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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第一章

“准备好了吗?”

罗西北半仰在皮质躺椅上,听见一个女声这样问道,于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耳旁“咔嗒”一声,罗西北知道桌面上的沙漏计时器开始工作了。伴着细碎而湍急的流沙声,他在脑海中再一次徘徊进了那条黑暗深邃、既像是火车隧道尽头、又似乎完全不像隧道的一个神秘站台。

“你走到哪儿了?”还是刚才那个女声。

“已经到了站台上。”罗西北闭着眼睛回答,“站台崎岖不平,还有点湿滑。”

“车来了吗?”

“来了,就在前面。我们正朝那边走呢。”

“我们?送你的人已经来了?”

“是的,他就在我身边,一直催着我快点上车。已经走到车门口了,他好像要对我说点什么,但是列车启动的声音太大了,我什么都听不清。”罗西北眉头渐渐缩紧,有些焦躁不安。

“别急,先上车。车门关上之后,车灯会亮起来,记得回头看看来路。”女声关切地嘱咐道。

“我知道,车门马上就要关闭了。他退到了车厢外面,冲我挥手告别,用断了一截指头的那只手。车门正在慢慢关闭,车灯会亮起来吗?”

“会的,回头看看,看到什么了吗?”

罗西北只觉得一阵强光瞬间刺穿了他的双眼,之后列车载着他又迅速冲入黑暗之中,他被巨大的惯性推倒在高靠背的座椅上。也不知是列车提速太快,还是刚才那道光晃得他心神不宁,罗西北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本想咬牙强忍,但一股腥味突然窜进喉咙,让他失去了控制。只见罗西北猛地从皮质躺椅上坐起来,“哇”地吐了一大口。

姚静——刚刚说话的那个女人,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她赶紧放下手中的记录本,走到罗西北身边轻拍他的背,温柔地安抚道:“别着急别着急,都过去了。”

呕吐物散发着浓烈的臭味,罗西北知道,那是昨晚喝下去的白酒以及根本吃不出滋味的各种酒菜。因为要答谢新公司的领导,他第一次甩开膀子喝大酒,没想到影响到了今天的治疗。他有点羞愧地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姚静还在身边轻抚着罗西北的后背,同时拿过旁边的纸巾为他擦拭嘴角的残留。“这不怪你,是我太心急,给了你太大的压力,作为主治医生,应该我道歉。”说着,她瞥了一眼地上的呕吐物,劝诫地说道,“不过你昨晚喝了多少酒?呕吐物里还带着血丝,我怕是有轻微的胃出血。你现在感觉胃里怎么样,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罗西北摇摇头:“没事,多半是鼻子里的血,一咳嗽就带出来了。最近天气太干燥,我总是流鼻血。”

“那也尽量少喝酒,酒精对大脑的伤害非常大,尤其是你这样受过损伤的大脑,最好是……”

罗西北用不住地点头拦住了姚静的话,他疲惫地躺倒在躺椅上,用手捂了一会儿眼睛,心里依然十分懊悔。过了一会儿,他轻轻问姚静:“今天是第几次治疗了?”

“只算今年的话,是第五十七次。”

五十七次,依旧一无所获。罗西北内心被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笼罩起来,他呆坐在椅子上,想冲出这个看不见的牢笼,可举目四望却不知道哪里是出路。

姚静看出了他的情绪,递给他一杯水:“今天是应该被记住的日子,就像你第一次说出送你的人有一截断指,第一次说出通往站台的路崎岖不平,还有点湿滑一样。你今天第一次在车灯亮起来的时候回头望向了来路,至于那里藏着什么,总有一天可以看清,也总有一天你能从这些梦境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记忆。”

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姚静素来喂得一碗好鸡汤。好在罗西北听着不觉得腻,所以哪怕安慰就只是安慰,他也觉得很满足,毕竟除了姚静也没人再对他说这样的话了。

杯子里的清水见了底,罗西北感觉自己也渐渐轻松下来了。他起身告辞,时间尚早,还可以再去一趟老房子。临出门时,姚静关切地说:“路上当心,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或者想法,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罗西北避开了姚静的目光,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他知道,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姚静的关心点到即止,并没有超出应有的界限,但他有时候会有点情不自禁地心动。

