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该以怎样的姿态来回顾这场不太愉快的旅程。我报了三年的新概念,两年陪跑,一年入围。前两年我将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我这辈子,不入新概念不去上海。第三年我闭了嘴,暗想新概念已将我的心力耗尽,我可以死去了。当然还是没有死成,于是进入了第三年。这一年我眼见那些与我相约上海见的朋友一个个地失了约。反正我也入不了,这样一来我既不必在寒假蹲家里幻想他们的狂欢,又可以理所当然地浪费评委老师几分钟时间,何乐而不为。我这么安慰自己。然而,戏剧性的事发生了,在自我催眠了近两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入围通知书。
收到入围通知书的那天是12月29日,我走进卧室看见了那枚安安静静躺在我书桌偏右侧的牛皮纸信封,心脏当即似被戳出个豁口来,我恍惚感到有什么在向外抽离。我打开手机,看到了三两条祝福,没有回复就清了消息,颤抖着打开萌芽公众号几天前推送的入围名单,来回翻看。今年的入围者我谁也不认识,那今年复赛大抵不会太温暖。
新概念的复赛日期正好与市期末日期相撞。1月16日的物理考试我提前交了卷,赶到虹桥机场却也是十点零四分了。机场很冷,风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掀起了我的工装外套。仿佛有颤动的苍白星辰和地狱之灯将我簇拥,在给我独特的慰藉和荣耀。我们乘最后一班地铁至青松城。青松城的工作人员免费给我们升了房。房间在十九楼。电梯载着我们一级一级往上攀。那个放有九张明信片的背包从我身后搂住我的脖颈,勒得我喘不过气。我到上海了。我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上海。
17日早上,我同母亲在青松城附近走了一趟。买了CoCo的热可可,喝了三分之一后丢了它,丢之前纠结了很久未喝完的饮品究竟属于什么垃圾。买了四枚鲍师傅的肉松小贝,第二天吃了一个,后来过期了。去小杨生煎点了份三拼和咖喱牛肉汤的套餐,没有我想象中的好吃。吃完又徒步回到了青松城。
下午是复赛。入场前我拆开了一颗室友给我的大白兔奶糖。我的位置在劲松厅右区的第二排,坐在我左侧的女孩子长得很秀气。监考老师戴着小黑墨镜。考前我一直在与昕怡发些类似于“我真担心看着看着这监考老师就写了个关于算命先生的故事”、“b组有个穿蓝色羽绒服的男孩子很帅”的消息。后来才得知我的监考老师是王若虚,我在这里给王老师道个歉,我最后没有写算命先生的故事,您放心。我一边打字一边灌下了半瓶水。手心汗涔涔的。开考前十分钟我关了手机,满眼是来上海前的那个晚上,室友围着我称只要我拿了奖就必须请她们吃饭。我说:“好啊好啊,不过你们只能祝我拿一等奖。”我是这样一个卑陋的人,我知道我无法承受笔的重量,也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剖开自己,将我的半零不落摊给她们端详的勇气。但我还是偏爱声张,我妄图将她们的嫉妒与艳羡深深烙成我的墓志铭。世界末日前的最后十分钟里,我瞪着写字板左上角被抹开了的参赛编号,它也瞪着我,它咬牙切齿警告我:“你给我好好写,这比赛你报了三年,你好意思空手回去吗?”我抽出五张餐巾纸,卷在手心反复揉搓。无端地,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念头在我眼球背光处扎了根:我要得奖,我是高中生了,全世界都得给我让路。这么写似乎显得我三观有些不正,但当时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拿到题目我就蒙了,我头脑放空,眯着眼看了三遍“不可靠叙述”的释义,然后义无反顾地勾了题目一。