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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月1916

文——霁斋

初秋时分,料峭的寒意像是戏院里半老徐娘脸上的妆容,愈发显得浓重。我右手提着一尾腌鱼,左手拎着瓶黄酒,缓缓朝着家的方向走回去。厚厚的围巾像是条巨蟒盘踞在脖颈上,发酵在围巾当中的油墨味和汗脂味压抑得我几乎窒息。任由寒风把我的鬓角白发吹得散乱,也不去理睬。生逢乱世,有这样的生活,我甚至有些悲哀,也有些小庆幸。

前年妻子为家里添了女儿囡囡,母亲赶来帮忙,留老父一人守在南京老家,倒是省去了一番不必要的支出。女儿囡囡的出生着实给这个疲惫不堪的家增添了不少欢喜。而名义上一家之主的我,凭借一手文笔,编改剧本赚取微薄的俸禄,这般背后肩负的一大家子堪以度日。我的洋人老板自诩风流阔绰,也凑趣爱听京剧,觉得这东方的戏剧很有前景,不惜重金盘下前清王侯的后宅建了偌大的剧院,来往皆是商贾大亨,剧院的经营在他们的大手笔维系下,颇为乐观。

不知不觉间,整条街的距离在路灯的昏黄下,从我眼中无限扩大。

可是街巷还是那条街巷,酒不醉人人自醉,这道理,我晓得。

挪步到了门前,我倏然生出一丝惧怕与陌生。腌鱼和黄酒都压迫在右手上,我左手拉住扣环,连连叩了数声门,还是没人应答,斑驳的木屑和尘土倒是脱落不少。举首抬眉,忽然觉得外面寒色粼粼,倾泻如水银,从街上延伸到窗台,我伸出二指轻捻,不是霜,是月光。目光游移到对门那家,也不知从前住的是什么人物。那家木窗上的镂雕精致之余,颇有几分姑苏的水乡情调。青白色的花瓶搁在窗台上,稀疏插着丹桂,婆娑的疏影斜倚在镂窗上,香远袭人,沁得人心神荡漾。透过薄薄的窗纸,女子姣好的面容依稀可见。听妻子提起过,对面人家的女儿在女子师范学院念书,堪称大家闺秀,除了日常去学校,几天也不见出门。我若有似无地点头回应,心头居然泛起一丝丝甜甜的春意,这种感觉仿佛是“池水风春动”的涟漪,舒服且受用,连妻子也不怎给予过我。

当晚回到家中,我提笔又搁下,反复蘸饱了墨汁,又在砚角晾干。不堪重负的我,挠了挠脑袋,终于赌气似的写下一行字:“爱情不是橘子,我不能掰成一瓣一瓣分给许多人。”

此时上海早已全城通电,大街小巷万家灯火,灯红酒绿的闹市区辉煌得如同锦缎。而我迫于生活拮据,家中依旧用蜡烛和煤油灯。我伏在案前,身后妻子已经哄着女儿安睡。豆大的火苗时明时暗,我提起玻璃罩,把灯芯拔了拔起高。妻子嘟囔了一句:“太亮了,碍着女儿睡觉。”她人还是凑来书桌前,借着光做起针线活。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言语,手中自来水笔远不比毛笔舒畅,但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蘸墨时候颇感吃力,改了数行便又抹去,妻子瞅着心疼,忍不住用手指戳我脑袋:“不浪费纸墨啊!”

我手下的剧本昆曲《游园惊梦》是为洋人老板钦定,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与他们的罗曼蒂克很契合。唯独不美之处在于,洋人老板觉得《游园惊梦》的浪漫情愫不足,洋人老板没少为此顿足仰息,便央求我将柳梦梅改作杜丽娘老师的身份。有了年纪、地位的差距,两者的故事似乎便近乎洋意。在我中华,师生恋多被看作乱伦之举,这般篡改实是苦煞了我。匆匆改了千余字,身边已然响起妻子的鼾声。我稍稍一愣,叹一口气,难为妻子碧玉年华嫁入家门,操持辛劳。我缓缓脱下长衫披在她肩上。不料瞧见一串晶莹剔透的口水从她嘴角斜淌出来,沾湿了我的古本《唐诗选辑》。我心底生起一丝厌恶,不由得皱起眉头,便要大声呵斥。“咚咚”,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截断了我的怒气,回过头去,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神色之间尽是忧虑,一时我们母子两人竟皆无言。

