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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你看我小舅有多么巧舌如簧,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多少文字工作者终其一生都不曾获得过的礼遇。

创作组还将专门组织一次采风,前往故事的创作背景地——陕北。我小舅接着说,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或者自己单独去,那边有我大把的兄弟,当然,也完全可以不去,总之一切随你。

邱秋抬头说,你在云南下乡,陕北怎么会有你的兄弟。

正是这句话让我小舅看到了希望。

他说不是知青朋友,而是鉴定古玩时结交的朋友,想了想,又趁热打铁地说,横竖都是等!不如做点事呢,你现在停薪留职,不写作要饿死啊?

那么,好吧。

他听到他对面的女人说。

不过,可不可以,帮我去看望罗天?

小舅最终发现女人后边跟着的这句话才是真正的重点。

既然他独独写信给你。他一定伤得很重,在狱里,又得不到好的救治。你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他觉得这样我能过得好?!她顶着满眼水雾,你告诉他,比起前边那些已克服的阻力,这又能算什么!是不是要我把脸也烧成和他一个样,这样谁也不用嫌弃谁了,他才肯见我?!

这话把我小舅吓了一跳,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和罗天彼此之间的换位思考大概已经超出了常人能想到的几个回合,他们不需见面,却像默棋一样,旁人根本看不到他们走到了哪一步。

我小舅知道邱秋最关心的就是罗天的伤势。于是,他几乎是揣着邱秋的那颗心并且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去见的罗天的。可是,真正见到了罗天,他又临阵倒戈了。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见到的根本不是罗天,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面容,声音,都是另一个人的了。

没错。我就是罗天。

我小舅怔怔地看着他对面的人。

“晚上起夜,把同一监舍的人吓了个半死。都睡在半梦半醒间,没有心理准备。”

半晌他又说:“我不想往后秋儿每天醒来,都要面对这样一张脸。”他指着门廊尽头那面两米见方的大镜子,“每次走到那儿,都能被自己吓一大跳。多少天了,自己还是适应不过来。”

接下来两个男人开始了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对话。

“就为了早两年出去,搞成现在这样,真不值。”罗天说。

“你急什么。”

两束目光在此刻有了瞬间的交汇。

“现在不急了。”罗天又说。

“你放心。”

“信中说的,是我想了很久的。”

“我不喜欢也从不参与不公平竞争。”

“好。那就当是帮我。人情还人命。还是你这头儿划算。”

我小舅突然又被戳中了。他噌地站起来,转身想走。可本来就是自己有错在先:“你什么时候出狱?”他背着脸等了半天没有回音。

回头一看,罗天已经走了。

从监狱回来以后的小舅在应该如何向邱秋汇报上着实动了一番脑筋。说罗天很好吧,她不会相信。如实说他不好,自己都认不出了吧,又明显不可行。于是,他编了个缓兵之计,说是监狱不但给罗天减了刑,而且还准备安排他保外就医。出发日期还没批下来,不过应该很快,所以他说自己猜测罗天一定是想治疗面部灼伤后回来再见她。

就这样,我小舅为了邱秋心里能好过一些简直绞尽脑汁费尽心力,他想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但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之前所说的那个剧本邱秋最终还是写了,而且写得相当成功。她甚至还去了趟陕北,当然这也是我小舅一手安排。

小舅的朋友果然遍天下,邱秋所到的每一地,都有一封他写好的信为她打前站。有时我觉得我小舅简直是邱秋命里的贵人,当然,得除却“孩子”那件事情。

在我小舅与邱秋的关系中我读到一种近乎疼痛的基调,他对邱秋,不是大步流星的追逐,也不是细水长流的软磨硬泡,而是一种以“适你所愿”为己任的庇护,他在和邱秋深深浅浅的交往中实现着这种庇护,或者说是,一种陪伴,忘我的陪伴。这种情感的底色让我感到疼痛。别人眼里洒脱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仲总到了邱秋这里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遵守戒律的清教徒,行色端然,言辞笃定。十七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在他书橱一角的一个小木盒里翻出了他和邱秋曾经的一纸婚书。

仲总居然结过婚?子嗣可有?!遗产要不要分?这放在舆论界怕是有得讨论。

这是怎么回事?!我掐着婚书去问仲黎同志,心里想着这段自己追寻旁观了近二十年的故事终于有了正解。不料我小舅却一脸不认账的窘笑,就好像那比肩平行在白纸黑字上的一双名字和他根本没有关系。

