说的话,可是在这个地方说这话似乎很自然;要不就像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是的,谢谢你。不知你认不认为人应该去呼唤,去索取更多一点的爱。很奇怪人们多么畏惧这个词啊,可是我们大家都需要爱,就连上帝也不例外。我想这就是他创造我们的原因。”

“他失算了。”玛丽安微笑着说。既然“爱”字已经出口,她觉得自己真的更爱汉娜了;或者说爱她原本就是事实,只是从未给她的感情正名罢了。

“你以为人们不爱上帝吗?啊,他们爱的。真的,我们大家都在种种掩饰下爱他。我们得爱他。他渴望我们的爱,对爱的强烈渴望会孕育爱。你信上帝吗?”

“不信。”玛丽安回答。承认这一点她并不觉得惭愧,她整个心思都沉浸在谈话之中,尚未意识到汉娜信教。她的脚从未踏进过教堂的大门。“你信吗?”

“是的,我想我信,我从未怀疑过上帝。我一点都不擅长思考,只是不得不信,不得不爱。”

“可是想一想你爱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无法爱上不存在之物,但是我想如果是真正的爱,那样东西就存在。只是我不大明白个中原委。”

天快黑了。莱德斯的轮廓已经从天边消失,只剩下一盏盏灯火。有人经过露台走下台阶,消失在鱼池的方向。银月已经缩成一个淡金色的硬币,清辉渐渐消融到最后的黄昏中。海面上吹来一阵微风。

汉娜打了一个寒战,将披肩裹紧。“希望不会再吹那种风。”

“‘风起了!必须去走人生之路。’

“啊——”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是白天和黑夜交接的伤感时分。昼夜多么神奇啊,永无休止地交替。这种交替常常影响我的情绪,我想我的感觉和那些处境窘迫、心存畏惧的人,和所有孤独者和囚犯心中的酸楚都是相同的。好了,我要进屋了,你在花园中再转悠转悠吧。”

“你不一起去吗?我们一起到外面的悬崖上赏月吧。”

“不,你去吧。我希望你去。往那边去更快些。晚安,失陪了。”玛丽安还没来得及起身,她已经迅速站起来,飘然离去。

姑娘在原地站了片刻,疑惑不解,忽有所悟。她很高兴冲破了一些障碍。汉娜的恳求对她触动不小,差点她就要脱口而出:我不明白你要我做什么,可我会尽力而为,尽力成全你。不过这次的谈话还是令她不明所以。

月亮已经占领了整个天空。她慢悠悠地穿过花园,来到汉娜说的大门口,想用力把门拉开但是没有成功,好像对面有人在拼老命抵住它不放似的。她紧张地愣了半晌,然后又拉了一下,门开了,泥沙俱下,都溅到她身上了。她想走出大门。

月光将一堵石墙的黑影投进她身后的花园里。眼前就是通向崖顶的光溜溜的草坪,它被羊啃食过,上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丝阴影,在昏暗冷清的月光下异常沉寂。玛丽安站在大门口,身后有什么东西,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东西,像块磁铁一样牢牢吸住她的脚步。背后的花园夜色浓厚,充满磁力。她外出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了。她不敢迈出大门,瘫痪似的呆立良久,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崖顶上宽阔的草坪依然很冷清,依稀可见但看不真切,它正专注地等待着她的决断。 N4Rv0golXgW/k8QKCcE4ya6qaeGXVdByWqPSrWeYuJi3Czwaps2Fk4/LFatpph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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