自此之后,我时常捧着一卷转译的《雪莱诗选辑》半倚在窗前,料想姑娘受过师范学校的教育,思想很进步,大抵是更青睐西方小说的。可惜一连三月,我的《雪莱诗选辑》换到了新译的《黑奴吁天记》,为此妻子没少同我抱怨,姑娘的倩影依旧难觅。

“难道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我心底有些泄气,竟也奇怪自己生出这般出格的比喻。也不知是不是我内心最后一点可怜的道德在作怪。

一大早,清冽的秋雨淅淅沥沥,点滴在檐角下,簌簌有声。醒来的我颇感酸痛,伸手揽去,绣金的鸳鸯枕边只留下一丝余温,不用说,妻子定是去了厨房备早餐。我叹了口气,习惯性地起身推开窗户。这一下可不要紧,目光顿时移不开了。她,对面的姑娘,玉雕般一动不动半倚在窗前,淡青色的衣衫仍是遮掩不住曼妙的身姿,初雪般白皙的肤色,眉眼之间神采流转。低垂铅色的天空也亮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场面犹如万丈波澜,不带着一丝犹豫,呼啸而来。我脑海中“嗡”的一响,轻轻念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虽已是初秋时分,依旧春意盎然。我不由得出了神,难免有几分窘态。她,似乎注意到了我,脸上晕开嫣红色,我的脸也烫起来,竟然有几分承受不住。

这倒真像是毒,生满倒刺的毒荆棘,牢牢钩住我的心!数日前,没有对话,只留对视,怕是连萍水相逢也算不上。

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心情随着一片片枯叶的凋零变得与秋意一般浓重。幸而家离黄浦江不远,岸滩是晚饭后消遣时光的最佳场所。彼时,江边游览的旅客多如过江之鲫。来往不绝的火轮船逐渐多起来,隐约可以听见船舱中觥筹交错、凑趣闹酒的声音。女儿囡囡同妻子走在最前面,母亲紧紧跟在孙女后面,我跟在最后面,黑长的影子与电线杆的影子融合一处,我倒是与孤高的电线杆凑成一对。高高的领口遮掩住我大半面孔,旁人难知喜怒。或许我此举不过是多余的动作罢了。妻子牵着女儿,口中喃喃不绝,估计是盘算着明日的开销。闹觉的女儿沉重的眼皮一垂再垂,小嘴一瘪,将要哭出来。母亲弯下腰,俯身抱起囡囡亲了又亲。口中咿咿呀呀,哼唱起幼时哄我的童谣,老旧的词句,烂熟的调调,却听得我眉梢舒展开来。

妻子恍若未闻,反倒是扯了扯我的衣袖,指着微波荡漾的江心,一轮秋月白横陈其间。“哎哟,不得了了!”我很是诧异,难得妻子有了吟风弄月的情怀,刚想附和一番,听她说道,“城,你瞧那月亮多像月饼,哎呀,已经过了月初,十五就是中秋了,明天下班回来时候记得带些面粉,我和妈好做月饼备着过节。”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脸上尴尬地笑了笑,自顾自吟哦道:“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惜我晚生了千百年,遇不上乐天居士和那琵琶女。这般知己只有在古人中寻觅了。”

囡囡早在母亲怀中酣睡,红彤彤的小脸蛋嫩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睫毛随我浓密且曲长。一旁的妻子已经在低声同母亲盘算中秋节的家用,慢慢踱步走回那个家去,丝毫没有在意我的存在。

望着紫罗兰色的天空,浓郁的云朵聚散无定,光彩流转,相比昏黄的路灯,更像极了一幅西洋油画。这应该是属于一段罗曼蒂克往事的背景,也当有伊人演奏一段悠扬的小提琴。不知怎么的,我心中寂寥之情陡然剧增。不知不觉,我的右手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张握得褶皱的请帖——是今早一个革命党模样的青年送到剧院的。里面的内容我不知反复念了多少遍——送呈芳邻城兄台启,谨定于八月十二日为江寄樵先生、林思眠小姐新婚大典,恭请光临,密斯林敬邀。

请帖仿佛整个时代的嘲讽,被我捏在手中,仿佛一块刺骨的寒冰,唯独庆幸的是母亲和妻女走得远了,细密的汗水终于从后背渗出来。

新月还没有落,斜斜挂在柳梢头,我大概是看见了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家。 9Itnl9Tve2yylU5c071QKAGFIe4QMaI6Dr50dMVIKnzW2O8UiIWi+eWeNtW6y84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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