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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今天没有在父亲的追悼会上遇见这女人,我也一刻都不曾忘了她。真要说起来,十多年前她险些做了我继母,现如今又即将成为我的邻居,总而言之,我和她算是够有缘的了。

曾经我叫骆何。因为我父亲姓骆,我母亲姓何。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自己改成了骆鹤。从小到大,母亲几乎视我为透明人,所以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字里带着她的印记。最喜欢我名字的大概就是这女人了,她总是鹤儿,鹤儿地叫着我,自然到好像名字是她起的,这让我一度有些恍惚,心里怀疑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

我看着两个女人做游戏,从四岁一直看到十三岁。母亲前脚出门,她后脚便影子似的闪了进来,就好似说好了一般。曾经以为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游戏能维持九年而迟迟没有东窗事发,自己简直是功不可没,后来才知道,我母亲对他俩的事压根从一开始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站在天平中间(不,当然不可能是正中间,再没良心也要稍偏母亲这边一些的),看着父亲站在等腰三角形的顶点和两个女人拉锯扯锯,时而觉得有趣,时而又替他悲哀。两个女人不是你进我退,就是你退我进,唯一的区别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进的人成了钝角,退的人所在的锐角自然越来越小,有的时候,父亲实在觉得这个整体形状太离谱了,便也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

如果当年那女人总是变着法儿地讨好贿赂我,大概我反而会不屑了,然而她从不。她的体己从来不是摔摔打打做给人看的,对你的好纯粹无声,更要命的是,人前人后,她从来不曾对我父亲使过小性儿,因此在我的心里,虽说她所扮演的形象不那么正面,可姿态总不至于是丑的。

有一次母亲出国待了半年多,她便和父亲在家里开伙做饭了。我端着专属于自己的板凳坐在饭桌一角,并不靠近他俩。菜上桌了,一盘我平日里最爱吃却不能经常吃到的蚝仔烙被她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她没有邀功般地说,快吃啊鹤儿,知道你最爱吃这个,我特意为你做的!她什么也没说,看我吃得很猛,便去夹别的菜,对那一大盘蚝仔烙,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一筷子。我吃得比往常多不少,一来那女人的手艺比父母略胜一筹,二来自己心里明白,唯有这样,对面的两个人才可安心。我把碗里的米扒得一粒不剩,然后自己拿着碗筷到厨房去了。女人跟过来说,玩儿去吧,放在池里就行。我静默地转身,却并没走远。父亲洗碗盘,然后递给女人,女人拿着毛巾一一擦干,再归置到碗柜里。我听见女人问,味道怎么样?问了一遍,还不过瘾,并非出于对自己厨艺的不自信,而是听不够父亲的表扬。好吃吧!好吃吗?真的好吃?我的厨艺是不是进步了许多?……父亲祖上是中医世家,一上饭桌就严格遵循“食不语”的古训,她尊重父亲的生活习惯,可一进了厨房便活泼起来,自然,对于她的这些问题,父亲回答多少次都不心烦。她又说,小鹤儿很爱吃海鲜呢!父亲说,是啊,不过这孩子很小的时候被煎带鱼的刺卡过喉咙,憋得脸都紫了,得亏去医院去得及时,才捡回一条小命儿,从此对鱼总是怯生生的,看着人家吃,也只有眼馋的份儿了。一块鱼肉,用筷子把里面的刺全挑出来搁在她跟前,她都不敢碰了。女人当时没再说什么,可次日中午,我便在父亲常看的书里发现一张纸片,上边详尽地写着脱骨带鱼的做法。后来父亲把它贴在灶台边,照着一步一步地实践,让我大大地开了几顿鱼荤。直到母亲回来的前一夜,那张小纸片才从厨房里消失……

此时此刻,我挺着接近八个月的肚子站在父亲的牌位前,几乎所有来向我父亲送行的亲友都不知该先劝我节哀,还是先向我这个准妈妈道喜。我听着外面的风声、车笛声,还有近畔的窃窃私语,有人在悄声议论那个女人蠢得很,跟了我父亲二十几年,没混上个出席追悼会的名分也就罢了,竟也没趁他叱咤风云的时刻早早养肥自己的私房。