“尹茜我再说一遍!你以后不准涉足我的私人地带,不准随便翻我的东西!”仲黎同志把婚书放回原处的动作小心翼翼,有如一个小学生收藏自己心爱的奖状。

“从实招来。”我说。

我知道这故事的开头,并从日记里一篇一篇地追看“连载”,所以今天,大概也配知道个结尾。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是假结婚。”我小舅低着头说,“那会儿秋儿收到一份来自美国的邀请,信上说她可以到那边当半年的访问学者。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当时各种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只差签证,签证有很多时候要凭运气,有移民倾向或者很多个体特殊不稳定原因的都很可能被拒签。你知道的,秋儿当过特种兵,更何况在情报局这种特殊的地方。所以当初把她的其他资料整合得差不多后,就演了这么一出,假婚。”

“然后呢?”

“然后?”我小舅说,“没有然后,假结婚的主意是我出的,凭当年我很多朋友的签证经验,还是已婚更容易签过。像秋儿这么有才华的人,应该出去见识、深造,要是被这种乱七八糟的原因卡下,那实在太遗憾了。”

“那之后呢?”

“之后?之后当然离了。”

“那是她达到目的了,出去采了半年风后,回来就立马义无反顾地找你离了?”

我小舅看了我一眼:“不是,在出国前夜她发现罗天回来过,所以她决定放弃这次机会。”

“说结就结,说离就离!什么东西!纯粹利用你!”我提高了嗓门。

“有意思么尹茜?”我小舅突然火了,“多少年的事了!你懂什么?”

别为我担心,我早已习惯了小舅为他的秋儿辩护时瞪着的血红眼睛。

我和仲黎同志一旦探讨他和邱秋的关系势必要不欢而散,而我对邱秋只要有哪怕是一丁点的“不敬”,便是这“不欢”的开始。

继续讲他们的故事。

接下来就是一封来自罗天的信。可这一次是直接署名给邱秋的。同样是寥寥数笔,却字字石破天惊:

秋儿,我已出狱。我要结婚了。她留过洋,海外有很多懂医的朋友。我们婚后即将出国去治疗我面部和颈部的烧伤。无论能否治愈,我都将变成另一个人,样子,声音,甚至,姓名。所以,不要找我。

罗天

信中没有解释,也没有倾诉,甚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有的仅仅是陈述这个既成事实。

“他一定是在编故事,扯谎!”邱秋声嘶力竭地喊着,“还有,还有监狱,怎么没人通知他什么时候出狱?!他这是要跟谁结婚!”

我小舅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封因为邱秋用力过猛而被挣成两半儿的信,脑子里立即浮现出那已然不是罗天的罗天。

刚刚两个人还在商量等罗天保外就医回来,要不要把邱秋的新书拿给他看。

这一下,犹如晴天霹雳。没等我小舅的眼睛把信上看到的意思传导给大脑,邱秋已经跑了出去。

“这会儿你去哪儿找?”

“监狱!”邱秋的声音震颤着,“我去监狱问个明白!”

自然是一无所获,无功而返。经过邱秋的据理力争,监狱只给她查出了罗天的出狱日期——一九九一年四月五日。

已经是一个月前了。这说明罗天出狱后没有立刻寄这封信。

邱秋又发疯一样地跑回去抓起信封,寄出的邮戳已不在本市,甚至不在本省,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

然后是接二连三的轰炸,来自罗天的轰炸。一会儿是婚书影印本,一会儿是来自不同地点的明信片。北京,天津,沈阳,然后是国外。意大利,瑞士。

连我小舅都觉得过分了。他在心里说,好聚好散都麻利儿的!这么没完没了算个什么!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将他深爱的女人紧紧搂在胸前,仅有的,那么一次。他清楚邱秋此刻需要一个疼痛背后的支撑,而在任何时候,他都愿意成为她的支撑。

他是怕我不信,或者,不死心。

邱秋自言自语地说,要不就是他觉得我接受不了他的模样,他身边的人可以?她能比我更爱他么?不可能的。

过了半晌,她又说,出国果真那么好吗,真能抚平心里的苦,也好。 XygnxWvi6PS1soHgJsPMVxxQgODLQ/9sgKazlrewZkIJpA/ZhioTS3jX2LWEz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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