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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我和邱秋也有七八年未见,可父亲最后这两个月,却是由她和我共同照料的。我每日清早来医院,傍晚离开。而她恰恰相反,昼伏夜出。七十多个日夜我们竟从未碰过面。你瞧,躲得多么默契!

小时候她躲我妈,现如今她躲我,躲我们家的所有人,她躲了半辈子,等了半辈子,多么辛苦,所以我把晚上的父亲让给她,尽管那是一个病情一日日加重的父亲,一个连做梦和许诺的力气都没有了的父亲。

她很领情,每天早上我来接班的时候,她都会准备两份精致的早餐。为了父亲,她居然特意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民房,好趁父亲凌晨短暂的睡眠间隙出去给他开伙做一顿“小灶”。她的手艺早在二十年前就滋养过我的肠胃,而今,又拿来还我的人情。大概在她看来,就算永世不见,这人情也是要还的。

一直以来父亲都说,想当年这个连煮个面条都能糊锅的人,厨艺竟也能发展得这么好,还不是让他这个大懒给治的?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邱秋每每听到这,都会回一句,当着鹤儿面,亏你这当爸的还好意思说!

父亲住院期间一直睡得很少,和所有的病人一样,晚上的情绪要比白天差很多,唯有在潮水般的困意最终淹没遍布周身的疼痛时,他才能短暂地睡一会儿。所以她的任务其实比我艰巨百倍。漫漫长夜,只有窗外的黑和室内的白顶白墙白床单。她从不像其他探病慰问者一样买花来,她只是拿来自己正在写的东西,正在读的书和一些我父亲尚未完成的书稿,她常用这些东西把我父亲折腾得筋疲力尽,但却又几乎让一个萎靡不振的老头儿恢复成一只好斗的公鸡,像往日那样为书稿中某一处旁人看来无所谓的用词和她吵得吹胡子瞪眼,从而忘了苦闷、忘了病痛,甚至忘了自己尚且身在医院里。

她的本事可真大,从来不会儿女情长的父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总是被她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向我哭诉自己曾经如何不是东西,如何利用她、剥削她,然后又离她而去,动情之处,让我这个听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六十多岁的父亲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调,带着哭腔的尾音被他拉得又尖又长,无数次招来值班护士,责备我这个玩忽职守的看护没能安慰患者控制好情绪。

其实,我有些好奇这段时间他俩是如何相处的,这个老男人肯定把他挥霍了一辈子的暴脾气和急性子都藏着掖着,而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下子也未必适应得过来。于是,他们大概就是在这种错位的情绪下,有些仓促地握手言和了。

记者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猜测、设想,甚至憧憬他们两人的关系,直到曲终人散仍不善罢甘休。尽管遗体告别是不对外的,可仪式结束后仍有大批记者虔诚地背挂着各种先进装备在大门外严阵以待。想来邱秋这把躲避记者的好手定是在近二十年摸爬滚打中锻炼出来的,也许恰恰是因为常年来躲得好又说得少,人们才依然对她兴趣不减。

我在她打开车门的瞬间叫住了她。说来惭愧,和邱秋之间的所有交流我都是直接把称呼含混过去,实在无法像她的书迷一样恭恭敬敬地叫她“邱秋老师”,也不能绝对心平气和地叫她“秋姨”。有一阵子,我甚至想直呼其名,可初见时的辈分关系和感情基调又总把我吊到嗓子眼儿的两个字原封不动地压了回去。我走到她对面,问她能不能一起坐一会儿,她愣了一下,大概是她的耳朵先于那双有泪的眼睛认出了我,她一听到那声不冷不热的“哎”,就知道当年那个鹤儿又回来了。她默默地关上车门,搂着我的肩膀往街角的咖啡馆走,早晨到现在,终于有一个人不再对我说“节哀顺变”,我也不用向对方鞠躬还礼了。

路不远,就这样无声地走着,其实两个人都没有沉默,是她的手和我的肩膀在共同回忆、追溯,以及互相安慰。

我们没有选靠窗的位子,但即便如此,在落座的瞬间也还是感受到了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埋伏已久的闪光灯。好在它的距离足够远,不至于影响我们的谈话。

“你的头发乱了,要不要整理一下?”这居然是她的开场白。

我把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抿到耳后,才意识到她根本就是在开玩笑。“打个赌吧,”我说,“这照片是见诸晚报还是次日晨报?”

