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新教伦理与中国文化的相通点在哪里,二者又有什么不同?对中国企业有什么借鉴意义?
答: 新教伦理源自15世纪到17世纪的英伦半岛,完全成熟于北美大陆尤其是美国。马克斯·韦伯在对欧洲大陆的各个新教流派进行深入研究,尤其是对美国新教流派长时间考察之后,写出了著名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从哲学层面对英国、荷兰,特别是生机蓬勃的美国的商业活动、商人们的冒险、企业家的创造与创新、大众狂热的逐利行为进行解构,最后上升到宗教动机层面,这既是一个了不起的学术成果,又反过来给“美国现象”的物质主义运动赋予了理想主义动机,赋予了正当性与崇高性,从而在理念层面和实践层面达成了闭环。
我在讲课、写文章过程中时常会用到“闭环”这个词。这是为什么?“闭环”就是对称性,就是我们干什么事,包括做企业、做学问、做官、做人,都要能“自圆其说”、自圆其行为,凡不能自圆、不能闭环的理论、观点、行为都不能持久,都可能会带来灾难。马克斯·韦伯是西方资本主义的化妆师,更是一位社会心理建构家,一位了不起的顶层设计大师,他的理论架构高度自洽,理论与现象本身也高度自洽,因此称他为美国走向持续繁荣与强大的“思想发动机”之一,应该也不为过誉。
新教伦理与中国文化有一个重要的相通点是:两者都肯定劳动的意义,“劳动光荣”“劳动神圣”是中华民族悠久的文化传统。与此同时,勤俭——勤劳和节俭,更是渗透进入我们民族的骨髓之中,你看中国的春联,几乎三分之一以上(农村就更普遍)的内容都是关于“勤俭持家”的,这和新教伦理观的“世俗禁欲主义”大致相同。因此,有学者认为,新教哲学和儒家哲学都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经济的繁荣。
这里有个重要的差别,就是儒家哲学虽然肯定和赞赏劳动的价值,但对“致富”的动机和结果却未赋予崇高性甚至正当性意义。重儒轻商始终是儒家文化的一条主线,这也是中国历代商人包括今天的民营企业家“理不直”且“气不壮”的根因所在。很显然,这不利于造就中国的企业家阶层和企业家人格,却有利于短期行为和投机客。东南亚国家多的是套利型生意人,却缺乏真正的企业家,这就是明显的例证。
当然,新教伦理并非普遍适用的价值观。大英帝国在长达400年左右的殖民运动中,企图在将商业与贸易带向全球的同时,也能传播它的清教观,但大多都未能如愿。它给印度带去的是自由贸易和英语,宗教传播却遭遇普遍的抵制,印度也没有走向美国式的经济繁荣。它在非洲殖民地传教成功了,非洲许多前英殖民国家的基督徒占人口的比例超过了英国,但非洲依然长期贫困。日本、韩国过往70年崛起了一批世界级的企业和企业家,中国过往40年也诞生了华为、美的、阿里巴巴等一批优秀的企业和任正非、柳传志、张瑞敏等一批有世界影响力的企业家,但总体上他们的成功都和清教精神无关联。即使是欧洲一些发达国家,也很难在欧洲式资本主义与新教伦理之间找到必然的逻辑闭环。
还有一点就是思想设计总是相对完美,但上帝也无奈于人性的复杂与乖张,人的非理性永远会让理性的光芒变得苍白无力。马克斯·韦伯虽然描述和构造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制度—行为框架,但他也深刻洞见到了它最终的结局:奋斗带来繁华,繁华带来腐化与懈怠,财富由工具异化成目的,变成了捆绑精神的“铁笼”。
世俗禁欲主义禁不住时间的侵蚀和人性的腐蚀,更多的是思想家的一厢情愿。《清教徒的礼物》这本书对此有很深刻的反思,值得中国的企业家学习和借鉴。
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与独特的文化哲学,中国更是如此。但我们的文化总体上偏于政治和人际关系,我们的历史主线是农耕文明,在商业与经营管理方面缺乏系统的理论与实践。因此,对今天的中国企业家来说,一个不堪重负的使命是:在做企业的同时,还需要去探索背后的精神逻辑,并以此进行自我激励,同时激励团队。这既是无奈,又是担当,也逼出了一种特别的商业景观:中国的不少企业家都是半个管理思想家、商业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