所幸,大街上夹杂着沙土的北风很快让罗西北的大脑清醒过来。他眯着眼睛四下张望着周围——这里是兰州,中国西部城市。已到了初冬时节,整座城市都被昏黄的冷冽包裹着。

穿过黄河大桥又坐了三站,罗西北又一次站到了老房子跟前。所谓老房子,其实并没有真实的房子存在,而是一堆被蓝色围挡隔离的断壁残垣。

三年前,这个罗西北一家居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发生了煤气爆炸,除了他,全家人悉数遇难。而罗西北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因为在爆炸中头部受到重击,在医院清醒过来之后,他彻底失忆了。以前所有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似乎有一只手将他以往所有的经历都抹去了,他的大脑就像是一张白纸,一切的记忆痕迹,都没有了。

围挡在北风中微微摇晃,时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闷响。从刚见面开始,姚静就提醒罗西北可以多回以前生活的地方看看,这对唤醒记忆有好处。

那时候,罗西北刚刚被介绍到姚静的诊所进行治疗。牵线搭桥的是给他治伤的主治医师,他是姚静的大学同学。他告诉罗西北,姚静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创办了自己的诊所,正在为一项非常先进的催眠治疗术招募志愿者,这项研究专门针对他这样曾经遭受过重大心理创伤的患者。成为志愿者之后,罗西北不仅可以得到免费的心理康复治疗,甚至还能得到一点津贴。

罗西北抬起手扶了一下围挡,蓝色的铁板冰凉生硬,好像那些消失的记忆一般,死硬地不肯屈就,只留下一片惨淡的空白。在姚静的诊所治疗了两年多,罗西北的记忆恢复几乎没什么进展。

在催眠的过程中,罗西北总是做着一个重复的梦,梦里一条幽暗的隧道通向站台,上车的却只有罗西北一名乘客,而前来送行的也只有一个断了一截手指的人。那个人面目模糊,脚步匆忙,在列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他微微挥动着断指的手,向罗西北告别。

这是自己以前认识的人,还是潜意识里虚构出来的幻象?罗西北不知道。姚静也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帮罗西北梳理着这个梦,挖掘着梦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说,所谓失忆是患者因为某种原因锁上了记忆的大门,而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一定就藏在患者脑海中的某一个地方。

想到姚静的话,罗西北不禁微微笑了一下。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这些话从一位男医生口里说出来还会不会有同样的效果呢?遇见姚静,大概是他悲惨人生中所剩无几的幸运了。

正想着,罗西北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如果不是垃圾信息,那就只有幺鸡会给他发消息了。

幺鸡,自己当年是怎么想到给朋友要小勇起这么个外号的呢?罗西北不得而知,他比较庆幸的是被叫了这么多年外号之后,这个朋友在他危难之际还能义无反顾地帮助、照顾他。从住院疗伤,到心理康复,只有幺鸡一直陪伴在罗西北的身边。及至后来,罗西北身体康复,帮他联系些零工,接济他生活的,也都是幺鸡。罗西北有时候会忍不住问道:“咱俩以前有这么好吗?”幺鸡不善言辞,每次都是笑一笑,回答:“等你想起来就都明白了。”

罗西北看了看手机,的确是幺鸡,幺鸡给他带来了一条好消息。昨晚上一顿大酒没白喝,刚刚入职的这家医药公司领导答应,下个月就给罗西北转正,之后他的收入会有一定幅度的提高。

如果不出意外,春节前他就能搬出现在那间隔音极差的出租屋,不用再听隔壁小情侣没完没了的折腾声了。到时候,换一间干净整洁的楼房,也许还能请姚静来家里做客。想到这些,他觉得生活又有了一点希望。

初冬时节,天色早早暗了下来,罗西北不想在这堆废墟边继续流连了。如果注定找不回记忆,那就努力探索前路吧。他朝附近的公交枢纽走去,心里想,晚上到家再看看医药公司的产品手册,一定要把握好这个难得的工作机会,明天天一亮,人生就又是新一篇了。

风沙掠过,一粒粒细小的砂石被强劲的西北风卷着砸在脸上,刮跑了不少在城关区武都路十字公交车站站台上等车的人。

枢纽站台上,等车的人已经有渐渐增多的趋势。虽然现在没什么人,但再过一会儿,下班的晚高峰一到,无论风沙多大,这里恐怕都要人挤人了。罗西北非常不喜欢那种感觉,那种身体被挤在夹缝中的失控感,总让他想起那个不断重复的梦。虽然梦里的列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但他依旧觉得自己是失控的,一切都是不可把握的未知。