我在椅子上瘫了至少半小时,瘫得浑身酥软半梦半醒,不经意间瞟见大屏幕上跳动的北京时间,又扫了眼身边参赛者的举动。她们朝气蓬勃的身影一笔一画刻在我的背上,我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失约的朋友们。于是我动笔了,我开始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花十分钟拟了一个“热衷于收集爱情证明的女子,学着舍弃她所爱的具有证明意义的物件”的故事。我一刻不停写了两个小时,为了避免遇上四点交卷高峰期,草草收了尾。或许是因为久坐了过长时间,一起身,我便头晕得辨不清方向。
走出考场更是不知所措,有种奇妙的力量驱使我在老师堆里茫茫然转了一个圈。三百六十度自转完毕,他们停止聊天,抬头问我是不是写完了要出去。我又茫茫然点了点头。他们开了门,考场外家长扎堆。我听他们自称“文青的家长”,聊“北师大的心理系”,聊“上戏戏文怎么样”。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在我心底滋生蔓长,我快速摆弄背包,从背包里掏出手机,给自己的QQ小号发了条消息—此时我就是一团被揉皱丢在垃圾堆的巨花马兜铃。在平时,这种窝囊话我是不敢对别人说的。但是现在我不想憋了,我立在二十二届选手的狂欢中,脑海中全是暑假在北京和普洱压马路的画面。
我在考场门口坐了半小时,期间王奕凯发来消息问我在哪儿,事实上,在我收到他的消息前他已在我正前方游荡了不下五趟。我回他:我才不告诉你。后来子夜找到了我,他问我是不是木池,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我支支吾吾吐出了个“是”。他说:“你好呀,你好呀,我要和鲤鱼他们唱K去了,明天见。”其实我真的很想扯出一个不太牵强的微笑再向他道一声再见。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再见我是没有说出口的,笑也许也没有扯出来,不过我确信我目送他的背影退出长廊了。因为当时我一见他转了身就松了口气。说心里话,我是不太愿意和不熟悉的朋友聚会的。如你所见,这半小时内我一直在逃避。
四点考试结束。济梓重蹈半小时前的王奕凯的覆辙,在我面前溜了三圈,却始终没有注意到我。我也始终不敢上前搭话。背包里的九张明信片刀子似的剐着我的大脸盘子。十多分钟后她和希闻找到了我。在一起走向电梯的途中我们堵住王若虚老师并要求他给我们签名,否则不予放行。王老师在我的丑陋手账簿上签名时我的笔不争气地断了两次水,我笑得惶恐,却被希闻拍进了手机。走出青松城遇见了吴鸿禧、陈浩东、乐遥和思帆。四位新成员里我只和吴鸿禧聊过天。但考虑到性别问题,我不敢和他有太频繁的接触。因此,初始一小时里我几乎只是沉默地蜷在女生圈子的边缘,孤苦伶仃。
上海地铁站的自动扶梯一级只能安放两个人。女生人数为奇数,我心满意足地缩到了队伍末端。从肇嘉浜路站九号线转十二号线到巨鹿路,在地铁站中我收到了几条来自李老师的关心,他建议我们去675号转转。我们去了,跨入大门三米就被门卫大爷轰了出去。沿巨鹿路走下去是逸夫。彼时他们饿得将全身心投入到了对乐遥、思帆的店铺推荐斟酌结果的等待。一路上我和希闻不停地嘲讽李老师,说些诸如“我总觉得他和汤老师有奸情”、“他笑我被萌芽官博拉黑他好恶毒”的话,偶尔还会迸发出短暂的不文明的大笑。走过某家宠物店的落地窗前,济梓被迫立下了她要是拿了一等奖一定给我们一人买一只柯基的誓言,发誓时她的表情悲壮异常,我趴在她身侧安慰她:“没关系啊,你可以不给我柯基的,相比柯基我更喜欢柴柴。”行径过程中乐遥公布了考察结果,去扫荡地铁站边的肯德基。在逼仄的负一层内,吴鸿禧说他会坚守新概念直至他有了娃。希闻拿出签名簿诚恳地睁大了眼:“小池小池,刚刚我让王老师签的是第二页,第一页留给你啦!”她的认真模样让我想到了我与济梓相认的场景。当时济梓也是那么真挚地看着我:“你知道吗,我最想见的就是你了,我能不能牵你的手啊?”我恐惧地在第一页写了三两行废话,再慌张地拽出纸笔招呼大家签名。