“标题是,‘作家邱秋与骆铭之女街角咖啡馆会晤,疑似私下解决遗产纠纷’?”

她可真逗。早先绝不是这样,我父亲曾恨铁不成钢地说邱秋在人际上,在媒体前就是一个字:拙!他老人家可真应该看看今天的邱秋。

“我爸一直在关注你的书。”这一点她也许早已知晓,我真正想说的是,自己一直是她的书迷,可话到嘴边又推出父亲作挡箭牌,想必他老人家此刻不会跟我计较太多。

其实我也不算说谎,就在几个月前,刚进病房的父亲还催命一样让我在网上订了一套《邱秋文集》,共十四册。当时我说我那儿有这套书,下次可以带来,他却心急火燎地让我马上下单,刻不容缓的样子,我有意逗他说,快递可没有我的速度快,他还真急了,说,你的是你的!我要手边一套,随时看到!那时,他已想到自己时日不多。

我继续对邱秋说:“我爸八成是嫉妒你的高产高质,即使在心里拍案叫绝,嘴上也免不了骂娘。”至于怎么骂,想必不用我说她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她一定能想象我父亲一边气急败坏地用打火机点烟一边说“宁可把版权卖给那些烂公司也他妈的不来找我”时的样子。你瞧,我们的交流就是这么省事,不用多费一个字,甚至尾音还没有落定,整句话最精准的意思已经映在对方心里,连标点符号都分毫不会差。

她看着我,眼睛在说我父亲活该,但同时又有些落寞,那些因为一时负气而随手扔出去的版权,日后也让她自己后悔不已。在邱秋小说改编这件事上,没有什么人能比我父亲交出更完美的答案,就像我侄女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约翰·克利斯朵夫》只能买傅雷的译本一个道理。

没错,只有我父亲最了解她的小说,我父亲清楚她每一个主人公的前世今生,也清楚她透过作品、透过人物最终真正想要传达的东西。

“有一次,他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如果能从这里(医院)活着出去,一定要把你的《陈疴》改编成电影。”

“这本书的版权我一直没卖,以后也不打算卖了。让他在那边尽情地改编好了。”

她对我父亲真是尽心了。怕他在“那边”闲出毛病,“这边”的人打破头也抢不到的东西她也舍得拱手相赠。老实说,我很佩服她在《陈疴》里对自己内心的大胆剖析,人们往往是这样,喜欢把作者得意之作里原本虚构的情节往笔者本人身上扯,可邱秋铁了心写自己时,读者反倒不敢信了。

服务生把咖啡端上来了,见我们坐得很近,便把咖啡也摆得很近。我和她坐在一个桌角的两条直角边上,小时候在广州她带我去吃双皮奶,我刚坐到她对面,就被她拉到身边,她说干吗坐两边?说话太费劲!从此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从不坐桌子两端。很多年不见,这习惯还是没改,你可以想见那时候的我们有多熟络。

我搅着咖啡,心想那句“对不起”该掏出来给她了。小时候以为,她背着母亲和我父亲在一起,欠我们家一个大大的“对不起”,而我这个小“对不起”在那个大“对不起”的背景下,会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我错了,心里这个小“对不起”足足折磨了我十几年,愧疚变本加厉,让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最重要的是,良心与脸皮片刻不停拉锯扯锯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现在还记得那日是冬至,母亲的生日。正赶上学校的新年晚会也定在那天彩排,节目单上有我的小提琴独奏,舅舅和二姑都来捧场了,父亲却来了个“缺席”,我的失望自不待言,直到演出结束一大帮人回到家里给母亲庆生,他还是没有出现。一下子我恨毒了邱秋,连同九年来和她吃的每一顿饭,接受她的每一件礼物都让我羞愧不已,我甚至开始痛悔曾经给过她的每一个笑脸,以及,对她冲我微笑时的每一次真心回应……她可真是可恶,一面填补母亲的缺失,给一个成长中的少女带来必不可少的,来自母性的那一份交流和启发,一面像蛀虫一样一点点毁了我父母的关系,毁了我原本就不那么和谐的家。既然我的演出加上母亲的生日都抵不过一个邱秋,那么好吧,是结束这场游戏的时候了。

