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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印象不能作数，纵使我小舅笔下的邱秋有千般好，可在我心里却始终立体不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见到她本人。

一天午后，我正站在产房一角叠纱布，忽然听见有人叫我。

“尹茜！”这声音透过许多产妇和待产者时大时小的呻吟声钻进我的耳朵，闻声望去，是我小舅。

他就这样出现在门口，身边还扶着一个人。我赶紧跑过去，他的出现就像他当初的消失一样突然。

显然，小舅有些语无伦次：“那个，能不挨号吗（他的意思是，能不排队吗）？快找个懂的人来看看，这是怎么了，要，要紧么？刚才，为了救我，她从车后座跳下来，拼命扯我的自行车……这，”我小舅急得直挠头，“开始我还以为是哪里擦破了皮，这可怎么办！”

我被我小舅说得晕头转向。这时有个护士跑过来，一边把我小舅往外拉一边说：“这位同志怎么回事？！没看见门上写的字吗？男士止步！到外面等着去！”

一时间我小舅领来的人被孤零零地撂在那儿，她的绿色军裤上有一点血迹，不多，也不刺目，但是我看见了。我想扶着她到排椅上坐下，她却笑着说她还没到要被扶的地步，那笑只有五分真，另外五分大概被紧张的情绪冲淡了。

那个把我小舅强行拖走的护士扭头跟我说：“哎，这个不是抓来的，是意外跳车，估计动了胎！”

我给她取了些药棉，让她沾一下裤子上的血迹：“这会儿还出血吗，肚子疼吗？”

“好像不出了，肚子也不疼了，只是刚才用力拽车之后疼了一阵儿！我大概没事了！”她很感激地看着我，与她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名字：邱秋。

“您等一会儿，我，我还是喊大夫来看看。”

我对邱秋不敢怠慢。在我小舅日记里反复出现的邱秋，我小舅朝思暮想的邱秋。

看到邱秋脚踝上的血迹，来的医生都有些慌了手脚，沿着裤腿向上挽了挽，血明显是刚才沿小腿流下来的。

“尹茜！”外面又有人叫我，“你管的25床那个人呢！赶紧过来！”

我只得出去。

“把崔燕叫来。”负责邱秋的医生在里面喊。

我素有晕血的毛病，刚到妇产科实习的时候，上夜班在手术台前负责给老师递纱布和手术剪，有一次老师伸出手来，掌心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回头一看，我已躺在地上了，因为看到孕妇大出血，吓晕了。从此以后，许多大夫逢着紧急要处理的大小手术都不乐意再与我“合作”了。

我刚出了产科的门，就被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小舅吓了一跳。

“人呢，人呢！怎么样了？！”小舅旁边跟了个人，和邱秋一样，也是一身军装。

“医生正给看着呢！”

“怎么这么慢！刚才那个护士说，都流血了，很可能小孩保不住，医生怎么说！哎！你去哪里！”

我要去找崔燕，找25床，哪有时间从头到尾地回答他。

因为25床的原因，邱秋后面的事情我也就不知道了。

等我再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小舅早已不见了踪影，我问值班的程护士，刚才那俩人呢？

程护士瞪着眼说：“俩人？明明是仨人！俩男的，一女的。”

“哦对，是有两个男的。”我这才想起来。

“那俩男的一直在吵，一个脸上还挂彩了。吵到孩子都流完了，也不知他们俩哪个是孩子爸爸。”程护士想了想又说，“那两个男的，倒是长得都挺帅，而且都当过兵。”

“都是当兵的？”至此我才知道小舅上过越南战场，他回来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程护士“旁听”得相当仔细，几乎给我还原了罗天和我小舅之间的所有对话。

当时装家庭电话的还很少，罗天显然是通过邱秋所说的单位电话联系到的。我小舅扬飞痛批罗天母亲的传单当日实非出于故意，罗天也没怪他，而这一次，在任何有声交流之前，他首先收到的是罗天重重的一拳。鼻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砸！使劲砸！砸坏了哪里我自己担着，正好在这里一起修理。”小舅说。

确实，除了这，他简直无话可说，于是就等着罗天抡拳头，等他用袖子抹完脸上的血迹，才发现罗天也和自己一样，瘫坐在排椅上。

小舅掏出呼机，让人开一辆车过来准备接人。罗天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向一个小黑匣子哇里哇啦地发号施令，（那在当时是一个很先进的“武器”，得待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呼机才逐渐在中国出现。）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不扯线的小东西竟能如此神通广大。

“你有车刚才还骑什么自行车！你骑车子带着两条人命还东张西望什么！”

“罗天，我欠你一条命……”

“你他妈闭嘴！滚得越远越好！”没等我小舅说完，罗天又跳起来，“都是为了救你这个逃兵！”

我小舅那天确实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他的火大概就是被“逃兵”二字给点起来的。当年无论他表面看上去回来得多气派，对“逃兵”这两个字，始终是欠缺免疫力的。

罗天戳中了他的软肋。

“老子当年是从云南逃出来的，可我他妈的不是逃兵！老子上过真枪实弹的战场！”

“你去哪里上战场？”罗天根本没把我小舅的话当真，他也没有精力去细想。

我小舅“噌”地站起来：“打我回来，你们一个一个看我的眼光都写着‘逃兵’！别看一口一个仲总叫着，心里还不知想什么呢！真是给那句老话说着了，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我他妈没命赚钱是因为九死一生地回来，还有好多个回不来的弟兄们的家人要养活！他们把自己的命永远留在孟谷河那边了！留在越南战场上了！回不来了！”我小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定是冒着火的，“你倒是穿军装的没错，上过战场吗？！拿真家伙对敌人开过火吗！”

罗天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间疯起来的仲黎，原来这小子还不孬，失踪那几年，是扛着真枪支援世界革命去了，而彼时自己倒真没能去前线，他只是个小小的工程兵，根本谈不上荷枪实弹。据说三局的部分情报兵倒是上了前线，在中越边境的猫耳洞里接听短波，可邱秋却从未对他提起过。

罗天听说过缅共人民军的“知青旅”，听说过涉过孟谷河、投奔缅共游击队的云南知青，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小时候的玩伴竟也是那五千敢死队员中的一个。 xIkzRRfgLiAMVwI6TaTtdFOxPp9xuvIsw/AV9LanwOX8WVEREU6j2dtRrXnZpV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