他曾经把这种感觉告诉姚静,她说这是失忆导致的恐惧和焦虑。至于克服的方法,姚静教了他几种,但似乎都不太奏效。

站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罗西北开始来回踱步,不停地看站台上的屏幕。还有一分钟,他乘坐的公交车就到站了。再坚持一分钟,六十秒。罗西北低头看着脚尖,在心中默念。在他这两年的记忆里,兰州每辆公共汽车进出站的时间都没有准时过。

风沙大,罗西北低着头躲着,他的眼睛看着地面,视野里,各式各样的鞋子在他身边来回经过,有女士的尖头靴子,有年轻人的运动鞋,罗西北看得有些出神,以致一双沾了污泥的大头皮鞋横冲直撞地走过来,把他撞了个趔趄,他才猛地抬起头来。

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晃晃悠悠地从罗西北身边经过,对刚才的摩擦丝毫不在意,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罗西北积攒了满腔的焦虑,被这个无理的男人全部点燃了。他上前一步,抓住男人的胳膊,叫了一句:“怎么走路呢!”

男人被这一抓一叫拦住了脚步,停顿了几秒,猛然回头望向了罗西北。人群的嘈杂,车辆的穿梭,在四目相对的一刻,全部凝固了。

这个站在对面,刚才几乎把他撞倒的男人,竟然和罗西北拥有着完全相同的容貌。他是谁?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无数的问号撞击着罗西北的大脑,他很想凑上去问个究竟,但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撼施了定身术似的,一肚子的话挤在嘴边,却一句都钻不出来。

黑衣男人本来目光涣散,在被罗西北抓住之后,他却似乎获得了点化,脸上释放出一种解脱的愉悦与轻松的表情。正在此时,站台上传来汽车进站的预报。男人嘴唇微微一动,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再见。”

随后,他猛地甩开罗西北的手,一头撞向一辆正在全速出站的汽车。罗西北还未从前一秒的惊讶中缓过神来,紧接着又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不行!你不能死,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跟我再见,你认识我吗?罗西北拼命地扑过去,在黑衣男人钻进车轮下面的一瞬间,再次抓住了他的袖子,使劲一扯……

整件黑衣蒙头盖了过来,罗西北失去了重心,一下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咣!黑衣男子被汽车撞出去几米远。一声闷响,他摔到了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透了。

紧接着,罗西北的耳边传来了尖利的刹车声、惊恐的呼喊声、纷乱的脚步声,但这一切都没有扰乱罗西北,他只是木呆呆地僵在原地,紧紧抱着从男人身上拽下来的黑衣,蜷缩在站台的角落里。直到车站的治安员过来拉警戒线,驱散人群,罗西北才从刚才的惊骇中清醒过来,他听见人群中有人抱怨:“这谁啊,这个点撞车,一会儿车站又不知道该堵成什么样了。”

听见这话,罗西北这才反应过来,死者的外衣还在自己手里,他“哎”了一声,想叫住刚刚从身边经过的治安员,把衣服上交。但就在他举起衣服的瞬间,内袋里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钱包半敞着,露出来的现金钞票的边有大几百,看样子里面还有更多。钱包的旁边还露出一个手机的边框,像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干啥?”治安员转过头不耐烦地问道。

“没事,没事。”罗西北看着衣服,鬼使神差地答道。

“没事的都赶紧走,看不见这儿出事了吗!”治安员一溜地哄人,不光冲着罗西北,也冲着还在站台上巴头探脑看热闹的人。下班的晚高峰已经到了,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驱赶声中,罗西北被人流裹挟着随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人群里的罗西北也不知道车会开向哪儿,他只是手里攥紧那件从死者身上拽下来的黑衣。在死者遗留下来的那个钱包里,他能发现或者解开什么秘密吗?罗西北一点都不知道。

