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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的夏天热得要死,有一次,邱秋领小舅去她父母部队医院的内部游泳池玩儿,小舅头回发现憋闷的酷暑里,竟还有如此绝好的去处。临走了,他还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再去。她说,想来可以天天来啊。他高兴地说,是吗?!他记得故事书里形容一个人自由快乐,总是说“像鸟儿飞在天上,鱼儿游在水里”。他觉得她一跳下水,就真的变成了一条鱼,人不大,却游得比大人们快多了,简直是整个游泳池的花魁。

邱秋想了想说,部队医院的游泳池一般不准外人进来,可是你想来时叫上我,就没人会拦你了。

那时,和他们一起玩的还有之前提到的“骆驼”。“骆驼”也是部队子女,本名叫罗天,干啥都在行,浮水自然也不在话下。可我小舅却是个旱鸭子,只敢在浅水区玩。

邱秋经常说我小舅,你又不会游,在里面待着多没意思。小舅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待在水里凉快啊。所以,逢着“骆驼”和邱秋比赛,舅舅便只有在岸上观战的份儿,或者就在浅水区给他俩当裁判。他俩鱼一般地潜泳到深水区,把我小舅远远地甩在身后,因为他不会水,所以邱秋每次下水前总是叮嘱他只能在岸上,即使热了也只能在浅水区,不能“过界”,邱秋觉得我小舅是她带进来的,所以自己就有义务保护他。

有一日,邱秋看我小舅实在无聊,就拿了一个救生圈给他,说,看你总在水里站着,多累啊,这是我学游泳时用的,给你吧。站累了,套上它就可以在水上漂着打盹儿了。我小舅按照她的指导,一屁股坐进圈里,然后用两只脚拍水前行。小船慢慢地驶起来了,却根本追不上他们,不一会就被两人落下老远。他扑腾累了,打算闭上眼睛歇会儿,不想却睡着了,醒来不见了他俩,连自己脱在岸上的衣服和鞋子也不见了。他浑身上下只剩一条湿漉漉的短裤,想着就这样回家去,挨揍是少不了的。他不死心,光着脚丫又绕着游泳池转了两圈,确定他们不在这儿了才悻悻地往回走。

他穿过传达室的大走廊,猛然看到他和邱秋平时汇合的橘子树上系着她的紫色发带,下面用黄色粉笔反复描了一个很醒目的箭头,还写着“仲离”两个字,他顾不得纠正她的错别字,便得救似的朝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每走几十步,定会在街边拐角或是电线杆、路灯杆上找到下一个箭头。他出了一头大汗,却也根本没有心情去擦,只是火急火燎地走街串巷,寻着那一个个让他觉得可气又可笑的箭头。后来他发现邱秋纯粹是在耍他,因为他走了平日里三四倍的路程最终发现绕来绕去却绕回了自己的家。鞋子和衣服都安静地躺在那里,水泥地上同样是黄色粉笔留下的痕迹——一只大鸭梨。大概是粉笔不够用了,这幅画作只用线条勾了轮廓,色彩上了一半边就半途而废。

日头早已偏西了,还好父母都没到家。

小舅趿上鞋来到邱秋家后院,看见她已经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悠闲地看一本书呢。他隔着门喊她,她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晃着二郎腿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似乎自己该生气的,可脸上却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了,他说,我是黎明的黎,不是离开的离。

那一年,小舅九岁,邱秋七岁。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小舅所在的广东丰顺县汤坑镇第三小学正式停课了,高年级的学生很神秘地对刚入学一两年的孩子们说:跟我们去北京吧,有毛主席接见!

“毛主席”这三个字让大家禁不住心潮澎湃,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涌上街头,跟着高年级的“领导”敲锣打鼓地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同时,以无数颗近乎朝圣的心,向往着北京天安门和毛主席。

当年,铁道部和各大城市纷纷接到命令:对各地大串联的红卫兵一律免费乘车、免费接待。可政策同时又规定,大串联仅限于大、中学生。后面的半句让小舅仲黎和邱秋这帮小毛孩子懊恼了好一阵子,他们眼巴巴地瞅着比自己仅年长几岁的哥哥姐姐们纷纷热情高涨地上路并享受一场食宿免费的公款大旅游,心里干着急也没有任何作用。

那些在火车上趁机饱览了祖国大好河山的哥哥姐姐们回来以后,无不更加卖力地制造革命声势,到处抄写、张贴大字报。他们进京的往返路上吃的都是细粮,菜里还有不少肉,他们从没有被这样厚待过,回来以后要是不加倍努力,怎么对得起领袖的接见!