我记得当时自己说了逸都的房间号,以至于瞬间让所有人都瞪眼了。众人震惊于这件事最终竟由我来拆穿。常年来母亲的无数闺密在家里吃她的,喝她的,背地里还臊着她:这个蠢女人,满世界大概只剩她不知道!母亲在最后关头还以为大家都是才知道,嘴上想说话却打着战,舅舅拉她胳膊时她整个身体都是僵着的。后来我知道,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让大家知道。

于是,一大帮人冒着冬日的飞雪浩浩荡荡地奔赴那家公寓,舅舅临走时还义愤填膺地丢下一句:“鹤儿,你就待在家里,我们和你妈妈去看看。”热闹的屋子一下子静寂下来,蛋糕上还插着没来得及点燃的蜡烛,菜是从酒店要来的,一碟一碟静静地躺在食盒里,母亲最爱吃的虾仁饺子也还冒着热气。电话突然响了,着实吓了我一跳,是父亲。“鹤儿,跟你妈说我手头有个很着急的稿子要改,你们先吃,别等我了。”他把母亲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我突然发现这句话好熟悉,只不过去年母亲的生日那天,他还加了一句,过两天再补过生日。

“爸你在哪儿?”我说。

那边却已匆匆挂了电话。

我当时想象不出我母亲看到一切的样子,那是我父亲的另一番生活图景,负气、不拘,为了写点东西时常晨昏颠倒,三餐不定,但却也不失惬意,因为有邱秋在旁。在他们常年租住酒店公寓的小套间里,甚至还保存着我儿时的玩具,上小学时的珠算算盘,还有无数用过的作业本。母亲常年在国外经营她的美容公司,出差是家常便饭,所以在那个属于父亲和邱秋的洞天里,必须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心想,让母亲看看也是好的,让你不着家吧!让你对我爸和我不管不顾吧!这个邱秋神出鬼没地潜入你家庭的大后方,不但拐走了你丈夫,顺带把你们的女儿也拐走了。于是,丈夫在家里家外巡回做戏,女儿视而不见,丈夫在外另起炉灶,女儿跟着吃里爬外……我那时还以为这个失败透顶的母亲形象一定比蒙在鼓里的妻子角色更让她难受、痛心一百倍。

不知道那晚他们的行动如何惊动了记者,总之邱秋是颜面扫地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出现在公共场合,就被这样或那样的关于她和我父亲关系的问题所困扰。我为此后悔了一阵,似乎我总是在给她出难题,或给她难堪后就立刻心软和痛悔起来,比起其他孩子对父母之外的“第三者”所能干出的事,我这些貌似也算不了什么,可我就是觉得事后成功了也没有多少胜利的快感,甚至心里难受多于好受。

那次大事故的直接结果是母亲与父亲冷战了近两个月,他们原本就不那么融洽也不那么亲密的关系,被这么一闹,好像更加不伦不类起来。

我听见父亲说:“是不是该约束一下你的亲戚了?当初是怎么说的,他们不明就里地这样瞎闹,对谁也不好!”

“我看主要是对你的邱秋吧,”母亲反唇相讥,“我说了在国内紧着我,出了国爱怎么着怎么着。”

“可是我的关系都在国内!”

