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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罗天仍然默默地看着我小舅,良久,他听到自己嘴上说:“我对你这些光辉往事不感兴趣。我只关心眼前的事,秋儿连孩子的小虎头鞋都买好了,她多喜欢小孩你知道么?你可以放胆子去拼去闯,去搞出版甚至去做剧本,可你别拉上秋儿垫背!”

我小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其实我理解你的想法。完全理解。我知道你当然也是为秋儿好。有些话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而且今天干了这么混蛋的事,也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但我还是要说,罗天我知道她爱你,但她还有其他的爱。而你,恰恰忽略了她其他的爱。你是狠吃过过去那场文化运动的苦的人,那场运动把你的童年毁了,也把你吓孬了,所以你不想,也不敢让秋儿涉及这个领域。你曾经也很爱写作不是么?你的日记作文在那个时代总被老师当作我们学习的模板,可如今你整天担惊受怕,自己不敢和文学沾边了,也怕秋儿从事写作这行,你觉得写作是最容易在政治运动中犯错的行业,其实也不是最容易犯错,然而却是最容易被认为是犯错,最容易被人利用也最容易被想整你的人抓到把柄的行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得真好,你写的东西不就是词么。可是罗天我告诉你,那个时代过去了,别的你可以不信我,可这一点我肯定看得比你准也比你远。所以无论是你还是秋儿,都可以重回到自己喜欢的行当来,你不是想写一本你母亲的书,甚至一度已经动笔了吗,现在正是时候,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有着丰富的素材,层出不穷的素材,为什么要将它们白白浪费呢?所以我支持秋儿写东西,你那天没有见过电影剧本油印出来时她眼中的光彩。真的,你要看见的话一定会动摇自己的立场。我相信这才是她真正的舞台。无论是军营还是她转业到什么单位,都根本无法和这个绚丽的舞台相比。

我小舅那天说这些话确实很不是时候,但等到很多年后,读过邱秋所有小说的我却认为他的判断是万分正确的。

有一种人天生就是讲故事、写小说的,邱秋便属此类。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某些文字总能使人在脑海中印出她的样子,不是她写故事的样子,而是她平日里很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也许是极其细微、近乎意念的动作,当时没注意,也没往心里去,可通过她的语言,你想起来了,回过味儿来了。你甚至会在心里默想,这句话,除了她邱秋,还有谁会写出来呢。

两个男人就这样进行了唯一一次深入谈判。他们从男孩儿斗到了男人,却仍然谁也不服谁。

这时候负责邱秋的大夫出来了:“哪个是家属?”

“我!”罗天说。

“病人流产失血很多,近一个月要注意营养。小崔,”她转过头,“你领他去拿药吧。”

我小舅的人生到这里进入了一大段空白,这空白长达一年零八个月之久,在此期间他神话般地完成了又一次“转型”。很多人猜测商界大亨仲黎弃商从文不过是玩票,但也不乏一些人振振有词地说他赚够了钱,现在想要的是“出名”。只有我清楚,小舅不过是被一个人牵着鼻子走而已,她干什么,他偏偏也干什么,仿佛真的在一条路上走着,就是在一起的。

等到他的日记本再度有迹可循的时候,却只得了这么一段:

“我从此不知该怎样面对他们了,秋儿出事后,骆驼也紧跟着出事,秋儿的事完全因我而起,骆驼的事显然是因为秋儿,这样想来,我真是罪魁祸首!……”

据我小舅的记载,邱秋小产后不久,罗天因开工程车误轧了人而入狱,不久后,监狱失火,他在救火中立了头功,虽被减了刑,但是据说身体多处被严重烧伤,尤其是面部和颈部。接下来他不再见邱秋,也不接受任何人的探视。甚至连提前出狱的具体日期也没有对外透露。

于是邱秋被一次次地拒之门外,毫无商量的余地。后来连同她递进去的东西,也被如数退还。

画面依然是凭小舅的日记复原的,当然,其间包含了我个人的想象和推测。

你们怎么能不允许家属探望?邱秋当时一定急了眼。

你是他什么人?去通报的门房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句这样的反问。

我叫邱秋,是他未婚妻!女人搜肠刮肚,却只能形容到这一层关系。尽管他们曾经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过往,甚至还有过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可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还不算他真正意义上的家属。

你是邱秋对吧,犯人说了,他不想见你。门房甩出这样一句话。

不可能!让他自己出来说!

他现在能出来就好喽!

门房不再理女人。久而久之,女人的语气软下来了:您通融一下,我悄悄看他一眼,马上就走,可以吗?