回到肇嘉浜路站时已是八点半。从十二点半复赛报到开始,希闻和济梓的家长就坚守在青松城等着她们凯旋,因此四点多离开青松城后她们也接到了不少催她们回酒店的电话。走出地铁站,她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队伍,余下我们五人商量着去桌游厅玩狼人杀。然而,在人数不够与我的不愿参与等多重因素的作用下,吴鸿禧和陈浩东未能如愿玩到狼人杀与三国杀。据说我们走后有很多参赛者不远万里赶来围观,他们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了数局狼人杀。在前往桌游厅的途中,陈浩东举双手劝我好好学习,不然就和他一样,学美术,去央美,未来可期。吴鸿禧反驳道:“高中怎能不恋爱、睡觉、吃喝玩乐?”我走在他们身侧旁观,听他们从高中该学习还是该玩乐争到了到底谁看着比较年轻。回青松城的途中亦是。在他们争论中途我曾插话称:“我没有好看的皮囊也没有有趣的灵魂,我凭什么恋爱?”言外之意大概是即使你们争出了个胜负,那结果也没啥意义。吴鸿禧理直气壮回我道:“你高一就入了新概念凭什么说自己没有灵魂?”直到踏进青松城的大门,他仍不忘信誓旦旦劝导我:“高中三年一定要谈一场恋爱,大好年华啊,不谈恋爱太亏了。”写到这里我愈发觉得17日的那晚幸运可爱。毕竟对于一个社交白痴来说,能有那么一群人愿意陪你说说话、走走路,真的是件幸福感爆棚的事。
18日上午我随母亲去了外滩和田子坊,我在外滩附近的名创优品买了只鲨鱼玩偶,手感舒适,同款曾亮相于《爱情公寓5》某集陈美嘉手中。田子坊某家我忘了名的鸭血粉丝店的鸭血粉丝是货真价实肉眼可见的难吃。不推荐。经过一早上的颠簸,我总结出了一条人生哲理:永远不要允许路痴带路,即使她开了导航。很好,继暑假在北京带普洱闯进五环开外的地带后,我又一次带错了路。
下午我和思帆盘算着在颁奖前折腾一场第一届青松城大厅座谈会。后因场地原因青松城座谈会被迫改为了星巴克座谈会。那半个下午我又一次陷入了几乎谁都不熟的尴尬境地。于是,在送出几张明信片后我只顾低头与昕怡瞎侃。颁奖的座位是不固定的,我和昕怡选了最后一排。萌芽的操作令人绝望:a组二等奖名单公布完便直接开始了a组二等奖的颁奖。坐我身侧的思帆和昕怡都上了台,我俯身紧握李老师的签名书,默默祈祷。弯下腰后我隐约感到血液沸腾直蹿头顶,恍惚着,听老师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的前辈的。有人雀跃,有人紧张。
“B015”,紧跟着的是我的名字。我才不是B015呢,我不满地在心间嘟囔。欣喜夹杂着悲哀与明信片没有送完的失落糅在一起,徐徐将我变作一朵张扬跋扈的巨花马兜铃。
对了,颁奖那天通过临时聊天给我发消息“你在哪里,你要是空手我去找你,给你个橘子。我要是入围,我就找你哭,你给我个橘子”的那位同学,谢谢你的安慰。我很喜欢你。
颁奖结束后我和昕怡徘徊在门边,纠结着要不要上台找老师们拍合影讨签名。几番踟蹰后我们转身走出了百花厅。我说:“留个念想吧,我们明年再来。”
现在是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四日深夜一点十五分。除夕快乐。
最近传染病蔓延迅速,希望你我及我们的家人身体健康,有趣有盼,无灾无难。
二十三届,我们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