最后一句我没有听懂,总之我被彻底驱逐出父亲和邱秋的世界,连同我刚刚告诉过你的那些家当。父亲最后一次把我领到那寓所是元月五日,他给我一口半人高的樟木箱,让我收拾东西。他说他和邱秋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希望我把所有自己还想要的东西归置到箱子里。邱秋一直无话,也没有看我一眼,父亲则在临走时把他们那间屋子锁上了。

这个举动让我一下子很不自在。

你可以想见我当时有多狼狈,一向都说我和他最“铁”的父亲顷刻间变得像防贼一样防着我,邱秋也不理我了,随着大门“咣当”一下被带上,我像触电一样地跳起来,直奔茶几一角笔筒下面的钥匙——还好,它像往日一样安静地躺在那儿。因为电视就在现在锁着的那间屋子里,刚升初中那会儿,父亲总是把那门锁起来,防止我来到这里不写作业就看电视。邱秋与我有个君子协议,说我做完作业可以从笔筒下面取钥匙。这冰冷的钥匙让我心头一热,有它在,似乎我和邱秋之间还没有彻底完蛋。至于我为什么不想和她完蛋,小时候我完全不明白,现在也不完全明白。

那个时候,手里攥着那把钥匙的我只想要一件东西。邱秋有一个布面的本子,很厚很厚,封面上有一枚三股细线绳穿着的玉质平安扣,很别致。有一次我在敷衍了事地写老师布置的日记,她也在那个本子上写东西。我问她写什么,她笑着说你写日记,我也在写日记。我顿时来了好奇心,当即说写完了咱们俩交换看好不好,她却没有同意。这是印象里邱秋唯一没有答应我的事情,于我这里便从此不能作罢,你知道,孩子的好奇心总能带来比成人多很多倍的执着。我逮着机会,就想靠近偷看,可惜始终没有得手。邱秋宁可一再变换藏她日记本的地方,也始终没有收回压在笔筒下的“君子协议”,我喜欢这样的邱秋。那时的我像所有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心里净装着些自以为是的小心眼儿,以为日后死不认账,就能把拿走日记的事情赖掉。后来想想,怎么可能!

彼时的我手里拿着那本日记,觉得先前受到的冷落、排挤甚至防备都是值得的,有了它,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竟然轻快地哼起了小调。

那日黄昏父亲把我带离寓所后,我只回去过一次,而且是来去匆匆,根本没有好好和我“童年的乐园”告别。后来听说她几易其所,直到二〇〇九年前后才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她的经济情况,应该早有此能力,至于缘何颠簸半生才择一处终老,大概与我父亲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还记得逸都公寓吗?”邱秋打破了沉默。

我想说,我一千次梦到那里。

我梦见父亲和她扎进稿纸堆里就是一个下午,甚至外加一个晚上,不到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绝不出来。

我梦见邱秋拿出壁橱里闲了一整年的冰壶,打发我去买满满一壶的奶油冰棍。当年的冰壶绿得鲜亮,是现在所说的那种荧光色系,有了这种色彩的陪衬,里面装着的冰棍儿也越发诱人。父亲不让我多吃,给我两支后,就把房间门关上了,我便将饭桌边上的四个椅子用绳子拴在一起,来回拉动,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以示抗议。门开了,父亲探出头来:“鹤儿,你去院儿里玩吧,要不就小点儿声。”“天那么热,我才不出去呢,我在屋里玩跑火车呢。”然后我看到父亲后面正朝这边看的邱秋。我说不清自己朝邱秋做了个什么表情,是的,我总梦到和她有这样的眼神交流。不一会儿,被父亲关上的门又轻轻地开了个缝儿,我马上凑过脸去,看见邱秋蹲着朝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又迅速背过身去,反手递出了两根冰棍……那时我不懂为什么几本书或一堆连一张图画都不带的稿纸能让门里的两个人这么着迷,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更不明白刚刚过去的十年对爱读书的他们意味着什么,只要有冰棍吃,随便他们在门里聊什么,聊多久。