推开合租屋的房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罗西北把包和衣服往破沙发上一扔,自己则一头扎到了床上。如果可以选择,他非常愿意把傍晚时的这段经历从记忆中全部抹去。可就像越想记住偏记不起来一样,越想忘掉的偏偏就怎么也忘不了。从被撞到,到拉住黑衣男人的胳膊,再到黑衣男人义无反顾地冲入车轮之下,所有的场景一遍遍地在罗西北脑海中重演。还有那句似乎带着解脱又意味深长的“再见”,罗西北翻来覆去,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可他就这么把一件死人的衣服偷偷带回来了。罗西北叹了口气。钱包?身份证?钱包里还会有什么?想到此,他起身拿起黑皮衣,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然后把全部物品依次摆在床头柜上。

一块全钢的机械表,一部苹果手机,一串钥匙,其中一把显然是汽车钥匙,黑色钱包,以及钱包里装着的几张银行卡,现金五千四百元。在钱包最里面的卡槽里,罗西北找到了一张身份证。他从抽屉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跟这张摆在一起对比了一番,除了名字,两张身份证几乎一模一样,连号码也仅仅相差几个数字。

身份证的核发日期离现在很近,大概是丢了旧证,刚刚补办了新证。只是没想到,证刚补齐,人就不明不白地没了。

罗西北收起自己的身份证,端详起另一张来。韩东——这是黑衣男子的名字。难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用另一套身份、沿着另一条轨迹生活吗?他生活得怎么样?看着随身的物件,韩东应该比罗西北过得滋润,但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孤独地自杀呢?

罗西北一边想着,一边把目光落在了手机上。他身子靠在床头没动,仅仅是伸出一只手指,按了一下手机的home键,那样子仿佛手机是个活物,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他一口。屏幕亮了,显示解锁需要密码,或者指纹。密码自然不得而知,但指纹呢?罗西北轻轻试了两根指头,没成功。

看来指纹真的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印记,罗西北一边想着,一边要再次歪倒,忽然他又坐了起来,撕了点卫生纸,把手机的home键乃至整个手机都擦了一遍。之后,他垫着卫生纸,把刚才那堆东西又重新装回了黑色皮衣里。

已经十一点多了,隔壁的床铺一直在有规律地动作,合租的小情侣春心最近总是在萌动。以前,罗西北会不耐烦地敲敲墙,但今天他的眼睛始终离不开搭在旧沙发上的黑色皮衣。那是个巨大的谜。

翻来覆去了很久,实在是睡不着,罗西北决定吃一片姚静给他的药。刚开始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他一度严重失眠,靠着药物才能睡将近四五个小时。接受催眠疗法两年来,虽然记忆恢复没什么进展,但他的睡眠质量变好了不少,近来已经很少吃药了。

韩东自杀之前,目光十分涣散。他是不是也有失眠症?会不会是最后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受不了折磨选择自杀?还是有酒精依赖?他走路晃晃悠悠的样子,跟喝醉的酒鬼没什么两样。但也不一定,有酒精依赖的人一般手都会不自觉地轻微抖动,拉住他胳膊的时候,没觉得他的手在抖。喝酒的危害真的太大了,姚静多次告诫他尽量别喝酒。不过,以后做医药器械销售,恐怕喝酒的场合也少不了。罗西北在一顿胡思乱想之中,慢慢地睡了过去。

深夜,姚静已经洗漱完毕,但她并没有马上睡觉,而是坐在书桌前,等一个约定好的电话。将近零点的时候,她的手机收到了一个消息,内容无他,是一个电话号码。

姚静从书桌抽屉里掏出另一部手机,按着消息上的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另一端,一个有些机械的男声在向姚静做着(没有说出当事人姓名的)工作汇报。姚静一言不发,只是听着,直到对方全都说完了,她才追问了一句:“他现场反应怎么样?有没有表现出害怕或者伤心的情绪?”

对方答道:“这些不是任务范围内的,所以没有观察到。我们只确认他接收到了目标物品。”

姚静对这样的回答似乎不甚满意:“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包括身体、情绪各方面的反应,都要观察记录。他虽然与你们出身相同,但没有被规范化。而且他也应该尽量避免规范化反应,这样才能真正潜入环境里,找到连接人。”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姚静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深夜,窗外的街道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北风的呼啸愈发明显。姚静站在窗边朝外面望去,正好能看到诊所所在的三层小楼。当初把诊所的选址定在这里,就是觉得这幢小楼很像小时候跟爸爸住的教师楼。

那时候,妈妈已经离开了几年。爸爸虽然对她疼爱有加,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泡在研究室里。而她放学之后,不得不去对门武教授家里待着。