我的第一个儿子小驰已经两岁半了,他在灵堂里跑来跑去,告诉每一个他认识的“来宾”外公睡着了,不要吵到他,还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往他外公的手里塞了样东西。我问他塞的是什么,小驰如实回答,是一块大白兔奶糖,还说外公告诉他,握着大白兔奶糖睡觉不会做噩梦,不会梦到大灰狼。小驰说的话确实有“迹”可寻:在那女人已出版的某本小说里,有一个外公对自己的小外孙女儿也说过同样的话。

父亲刚入院时我已有了两个月身孕,医生说他最多还剩三个月,不想他却一直挺到我七个月,我们都为他高兴,就在十天前,我父亲还戏称老天若能再宽限些日子,大概就能看到又一个外孙子出世了。他甚至还给第二个小外孙起好了小名,说是赶得上见他就叫“小快”,赶不上就叫“小迟”。可惜上苍不作美,此言出口不到半个礼拜,父亲的病情就开始恶化。看来,我的第二个儿子也只好叫“小迟”了,和他的哥哥同音不同字。

据说,在外面再花再混账的男人临终也会给自己的妻小留一份遗产,因为唯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名义上的未亡人留个面子,给自己的祖上留个面子,顺便也给自己留个面子。而我父亲的这些面子都不要了,或许他在肉体即将离开人间、灵魂飞升之前的某个深夜突然觉得面子实在没有那么重要。我父亲把遗嘱工工整整地写在他的病例末页:

1.所有作品相关后续收入及版税归邱秋,其余财产归女儿骆鹤。

2.请置我照片于故居阳台,我要从那里看风景。

本人在此声明,订立本遗嘱期间本人神志清醒,且未受到任何胁迫欺诈,本人其他亲属或任何第三人均不得以任何理由对继承人继承本人的上述财产进行干涉。

我盯着灵堂里唯一一个真花做成的花圈,白色的金盏花在一大堆来来回回走过场的假花中美得有些不近情理,它们使我在最后送别我父亲的人群中频繁走神。一定是这女人送的,如果不是她,还会有谁有本事、有情致用这么稀有的花卉来编花圈呢。可惜除了我,和我那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大概没有人会注意它们,人们在这肃穆的灵堂里表达完他们程式化的敬意后,会照样谈笑、玩闹,甚至带上笑脸紧赶慢赶地奔赴某一对新人的婚礼喜宴……

我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应该趁热打铁地追上去,理顺与这女人之间长期拧巴的关系。

曾经对于我,她给出了比我母亲,甚至比我父亲更好的耐心,以及更多的尊重。我母亲常年飞来飞去,坐飞机的次数大概不比空姐少;我父亲虽在家里,却也总是背对着我,点上一支烟就开始啃他的烂笔头,脑袋埋在稿纸间一埋就是一天。当我第一次和这女人有眼神交流的时候,简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我生活中究竟缺失了什么。所以我相信自己和这女人的眼神交流是我们日后深入交往的坚实基础。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在凝神聚焦的瞬间总能让你感觉她逮住了你心里的什么东西,仅是那两道光,就足以收服甚至感化当年在外面野惯了的我。

有一次,我跟她谈起我的姥爷,我说虽然我没有这世上最好的父母,但我有最好的姥爷。她对我和母亲之间的疏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说,如果她有一个孩子,她的父亲也将是最好的姥爷。我当时没有听懂她的话,也没有去细细揣摩,只是把自己的姥爷讲给她听。从我三岁到四岁半,除了上幼儿园,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姥爷陪我度过的,那时五十七岁的姥爷刚从单位退二线,走到哪里都带着我这个小尾巴。姥爷不显老,笔直的身板,几乎没有白发,来幼儿园接我时,不少小朋友都以为他是我爸爸。