我还梦见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在逸都给我读过邱秋写的东西。其中一篇是关于一个女孩和自己心爱的鹦鹉相伴八年的故事,故事里那只因为娶过三任妻子而得名“三妻”的鹦鹉,起初和女孩亲密无间,能够读懂小主人特殊的手语,后来,因为小主人悄悄改建了它和第一任“妻子”的木窝而使“妻子”受到惊吓,踩碎了窝里所有的鹦鹉蛋。不久,三妻的“原配”在悲愤中死去,三妻从此对女孩充满仇恨,并从此对她的手语视而不见。女孩和外公商量再给三妻娶个新娘,没想到第二任妻子却因为颜色不对而被三妻大打出笼,直到颜色和三妻原配完全一致的第三任小新娘来到窝里,三妻才对女孩的态度有所改观,最终,它在临死前与女孩彻底和解。故事读来让人肝肠寸断,不知惹哭了我多少次,可偏偏就是百听不厌,有些句子甚至段落,直到现在都没能忘掉,于是我背给她听:“养三妻的鸟笼和木窝我至今珍藏着,不过我再也没有养过鹦鹉或别的鸟类。多年以后我来到阳台,似乎偶尔还能闻到三妻的羽毛那特有的气味。我想:妈妈的花盆里,阳台的墙缝里,是不是埋藏着几根三妻曾经落下的羽毛呢?三妻离开我近二十年了,它的一生足够传奇,而我对童年的记忆日渐模糊。现在写童年旧事的时候,时常怀疑自己究竟杜撰了多少,唯有这一段,斗转星移,始终清晰……”这故事的原名为《三妻》,可发表出来却成了《女孩与鹦鹉》。刊物被我一直收藏着,那时还不识几个字,却经常翻出书来让爸爸给我读,弄得当初我父亲一进门就被刚刚出差回来的母亲“数落”:都是你那些什么文章惹的祸!弄哭了我们鹤儿不说,还非折腾着我给她买一对儿鹦鹉,说是要在家里训练鹦鹉看她的手语!

我对邱秋原封不动地复述我的梦境,我告诉她,自己甚至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梦一段她日记里记载的往日图景。那日,她和父亲同游恭王府,她说展柜里那只挑着灯笼的玉老鼠眼神像极了父亲;那日,她到制片厂找父亲,父亲临时有事出去,她便在那里等,一等一下午,闲着无聊便一张一张地撕下父亲的稿纸折青蛙,总共折了六只,每只都写上“骆铭”二字;还有那日,她和父亲用第一次合作赚来的钱给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在八宝山买了一块墓地,父亲在坟前信誓旦旦地冲我奶奶介绍眼前这个女人,并把祖传的手镯拿出来送给她,可墓碑的落款却没有刻上她的名字……

“想不想回那里看看?”她竟然压根不想提那个日记本。聪明如她,一定猜到正是那个本子促成了长大后的我与她自己的终极和解。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一直以来都是崇拜的,抛开她和我父亲的关系不谈,也抛开她身上一切令女孩和女人艳羡的优点不谈,单是在我五岁到七岁的那“一千零一夜”,她用脱口秀的方式几乎给我讲遍世界童话的本领就已经让我心折不已。尽管后来,我读书识字后看到的很多故事结局和其中情节都与她讲的不同,但我很佩服她的想象能力。所以确切地说,我最初迷上的大概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故事和她讲故事的方式,她给一个学龄前儿童呈现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炫目而动人的,是那种很有影响力和启发性的。比起她,我可不是个好继母,我爱人与他前妻的儿子比我小不了几岁,我虽与他跨辈不跨龄,却几乎没什么交流,彼此视对方为透明人。

“那里?逸都公寓?”