没过几天,给学生们上语文课的樊小蓉樊老师也被打倒了。据我小舅的日记记载,樊小蓉就是“骆驼”——罗天的母亲。革命小将们七嘴八舌地说,汤坑三小用作学生宿舍的这座“安德楼”原来就是樊小蓉她地主老子的财产。被打倒的樊小蓉当年39岁,正要被一群五六年级的女娃们拉出去游街。这群女孩嫉妒她曾经的生活远比她们广阔和丰富,嫉妒她能写出漂亮的毛笔字又会弹钢琴的那双手,羡慕那些朴素到家了却仍能被她穿出味道的裙子,甚至从根本上说,她们是受不了樊小蓉的那一份如何辱骂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气定神闲。

比起这群高年级的学生,那些啥也不懂的孩子们就没那么心硬了,他们吃住都在学校,老师除了教他们文化,还要照顾他们的生活,现在连老师都被拉走了,他们突然在一瞬间有些六神无主。

红小兵们押着樊小蓉走过时,不知他们中的哪个发出一声可怜巴巴毫无底气的质问:你们凭什么把樊老师带走?

高年级的孙雪妮扭过头来甩下一句:“她老子是地主!让她在学校里宣传封资修腐化咱们,封资修你懂吗?”

所有小孩都摇头表示不懂,孙雪妮一转眼珠子,瞥见了站在一边的仲黎,于是指着他大声说:“哎,你昨天不是也跟着扬过传单吗?”一时间所有的孩子都朝我小舅这边看过来。小舅吓了一跳。搞不清楚扬传单和樊老师被抓之间有什么关系。当年的安德楼不远处就是县委,这一带周围,每天都有学生扬着花花绿绿的传单。

也就是孙雪妮说的那一天下午,偶尔有人塞了一叠到我小舅仲黎手里,顿时把他兴奋得要命。终于也有人看得起他,不嫌他小,不嫌他什么都不懂,也不嫌他碍手碍眼了。他当即兴冲冲地踩着一级一级的楼梯,“噔噔噔”地跑到安德楼顶层,学着高年级学生的样子,胳膊一挥,把传单朝楼下攒动的人群洒去,纸片被扬得铺天盖地,抢阅者争先恐后,他却不知,自己已经在无意中充当了造反派想要打倒樊老师的枪手。当时的小舅光顾激动去了,哪里有心思去研究纸片上写些什么。

孩子们待在那里,想着天天晚上樊老师都打着手电筒等着出去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他们回来,有时候,他们跟着红小兵出去疯到太晚,樊老师就坐在台阶上亮着手电睡着了,可一见到折腾了大半宿的他们饥肠辘辘地回来,她总会给他们每个人分一碗热汤或是几个煮马蹄当“消夜”。大家想着这一幕幕泪流满面,那个叫孙雪妮的红小兵却仍在向大家普及着所有孩子都不懂的知识:“人家歌里唱‘万物生长靠太阳’,她樊小蓉非说发豆芽就用不着靠太阳。听听,这不是反动是什么!”

旁边有个红小兵笑起来,说:“孙雪妮,你平日里忘性那么大,一小段课文都背不下来,记起这些反动语言倒是滚瓜烂熟啊。”

“一边儿去!”孙雪妮又把眼一翻,表示自己全然不跟那个揭自己短的同伴一般见识,她继续说道,“她樊小蓉还宣传过法国香水,这个你们不会都忘了吧?这不是宣传封资修又是什么?!”

四下里一下子没有声儿了。

这时邱秋说:“樊老师是说过法国香水,可她没对咱们宣传,也没说法国香水好啊,樊老师还说法国香水有一股子驱蚊水变质的味儿。”

“我也听到了,樊老师是这么说的。”有个男孩在一旁帮腔。

“是啊是啊,我们都听到了。”孩子们受到启发,开始愤愤不平了。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樊小蓉看了邱秋一眼。

“只要提到法国香水就是封资修!就是反动!”孙雪妮抬高了嗓门儿。

“那你也提过,你刚刚还说了呢!”邱秋说,“你也是疯子修,你也反动!”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封资修”,所以把“封资”两个字理所当然地想成了“疯子”。

孙雪妮一行人本来想教育一下这些比“红小兵”更小的“红小小兵”,不料却发现这些毛头小孩远比早已服服帖帖、低头认罪的老师们难对付,如果继续吵下去,哪方最终占上风还实在有些难说。

于是,以孙雪妮为首的红小兵们不由分说地把樊老师带走了,他们摆出一副懒得和“广大群众”解释清楚的样子,任他们屁股后边这些啥也不懂的小孩们随便吆喝。 K5KeSEQwUpJ0/3kgj/eojYI3NqL7HqHLCXzzleawd9XGZgZfoEIcjPAhBEGdfv6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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