想到这里,姚静回到书桌旁打开电脑,找出一张翻拍的老照片。照片上有两个女孩,大点的十三四岁,虽长得眉清目秀,但腼腆的笑容里却隐隐藏着一丝愁容。小点的只有八九岁的样子,模样还没大长开,但是笑得更加开怀。照片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与静姐摄于科大南园。

因为服了药,罗西北比平时睡得格外沉。韩东的手机在皮衣口袋里响了两三遍,才把他吵醒。罗西北迷迷糊糊地掏出来一看,是个没有标注的陌生号码。韩东昨天已经死了,难道他家人朋友还没接到消息吗?

现在,这电话接也不是,挂也不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昨天直接关机。

正踌躇之间,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罗西北抬头看了看表,还不到早晨七点。门外的人不等他问,便直接说道:“你家厕所漏水了,快开门!”

罗西北虽是不情愿,但为免给别人添麻烦,还是打开了房门。但他并不知道,房间外等着开门的共有三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房门刚开了条缝,三人便一拥而入,把他扑倒在地。其中一个在确认罗西北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后,走到破沙发旁边拿起了韩东的皮衣,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之后朝罗西北举了举衣服说:“我盯着监控看了一晚上,还真是你。”

其余的两个人,把罗西北两边一架:“走吧,回局里去。”

几个人不由分说便把罗西北架到楼下,门口停着一辆警车。罗西北被七手八脚地塞进车里,浑身只剩下发软。没想到警察的办案效率这么高,仅凭着监控,就找到了他家里。他“偷”的衣服财物,加起来大概两三万元,也不知道这个额度会判几年。

更主要的是,韩东已经死了,如果警察怀疑他和韩东的死有关,那就更麻烦了。

罗西北感觉脑袋要爆炸了,他反复琢磨一会儿审讯时该如何应答。可是该如何解释他跟死者长相完全一样呢?韩东死前,他俩的碰撞拉扯,摄像头是否也都拍到了呢?如果说,昨天韩东的突然出现和意外身亡,带给他的费解,还像是远方某处的枪声,那眼前这些挤在脑门子里的问题,就是擦着耳朵飞过的子弹。稍微躲闪不及,就可能让他身受重伤甚至命丧黄泉。

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如此煎熬的时刻了,罗西北觉得耳边响起了蜂鸣声,视线也有些模糊,他不禁抬起双手,紧紧抱住了头。

然而,片刻之后,罗西北察觉到了车上不同寻常的气氛。先前带他出来的时候,虽然是连扑带架,但上了车,几个警察倒没章程了,甚至连手铐都没给他戴。罗西北缓缓抬起头,除了开车的那个,其余两人都关切地看着他。见他抬起头,身边的这个率先开口道:“醒啦韩队?你藏得也太深了,让我们好一通找。”坐在前排副驾上的那个也回头说:“要是再找不着你,可就要发通缉令了。”

听了这话,身边这个人立马呵斥:“陈友业,你知不知道话该从哪头说!”

罗西北从二人的称呼中感觉到,他们应该是把自己当成了韩东,于是大着胆子问道:“什么通缉令?犯什么事了?”

“别听他瞎说,没有的事。”身边这位继续说道,“不过,全局上下都在找你。局长那儿肯定也有压力。”

罗西北提着一口气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套着话:“这事没法交代啊。”

“有什么没法交代的,不就是接到线索后又让嫌疑人跑了吗?是有点不好看,可干公安的有多少能上天钻地的。再说了,可着全国打听,哪个地方的刑警队没压着几桩破不了的案子?太正常了。”

“可韩队你一躲一藏,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前排叫陈友业的小伙子再次接茬儿道。

“行了,陈友业!”身边这个人再次喝止了他,继而对罗西北说道,“没什么性质不性质的,在外面追查嫌疑人,几天几夜没回单位,很正常。等一会儿到了局里,我们不说在哪儿找到你,这几天的去向行程,你自己怎么方便怎么说。需要统一口径的地方,我董二雷绝对全力配合。”说完,他指着前排的俩人说,“陈友业,大勇,你俩咋说?”