我对她说,姥爷给我买最高级的铁罐装的奶粉,味道比袋装的要好一百倍不止。她笑了,就因为这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姥爷?当然不是。我感觉自己像中了她的圈套一样难为情。我继续说,所有小朋友都只有连环画看的时候,我看的是姥爷给我买的中英双语对照版的《世界童话画库》,姥爷甚至还买来二十四色的彩笔,把这套六册大厚本的黑白书变成了全彩版。还有,还有很多事情,他抱我坐在膝盖上,用纱布包着煮好的橘子皮给我治冻伤的耳朵,爸爸带我去溜冰,每次出门前姥爷都要检查我冻了的耳朵是否反窝在帽子下面。那确实是很了不起,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得意了,谈话最后还做了个总结,我告诉她我曾怀疑过我妈不是亲妈,可是想想姥爷对我那么好,一定是我亲姥爷,而姥爷对我妈也同样那么好,所以一定是她亲爸,所以我妈肯定是我亲妈。说这话时我还自作聪明地悄悄观察她的表情。她被我说笑了,亲不亲就那么重要?当然,我严肃起来。我姥爷说,爸爸妈妈和我幸福地在一起是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可如果我不是我妈亲生的,又如何幸福地在一起呢。她的眼神好像不同意我的看法,但她当时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又继续说,书上不是经常说,继母会把孩子偷偷领出去卖掉吗?亲妈是不会的。我还说,如果你不来找我爸爸,我爸大概和我妈会更融洽一些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友善,其实当时说这话时我心里也确实是友善的,我从心里舍不得她这个朋友,舍不得她给我的小礼物,舍不得她讲的故事,也舍不得她做的好菜,我甚至觉得她不再来找我爸爸,我自己也有牺牲在里面。

那次谈话让我彻底排除了她是我亲妈的可能,我跟她讲姥爷的每一件事,她都很认真地听着,还问姥爷转业后做什么工作,退休后身体好吗之类的问题,她根本不认识我姥爷,又怎么可能是我亲妈呢。这就是一个小孩的逻辑思维。当年的我判断谁是我亲妈绝对是以姥爷为参照物的,因为我坚信,姥爷一定是我的亲姥爷。

然而可以想象,就是我的最后这句话把原本轻松和缓的对话逼到了死角,她顿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对我说,不是我找你爸,而是你爸来找我。她原本不需要这么认真的,我在她的认真里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所受到的羞辱。有什么区别吗?八岁的我竟能做出这样的质疑,大概对手的高度突然也拔高了我的智商和情商。然后我看到她眼底的慌乱,那种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被击中的,语言和思路的完全休克。她的眼神告诉我:一直以来我都没把你当小孩儿看,可我还是低估你了。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等你长大些再说吧!我却毫不退缩地回视她:等我长大些?你终于也计穷了,居然拿出和我爸爸一样的话来搪塞我,我从四岁长到了八岁,还要再长多少年才配听你们的破事儿?

终于,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而与此同时,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爱她的,很爱她,那种年龄的孩子,大概依赖就是爱,相处就是爱,离不开就是爱。这爱是平时看不到的,被我们表面上孩子和“继母”之间的关系掩盖了的,但却在那一刻忽然显露出来,吓了我自己一跳。也就是在那时,我从她的眼神中,几乎预知了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一定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恩怨,一段天长地久的非亲非故却脱不开的关系。

那次谈话后,我好久没有去逸都公寓。我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些东西需要自己去消化,然后去抉择。于是我放学后又回到了姥爷家,做作业,看书,找四合院的小朋友玩耍,然后睡觉。我的理由是,同班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孙襄雨家与姥爷家只隔两条胡同,我们可以一同上学放学。那段时间我很为姥爷感到悲伤,在我心里,被骗的人是最惨的人。至于为什么我母亲也被骗但自己却毫不同情我说不上来,大概那时候我便早已看出她生活在别处。可姥爷就不同了,他永远是奉献的那个人,年轻的时候国家人民需要就为国家人民奉献,年老时退休了,国家社会不需要了就为后代奉献。而他的儿女回馈他终日无私奉献的竟是这么大一个骗局。一个早已分崩离析的家,却要在老人面前强撑融洽,难道姥爷看不出这其中的貌合神离?还是他太相信自己的女儿女婿?大概都不是。后来我知道,是姥爷对我的爱把这一切都遮挡住了。他把心血都放在我身上,爸爸妈妈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他曾说过,“倦鸟归巢”,所有的人都有老到想回家,爱天伦的那一天。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一天姥爷的干休所组织了一次为期十天的跨省旅游,我才被我爸又接回家里。我妈那会儿又跑到国外去做她的什么项目去了,不过那时的我早已适应了她的缺席,也知道她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非要在国外完成的课题和项目。我爸带我在外面下了一个礼拜的馆子,周末我去同学家玩回来,发现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说有个稿子没有赶完,要晚点回家,让我饿了先去楼下买包子吃。稿子稿子,又是稿子。稿子永远是我父亲和邱秋的幌子,我在心里骂道。那一天我自己打车去了逸都公寓,开门见是我,他俩都吃了一惊。