“是,我买回了那里。”她说,“鹤儿你还记得吧,逸都公寓离这里不远的,步行也就十分钟左右。”

一个花重金买回自己伤心地的女人。我想起最后一次在逸都见到她的情景,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和我一前一后进门的时候,发梢都滴着水。她刚从北方一个城市采风回来,兴冲冲地跟我讲她找到了一个特棒的素材,拿来稍加改动就可以用到我父亲正在创作的剧本中,而我,恰恰相反,是奉命而来,告诉她我父亲已经找到另外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来写那个故事了。门垫上安静地躺着一张字条,她捻起来读了两行,头发和鞋子上的水已经弄湿了地毯。

“哎呀,这是你爸爸最喜欢的一块地毯!”她一边说着,一边抽了很多纸巾铺在那块湿的地方,想慢慢把水吸干,然后做了个让我随意的动作,自己掐着信踮脚进了洗手间。我知道她是蹲在浴池里看完那封信的,后来,我也在她的小说里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程姝——我父亲当年的新宠,哦,或者说是新的合作伙伴,一直嫉妒邱秋在我父亲心里的地位,凭两个短剧小火了一阵儿后,便以为自己可以彻底将邱秋取而代之。

这个程姝不知道通过何种手段从我父亲那里拿来了邱秋住处的钥匙(程姝在北京没有房子,一直是我父亲给她安排住处),开门进去伪造了我父亲和她在那里共同住过的现场,扔了些很私人的衣物,还在浴池里洗了澡。信上说的话倒没有她的所作所为那么可恶放肆不要脸,只是轻描淡写地讲,她和我父亲要去南方很长一段时间来完成眼前这个“大部头”,让邱秋别找骆铭。

邱秋看着浴池里故意没有冲走的有长有短的毛发,突然跳起来抓起淋浴头把水流拧到最大,花洒的冲力很快让那些毛发在她视线里消失了,平日里她最恨我父亲这样堵了下水管,如今自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水开得太大,一些水滴反喷到她的脸上,她又把花洒掉过头来直喷自己的脸,我搞不清楚她是不是流了些眼泪,总之先前淋的冷雨加上喷头里浇出的热水让她双眼通红。

“那些冲走雪白浴池里所有污秽之物的水把她对他的最后一丝留恋也带走了。”她在小说里是这么写的,现实中却不是这样。邱秋经常把我父亲的气话当真,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记下来,也曾用无数狠话回敬我父亲,但她对他,从没有心灰意冷过。

处理完一切后,她大概早已忘了浴室外还有一个我,只见她红肿着眼睛出来,径直奔向电话。不用想,她拨的是我父亲的号码。拨号过程中她很努力地清了清嗓子(大概是要把哭腔去除掉),对方语音提示“有事请留言”。她又迅速地按下留言键,我听见电话“嘀”的一声响后邱秋的声音:骆铭!你个王八蛋!

你说谁王八蛋呢?你凭什么这么骂我爸?当时不明就里的我自然无法容忍她拿起电话就以这种方式问候我父亲。

邱秋抬头很震惊地看着我,那错愕的眼神使我意识到她刚才已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看着她颤抖着嘴唇,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按向眉心的同时将头转向一边,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突然有一丝得意,本来正发愁该如何还给她的日记本,那个时候也借机塞进了橱柜一角……

后来我见过那个到处自曝和我父亲有某种暧昧关系的程姝,第一反应就是,邱秋根本玩儿不过她。怎么说呢,有的时候,要想打败无赖,非逼着你也亲自当一回无赖不可。而邱秋,我知道的,她当不了无赖。认识程姝以后,我父亲开始嗜赌,当年有记者拍到他和程姝一起出入澳门赌场,而这一切的结局,你猜得到。

我父亲的运气真的不怎么样,不是一般的不好,到现在我都觉得他是被那个叫程姝的女人算计了。程姝的赌龄远比我父亲长,几家澳门豪华赌场里都有她的熟人,她从叠码仔那里赊钱,不必走正常程序,就连牌桌上的荷官,也几乎个个儿和她脸儿熟。可惜有她在身边,我父亲总是输,有报道说曾经他在牌桌上连输过十五次,一直压闲,结果开的是长庄。这件事情后来还被邱秋写进了小说,只不过她来了个反讽,写的是主人公连赢了十七把,结果把我父亲气了个半死…… S6t0QdKJFMG0XFMphOsCiYs5iW1ZsESuCdeng4OEyWRZ18UPdvwnj4zlOM2xg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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