或者:他什么时候能出来?立了功,能提前不少时间吧?

不行。不知道。你自己想法儿去打听吧。门房的回答不外乎这三句话。

想法儿?想什么法儿?女人开始不懂如何“想法儿”,可后来几次三番也终于开了窍。她看到许多探望病人的家属偷偷给门房送东西。于是她也弄了一件来,滤嘴大中华。在那个年代,这可真是一份豪礼。可让女人想不通的是,门房虽然瞅大中华的那双眼睛都要带钩了,可还是不由分说地回绝了她。

女人急了:那你想要什么?!

门房鼓着眼睛说:去去去!谁要你的东西。一面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大中华一眼。

他们送的,你怎么要?!女人的老毛病犯了,又不识时务起来。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门房恼火地看看四下。

看来真的是关心则乱,都说这女人聪明,可她竟想不到门房独独不收她的礼,不帮她打探,肯定是“上边”的意思。

与此同时,我小舅却意外收到了罗天在狱里给他写的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不如,你带她去那更广阔的天地吧。我很好,让她放心。

罗天

小舅经过整宿未合眼的衡量后做了一个决定,他把罗天信中的前一句去掉,而反复临摹了后半句,直到他挑出一张最满意的给邱秋看。

于是邱秋看到的其实只有信中的后九个字。

这是怎么回事?!面也不见,信还拐着弯写给你。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也算他发小啊,怎么就拐弯了?我小舅开导她,没准骆驼那家伙这次真有点儿毁容,他想变美点儿再见你。

看到信后,邱秋停止了她对罗天风雨不误却回回都吃闭门羹的探望。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多月不外出,也不见人。直到肤色都像骨瓷一样白得吓人。我小舅去找她,举着镜子给她看,她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至于邱秋看到自己在镜子里是什么样子,我在小舅的日记里也有读到:蓝色的血管遍布几近透明的周身,像青花瓷的脉络一样触目惊心。

然后。然后是那次刻意安排的求助。

一切出于我小舅那么精心的设计,他披着求助的外衣,对邱秋施以帮助,或者,帮助这个词不怎么准确,应该说是,拯救。

于是当年的仲黎面对邱秋侃侃而谈。我甚至可以想见他微蹙双眉,十指交叉在膝间的样子,仿佛真正遇到了多么棘手的问题。他说他曾经的知青朋友——对,就是邱秋不久前还帮他写过一稿的那位峨眉电影厂编剧,这次遇到一个更大的部头,不但时间跨度大,而且人物繁多,所以想请邱秋再度出山。

我小舅还是了解邱秋的,诸如稿费不会少,或者这是电影厂领导多么重视的一个项目这些其他写作者最关注的问题,他是根本无须和他的秋儿谈的。他只是告诉她,这个题材是她绝对能够驾驭的。轻车熟路,信手拈来的一个忙,没有理由不帮对吧?

邱秋只是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我小舅开始以为她只是不打断他,但到了后来,口干舌燥的他开始怀疑她是否在听。因为他看到了邱秋脸上那事不关己的表情。

我一直认为邱秋是个多少有些自私的人,自私是因为她那创作中毫无商量的以自我感觉为中心,谢绝合作,谢绝妥协与迁就。可换我小舅仲黎的话说,这却是作家的个性,作家应有的气节——邱秋听完我小舅的话,只是淡淡地说,哦,那个编剧啊,他总是在写作中不断地推翻,不断地改来改去,上次的一稿到三稿,兜了一圈,又几乎改成原样,我觉得这样创作很没有激情。而且你知道的,我现在大概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邱秋的态度并没让我小舅心灰意冷。他对他的秋儿说,你不要忙着摇头,不要这么快就回绝我。想想你的一大堆素材本子,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累的,有多少思考是关于这个题材的,它们在暗无天日的黑皮封面下等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今天么?那么多关于我们这一代人自身的诘问,关于历史的诘问,不正是眼下这剧本所需要的见解么?你完全可以胜任。你完全有那种把曾经的一切经历和体验说出来的才华。甚至,你不是为别人书写,这次就只是完成你自己。错过你,是这剧本的损失,更是未来这部剧所有观众的损失。至于合作,我们可以和他约法三章,只写一稿,拒绝改稿,拒绝反复,拒绝你不想去做的一切…… o35ZVnfXPhL0MKjhmstiaA5yTsvtle4AEK4Q1861nXBch4NBzlO7o7SmIp1aZe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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