“就知道你们在这里。”我径直走进去,轻车熟路地去冰箱开了一听饮料,自己招待自己。

“哟!长本事了啊,还记得这个门?”

“我饿了。”

“不是让你去买包子吃吗?”

“吃够了。吃了一星期包子了。我想吃翡翠虾饺。”

“吃饭还挑挑拣拣的,饿得轻了!”我父亲笑着说。

邱秋一看手表:“呀,都快七点了,怪不得孩子饿了!”她没看我,直接换了鞋子,穿上外套就下楼去了。二十分钟后,她拎了两袋吃的上来:菠萝咕噜肉,双皮奶,还有翡翠虾饺,都是我爱吃的。她像往常一样取出我专用的小碗小筷:“快吃吧!”我如愿以偿地端着碗狼吞虎咽起来,我父亲在一旁说:“喂,作业做完没有?”

我头也不抬地说:“作业是做完了,不过还有一份小制作,要六一参赛的,没弄完。”

可那天晚上我没能专心致志地做我的小制作,因为我隐约听到隔壁房间邱秋和我父亲一直在争吵。说起来他们的争吵对我来说其实是家常便饭,可他们俩除了为正在写的东西吵以外,几乎从来不吵。那时候,邱秋的工作给我的印象就是,帮我父亲写稿。父亲就像一个包工头,把领来的这样那样的活计派发给她,活计自然就是写作大纲和一些未经润色的素材。父亲也写,但却比邱秋省力多了,或者说,他比她懒多了,有时干脆是在邱秋完成一稿的基础上修改。父亲修改完了,再和她交换意见,然后决定哪些地方用她写的,哪些地方用父亲改的,随后由父亲把他俩的定稿交给“上边”,“上边”给出意见,再由父亲传达给邱秋。一来二去,邱秋和我父亲之间形成了一个几乎固定的组合,他们的“联合作品”或见报成书,或改编至荧屏,署名永远是“骆铭,邱秋”或者“编剧骆铭,原著邱秋”。

有时候我觉得邱秋很可怜,她总在星月还没有隐去的时候就像清教徒一样坐到书桌前,沉静而坦诚地面对那一沓貌似永远也写不完的稿纸,她永远在父亲背后写呀写,要像受难的基督一样为每一环节有过错的人承担责任,因为几乎所有上边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父亲身后的隐身人,剧本改编出现问题,创作组推说原著画面代入感太差;演员演得不用心,不到位,却抱怨她的台词“不够劲”,就连取景上的困难都能和作为笔者的她扯上关系。如此这般,她为每部作品劳形伤神,心力交瘁,所有的骂名和我父亲一起担,所有荣誉却都被父亲占了先,我不明白为何她在与我父亲的双重关系里都不求名利,也不懂她为什么要乐此不疲地选择这样一条受难的路。

那晚在他们的争吵中不断重复出现的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婉儿。婉儿是谁?我悄悄走到他们门外,静静地听着,很快弄清了婉儿不过是他们在写的剧本中的一个历史人物,是的,就是那个历史上很有名的唐朝女人。我听到邱秋说:“隋志传怎么能把我这一大段统统去掉呢?”

我父亲说:“隋志传还是认为你的笔调太严肃了。这是一部纯纯粹粹女人的戏,当然,戏里也有政治,但不觉得你向政治延伸得太多了吗?”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呢!”邱秋急了,“为了写这个东西,我把《新唐书》和《旧唐书》都几乎翻烂了,隋志传的那个大纲不仅毫不尊重历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滥情!”

“听听,听听!秋儿你老毛病又犯了!”