二人连忙附和:“我俩没说的。一会儿到了局里,都听韩队的。”

说话间,车子开进了一个大门,罗西北向窗外瞄了一眼,门口的大牌子上赫然写着“兰州市公安局”。

罗西北从董二雷手里接过韩东的黑色皮衣,随着三人走进公安局的办公大楼,乘着电梯来到位于三楼的刑警队办公室。一出电梯,一个硕大的公示牌就立在门口,罗西北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看:韩东——刑警大队一分队队长。刚才车上的三个人,董二雷、陈友业和张勇都是一分队的警察。

虽然还没到上班时间,但办公室里已经有人忙碌起来了。董二雷招呼一个正在忙碌的女警过来,问道:“局长来了?”

女警点点头:“在最里面那屋呢,一会儿要亲自主持会议。”

“今天来开会的人有点多啊?”董二雷四下看了看说。

“你还不知道啊,可能要把“11.15”杀人案转给二队了。景队也在里头。”

“凭什么把我们的案子转给他们啊?”董二雷相当不服气。

“局长扛不住了呗,厅长把他叫去好几回了,都是问这个案子。大年底的命案,嫌疑人失踪,连刑警队队长都找不着了,你说局长现在什么心情。”女警说着朝董二雷撇了撇嘴。

“谁说我们队长找不着了,这不在这儿嘛。”董二雷说着指了指埋头在一堆案卷中的罗西北。女警见到罗西北立刻凑上来小声说,“韩队,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等罗西北应答,董二雷抢着说:“你这话问的,上哪儿去,查案去了呗。案子还没破,好些行动都得悄悄的,韩队这次出去几天,带回来了重要情况,一会儿亲自跟局长汇报,是吧。”说着,他拍了拍罗西北的肩膀,又使了个眼色。罗西北被这一通胡吹搅得心神不宁,但怕露馅儿,也只能点头称是。

女警还想继续追问,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小李,会议室准备好了吗?”

女警的脸立马沉了下来,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向会议室。一个身材魁梧、眉目英朗、穿着整套制服的警官出现在罗西北面前。

“韩队长啊,什么时候回来的?”警官问道。

“昨天半夜。”罗西北硬着头皮答了一句。

“你这是从家里来?”警官打量着罗西北的打扮,皮衣皱皱巴巴,裤子上还有刚才被扑倒在地沾的土,连头发都一绺一绺地翘着。

“太晚了,没回去,在旁边找了个钟点房歇了一会儿。”罗西北编了两句,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董二雷,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这让罗西北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到目前还没有破绽。

这时,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警官从里面走出来。正在倒水的、被人叫作小李的女警官李小春立马挺直腰杆说:“局长,会议室都准备好了,现在就接入省厅的电话吗?”

原来这是局长。他摆摆手:“一会儿再说,咱们自己先开。”说完,他朝着罗西北这边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罗西北心里一慌,说漏了嘴,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董二雷。幸亏董二雷机灵,赶紧接话说:“刚才到局里,我们一块儿来的。”

局长无暇顾及这些小事:“都到了,那就开会吧。一会儿省厅的要接进来,听取‘11.15’的案情分析报告。以为你没在,本来想让(景)天城帮你顶一下,既然你回来了,一会儿你亲自汇报。不过,咱们先自己讨论一下,把你这几天搜集到的信息都汇总一下。”

穿着制服的警官,快步朝局长走去。罗西北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只听董二雷在耳边小声叨咕:“景天城就会跟着局长屁股后面跑,他们二队的人让他带的,也都是这个德行,查案子不来劲,就会围着领导转圈。”

“你们俩还磨蹭什么呢?”见罗西北和董二雷还没走过来,局长催促道。二人只得加快脚步,眼看着会议室就在眼前,罗西北只恨自己不会遁地之法。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保洁员拿着一大袋卫生纸走进来,罗西北急中生智,急忙说道:“我去个厕所。”

果然不出所料,保洁员正在检查填补各个卫生间里的卫生纸。罗西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下打量一番无果后,突然看见了保洁员放在台面上的洗手液。也只能这样了,但愿能蒙混过关,赶紧逃出去。如此想着,罗西北心一横,趁人不备喝了两口洗手液。

待他再次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桌子旁边的白板上,已经贴满了案发现场的照片和案件相关人员的资料。罗西北一下子被这些照片镇住了,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什么叫倒在血泊中。

