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有两大心理学基座:关于天堂的愿景与关于末日的恐惧。这两者共同构成了信仰的力量。上帝制造了愿景,也制造了恐惧,同时也就制造了信仰。愿景是灯塔,是阳光,信众被太阳的光芒牵引,猛力地朝前奔跑,其实也是为了逃离恐惧的阴影。
愿景是动力,恐惧是压力。对成功的个人与组织来说,动力与压力缺一不可。
伟大的商业组织都有点类宗教、类军队的意味,它们都需要设计愿景,都不讳言恐惧,也都有强大的奖惩系统。但军队和商业组织与宗教的不同点在于,军队和商业组织不需要制造恐惧,因为恐惧就在眼前,死亡是真实的存在,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有些研究领导力的专家将“制造恐惧”作为优秀领导者的一大特征,这显然是象牙塔里的“咖啡式想象”——秀才们没上过战场,没到过市场,以为泼天的风浪都是领导者们的恐吓术。岂不知真实的疆场有多么残酷!
杰出的军事领袖和一流的企业家不但不会被恐惧淹没,相反都是利用危机、利用恐惧的高手。英特尔(Intel)的“三驾马车”之一——安迪·格鲁夫的一生充满了恐惧,历经纳粹阴影、右耳失聪、难民逃亡以及英特尔公司无数次的灭顶之灾,但他把这种恐惧转化成了一种管理手段,影响了一代硅谷人。
硅谷大大小小的咖啡馆里,到处分泌着征服世界、征服外星的荷尔蒙,到处燃烧着超越的激情,但是也四处弥漫着焦虑的气息。科技的加速度发展使得新技术不断诞生,让新公司不断崛起,让小人物一夜暴富、一夕成名,也让还没坐稳王座的王者之冠落地……每一家企业都离死亡很近,就连微软这样的巨无霸都“永远离破产只有18个月”——这是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在21世纪初的醒世危言。
华为离死亡有多近、有多远?看看任正非20年前、30年前无比向往的贝尔实验室(曾经的美国国家科技明珠)、摩托罗拉(无线通信的发明者)是怎么衰落的,爱立信、诺基亚怎么被华为超越的,华为的老师IBM今天的困境是怎么形成的,你就知道华为离死亡并不远。多年前,任正非在北京研究所对一位来访的高层领导说:“3个月不努力,华为就会垮掉!”
任正非与安迪·格鲁夫有很多相近之处。家庭磨难、少年创伤记忆、青年时期的政治歧视、创业过程中纷至沓来的内外打击,多少次都有可能破产倒闭的经历,使他每时每刻都有切肤的恐惧感。在华为创立的前10年左右,任正非不止一次产生过动摇,要把华为卖掉,不过他不想给华为戴上“红帽子”——成为一家国有控股或参股企业,他渴望华为戴一顶“牛仔帽”——让华为成为一家外资控股或参股企业,利用西方先进的技术与管理,以及一群中国科技知识分子的智慧与勤奋,将华为带向世界级的地位。
任正非曾经向上海贝尔公司伸出过“橄榄枝”,但被拒绝了,后来差一点将华为以近100亿美元的价格卖给摩托罗拉,但在最后一刻该交易被否决了。走投无路之际,华为只能硬着头皮、从此心无旁骛,一条道走下去,但代价就是永远与危机相伴、与恐惧相伴。
一个个性无比阳光甚至有点强悍的男人,居然能患上重度抑郁症,居然在创业的前20年左右动不动就流泪,可知他压力有多大!
与安迪·格鲁夫不同的是,自创立华为以来,任正非将外部的无数个压力事件都尽量和公司的极少数人扛了下来,不让恐惧传导到管理团队和员工,用轮值董事长徐直军的说法就是“老板都自己扛了,我们一门心思做事,危机过去了,我们最后才知道”,更重要的是,“老板是天生的乐观主义”,形势不好时,他总在讲“前途一片光明”“潇洒走一回”,形势好时,他又总是喊“狼来了”“冬天到了”。
任正非是那种善于不断地将理想与现实、愿景与恐惧进行场景转换和对冲的领导者。
与安迪·格鲁夫相同的是,任正非同样娴熟于将危机、恐惧转化为企业的战斗力和凝聚力。2013年之后的华为,进入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相对舒适区,但20多年的运转,让它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官僚主义和懈怠,这几年组织变革的决心、力度、声势不可谓不大,自我批判的火力和频度不可谓不高,“但总有拳击手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效果不明显”——一位参与变革顶层设计的高管对此很焦虑。
两年前,我在一个场合讲道:“今天的华为可能需要一场危机……”
2018年12月初,危机来了,不过有点过于猛烈,比想象中严峻得多:一个超级大国对一家私人合伙制公司的全面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