“没有什么老毛病不老毛病的,反正他那个大纲我是没法写!从某种程度上说,婉儿是个比则天女皇更了不起的女人,属于她的那段真实历史其实比传说中更加动人,你看被他搞成什么样子!至少我认为我们现在在写的东西是面向大众的,不能要求绝对像著史者一样严谨和诚实,但起码也得差不多吧!婉儿的名垂千古绝不是因为她总是后宫争斗的胜利者,也并非因为善良,美好或是纯真这些世人给一个好女人所拟定的标准,很多人认为她有些卑鄙或者道德沦丧,甚至有人说她在险恶的环境中能生存下来靠的就是对无数男人的欺骗与利用,但究竟是韦后、女皇的侄子武三思这些人置这女人于不义还是她咎由自取又有谁知道呢?于是她任人评说,美的和不那么美的,恶的和不那么纯粹的恶,爱与恨,忠诚与背叛……她终其一生都在给别人作嫁,她用智慧、容貌、身体去保护自己与成就别人,多数人只看到她够狠够坏够下作,而没有人深究她的初衷,没有人看到她是如何成为那个成王与败寇都离不开的婉儿的,更鲜有人看到她为朝政、社稷立下的无形之功。她永远站在她的主子背后运筹帷幄,她其实是在当他们的主,作他们的魂。她在深不可测的宦海沉浮中过早成熟,又带着血海深仇与她又敬又恨的女人——则天女皇朝夕相处在一起,表面叱咤风云,实则忍辱负重,二十九年啊!这才是着重要突显的,那么让人惊叹的,两个女人的胸襟。至于后宫那些钩心斗角,我认为,不写那么多也罢!婉儿经历了大唐由盛转衰,经历了武周王朝的兴起,继而又目睹李唐宗室的光复及丑恶的武韦之乱,她不卑不亢、八面玲珑地出入前朝与后庭,像男人一样思考,在男人堆里周旋,在危机四伏的女皇时代表现出游刃有余的智慧,凭着与生俱来的才能一次次地在频繁的朝代更替中远离灭顶之灾。就是这样一个颇有争议的女人,这是我写作的主线,也是我想传达给读者和观众的。”

她说得那么激动,那么饱满的感情,把门外的我都感染了。我发现自己蹲在墙根下脚都麻了,却不想离开,那个名叫婉儿的女人被她说得令我心驰神往,连同婉儿所在的那些个王朝和那整段历史。很奇怪,我喜欢听她讲这些,那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个新的世界,是我认为错过了她这次关于那个年代的“演讲”,从别的地方再也听不到的一些东西。后来也是因了她的这一段话,我找到了毕生所爱。循着《汉书》、《旧唐书》、《新唐书》、《明史》和《清史稿》一路读下去,我爱上了历史,爱上了考古,爱上了不少生活节奏超快的现代人认为只有垂垂老矣白发一把的学究才耐得住性子去翻看的故纸堆,我甚至在高考成绩出来后毅然决然地报考了北京大学的历史系,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最初她口中的那个名字:婉儿。

女人还在继续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后宫的那些事,不应该成为这个故事的主线,一个原本那么丰富,那么出彩的女人,被他们圈框在庸常的女人堆里……”

“不明白的不是我,而是你秋儿!”我父亲没等他对面的女人说完,“他们做这个本子跟你的出发点压根就不同,他们最看重的只有一条,就是吸引眼球,而你看中的只是故事本身的高度。你的东西再好,没有人看不也白搭吗?你看看你交给隋志传的前五集,不不,也不用看前五集了,就看第一集,宫廷政变开篇后,是那么冗长的朝堂对白,志传说就那十五分钟,就能丢掉百分之七十的观众!”

“志传说志传说,你是隋志传的传话筒吗?不用你来数落我!”这个女人有时说话也实在是不好听,“他说什么你就听?你不动脑想吗?他怎么就那么确信观众不爱看?”