一大片血迹仿佛要从照片中溢出来似的,中间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性,仔细再看,会发现她身上有很多处不致命的刀伤,显然生前遭受了痛苦的折磨。这就是“11.15”命案的死者。

罗西北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以免紧张的情绪被周围人发觉。他强迫自己不看照片,只看白板上的字迹。

死者是一名二十八岁的女性,公司文员。11月15日,被发现死在后山,死状惨烈。现场发现了凶器,一把尖刀,在上面提取到了指纹,与她家里除她之外的另一人基本吻合。根据社会关系推断,此人应该是她的丈夫,一名地质测绘员。警方准备拘捕此人时,发现他在妻子遇害的当天失踪了。按程序,这种恶性犯罪的嫌疑人应该马上发通缉令。

但韩东按下了局长的通缉令申请,说自己得到线报,案子另有隐情,死者的丈夫是被人栽赃陷害的。他要单独去会会线人,争取把这个测绘员带回来。考虑到年底大范围传播恶性案件可能造成的社会恐慌情绪,局长同意让韩东先去试试。

然而,韩东竟然就此失踪了,他关闭了手机和汽车上的定位系统,好像人间蒸发一般。

联想到刚才董二雷在车上对他说的话,警队找他的人恐怕一点不比找罪犯的人少。如此说来,那么陈友业刚才说的对韩东发通缉令的事,很可能也是真的。但是韩东为什么要自杀呢?弄丢了嫌疑人,也不至于赔上自己的命啊?

罗西北虽然不是警察,但也觉得这个逻辑说不通。只是此刻,他没时间再纠结这个问题,局长已经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韩东,把这几天的行程先说说吧,就说跟案子有关的就行。”局长说道。

罗西北感觉到局长似乎在为韩东开脱,但满屋子的警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听他如何解释自己消失的这几天。在众人的注视下,罗西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浓烈的洗手液味还没散,满嘴都是又涩又辣的味道。

他慢慢站起身,绕过长长的会议桌,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马克笔,作势要往上面写点什么。但是,就在笔帽打开的瞬间,在马克笔的味道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洗手液的共同作用下,还未及开口的罗西北突然口吐白沫地倒在了地上。

满屋的人都震惊了,尤其是董二雷,他从后排一个箭步冲过来,扶起还躺在地上抽搐的罗西北。这时大家才都反应过来,有的说端点水来,有的说没弄清是什么病症的时候最好先别挪动,直接在地上躺平,有的则说直接打120吧……

一阵七嘴八舌之后,会议室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三个人走到了局长跟前,出示了一张纸说道:“我们是省厅督察组的,韩东队长因为擅离职守,即刻起停职接受审查。”

局长对这份通知表现得很愤怒:“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想从我这边带人,必须有徐厅长的签字。”

督察组的人也毫不示弱,他们指了指刚刚出示的那张纸说道:“田局。您看清楚,这就是徐厅长亲自签发的。”说完,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就架起了摊在地上的罗西北。见他们动手拉人,董二雷几个一分队的警察立马围了上来:“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失控。这时,一个穿着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慢悠悠地开口说道:“田局长,韩队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继续坚持工作。与其让他在这儿受罪,倒不如让我们带他回去,先调整好身体,其他一切再说。您觉得呢?”

局长脸色铁青,转头看了看,怒气冲冲地对西装男说:“你是谁?”

西装男对局长的这种态度毫不在意,依旧慢悠悠地答道:“我叫段大川,医学博士,我的诊所上个月刚刚和省厅签订了合作协议,专门对警员们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受到的精神创伤进行干预和治疗。像韩队长这样的情况,今后要在我这里通过全面的测试和评估,认定他的精神状况恢复正常,才能重新回到他的工作岗位上。”

“你脑子才不正常呢!”一旁的董二雷听了这话骂道。段大川听了一点不生气,他看了看董二雷继续说道:“长期从事高危高压的工作,像你这种易怒易冲动的情绪,会慢慢累积,如果不接受科学的调节和疏导,很可能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酿成大祸。你也得小心。我在想,前几天韩队长无缘无故地消失,大概也是这类原因导致的。”

随即,他又转向局长说:“田局,就韩队长现在这个状况,无论如何是不能继续开会了。我那边也有全科医生,不如让他跟我走,身体心理做一次全方位的调整。一旦通过测试,他很快就能重新投入工作。我觉得这比我们在这里无谓地僵持要好得多。您觉得呢?”