“人家是老编剧,人家有经验,他吃这碗饭比咱们吃的盐都多,再说了,投资策划让咱们怎么写咱就怎么写,不吃力,还讨巧,不像现在……”

“好吧,要完全按照他的大纲写的话,让隋志传找别人吧,我写不了,”邱秋气呼呼地说,“稿费一分不要了就是。”

“你又意气用事,就不能适当地再向他的大纲靠拢一些吗?他让我来跟你商量,自然也是看到你这个本子的闪光点了,只不过,他还是希望你做出一些调整来迁就观众……”我父亲苦口婆心地说。

“不改!再改就不能看了!我犯不着迁就谁,不用我的稿就算了,一拍两散,我不会追着他要稿费的。”

“我看你这驴脾气就是仲黎给惯的!”我父亲也突然来了气。

“对,跟他合作好像比跟你合作愉快很多!”女人一扬眉毛说,“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你们不要这个本子,我可以投给他试试!”

“可你别忘了,他找你做的那些东西名义上是他朋友的,可背后他也是投资人之一!而且还是大头儿的投资人,所以你邱秋才能当大爷!才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才能被惯得这么无法无天,作者反过来驾驭编剧!”

“你什么意思,就算是他投资,那剧目播出后的反响你也是看到了的。没有谁驾驭谁的问题,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我父亲和邱秋的所有谈话里,貌似只要“仲黎”这名字一出现,他们势必要不欢而散。我父亲简直拿他眼前这个软硬不吃的女人毫无办法。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俩怎么吵都吵不翻,怎么吵都吵不恼,随时可能在盛怒下笑场,继而没有任何过度地重归于好。后来长大一些的我甚至一度侥幸地想,真要吵崩了才好,否则我得随时背着父母离异的定时炸弹,真有那天,姥爷该多伤心。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设想,尽管我父亲和邱秋之间谈不拢的事情很多,尽管他们表面上经常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彼此间疾风骤雨地谩骂,但在他们内心深处却永远互相尊重,这份默契,这种关系不是人人都有的,仅凭这一条,我为他们勾画的将来就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那天晚上邱秋和我父亲吵到深夜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他们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小剪刀和半瓶尘封已久的胶水,让我在外屋的小方桌上继续完成我的小制作。那是一大幅在白底纸壳板上用布条贴的贴画,画面是在一片翠竹林里,有两只大熊猫在吃竹子。近三十年了我还对当初那幅小制作念念不忘,因为当年它在班里甚至整个级部给我赚足了脸面。我从小就不擅长那种需要“精耕细作”的手艺活儿,所以,一度那幅作品被我粘得乱七八糟,那天晚上我像黑瞎子掰苞米一样,布条一边被粘一边往下掉,也不知是胶水不好还是我实在没有耐心。临到我爸要带我走时,不但给邱秋扑腾了一桌子没法收拾,而且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我的“大作”别说带走,根本就无法移动,不但是半成品,而且一碰就稀里哗啦地全盘散架。我爸爸看了看表说:“十一点多了,赶紧回家睡觉,明天早上早点来弄。”

第二天清晨我来的时候,那整张铺陈在桌上的成品让我简直高兴得要蹦高了。“鹤儿别动!”邱秋从厨房里出来,“等胶水再干一下,先吃饭,吃完饭就干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叹服,她的水平比我高多了,不但画面立体很多,而且布块布丝拐弯处都用针线固定了,这样即使胶水脱胶也不至于轻轻一抖就“片甲不留”。也就是这幅作品在班级的评比里给我博了个头彩,而且还在六一那天陈列在了年级展览柜的玻璃橱窗里,让平时总说我笨手笨脚的老师刮目相看。

后来我知道,那天深夜父亲带我走后,邱秋对她的稿子只字未改,而是用后半夜时间给我赶出了那份小制作。她对我父亲说,她大概不是一个好的编剧,频频离题,但是这个本子动用了她很大的精力,如果制片厂用她的构思,她当然很高兴,但是请不要用一些不用一些,然后以合作的形式在编剧一栏题她的姓名。可以想象,邱秋的那个剧本最终没有被采纳,据说那个叫隋志传的编剧又单独和邱秋谈了一次,但依然没有谈拢。我爸为她可惜,为她的好本子可惜,可同时也说,那就是她邱秋,好,也不好。 xEBKGyo5XCKdbdgKW9QlmaObQvEr3ftLxdyOSESIUlC2zihF8r2EZwSZzCcrY0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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