一屋子气势汹汹的警察,被一个斯斯文文的医生说得哑口无言。段大川顺势走上前去,跟局长握了握手,说道:“感谢您的理解和配合,这么做也是对警员的爱护不是。”说完,他朝督察组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带着罗西北离开了公安局大楼。

把罗西北安顿在车上之后,段大川对督察组的人说:“人都这样了,先去我那边吧,你们回去跟厅里说一声,人在我这儿,很安全。”

督察组的人应声离开,段大川拉开车门坐在了驾驶座上。他并没有急着启动汽车,反而盯着罗西北反复打量。此时,因为已经把洗手液吐得差不多了,加上离开拥挤的会议室,出来透了口气,罗西北感觉自己比刚才精神多了。

段大川刚刚在屋里说的话,罗西北都听见了。虽然警察们都颇有意见,但站在旁观者角度的罗西北却对段大川的说法十分赞同。如果早一天遇到这位医学博士,也许刑警队长韩东根本不会死。而眼下,对罗西北来说,如果没有段大川出现,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逃离公安局。

想到此,罗西北对段大川说:“谢谢你。”

然而,这句感谢并没有换来段大川彬彬有礼的回应。他紧紧盯着罗西北,半天都不说话。刚刚满脸的斯文转眼间被一股狠毒的阴沉之气代替。虽然一言不发,但罗西北感觉,就这么被他看着,都浑身发凉。

“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段大川冷冰冰地问道,“关机失联超过24小时,在组织规定内对应的是什么样的惩罚?”说着,他猛地拉起罗西北的手说,“断指。”

罗西北赶忙抽回了手,再也不敢直视段大川的眼睛。

然而,段大川显然不准备这么简单就放过罗西北。他再次拉起罗西北的手说:“怎么,害怕了?三合会第二章第七条规定,写得清清楚楚,你关掉手机的时候难道把这些都忘了吗?”

三合会,罗西北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但从段大川的神态语气便可断定,这恐怕不是一个合法的组织。

韩东,一个堂堂刑警队队长,为什么会加入这种组织?他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难道这些也与他的死有关?罗西北感到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也许遇到韩东根本不是巧合,那他更要想尽办法尽快逃脱。

见罗西北不说话,段大川转身启动车子,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在他看来,身边的只是一个被吓破胆的警察,一会儿到了诊所,更是任由他摆布。

此时,时间还不到九点,早高峰的拥堵还没有完全过去。车子开开停停,一点点地往前蹭。罗西北作势要吐,拜托段大川把窗户打开透透气。许是怕罗西北真的吐在车上,段大川虽不情愿但还是打开了窗户。

罗西北用一张纸巾捂住嘴,眼睛则在四下张望。终于等到路口有交警在巡视,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纸巾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扔到交警身上。因为车速缓慢,交警三五步就追上了段大川的车,一眼就注意到驾驶座上的段大川没系安全带。

交警示意段大川靠边停车,然后敬了个礼,让他出示驾照。大概还没从对罗西北的态度和情绪中转换出来,段大川对交警也表现得十分傲慢。他慢腾腾地在车上翻找,却不知驾照刚刚被罗西北借着抽纸巾的空当藏在了座椅下面。

交警在车外等得不耐烦了,他拉开车门,命令段大川下车,之后硬是把他带进了路边一个警卫亭内。

整个过程,罗西北都半闭着眼睛,默默观察。直到段大川被警察带走,他才立即下车,穿过行驶缓慢的车流,朝马路对面奔去。他刚刚看到,另一个方向有一辆打着空车灯的出租车正朝这边开过来。只要上了车,然后找个偏僻处把韩东的东西一扔,他就可以彻底摆脱这段诡异的遭遇,重新做回罗西北。

想到此,罗西北禁不住加快了脚步。可他却没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开摩托车的交警已经在暗中观察了他半天。就在罗西北刚要伸手拦下出租车的时候,交警一踩油门,摩托车一阵轰鸣,横在了罗西北的面前。

“你想上哪儿去!”这位被头盔和墨镜全副武装的交警,伸手抓住了罗西北的胳膊。 1q/fEoUl1DTVAXqfnJmx+O+5Nz0elX92q16blwKwdFOpC4DYXlIG2yeCEEqu5X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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