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关乎杀戮。“敌军的队伍人少了。”这是 大规模的 杀戮。杀死尽可能多的敌人,要把危险的群众即活着的敌人变成一堆死尸。杀死更多敌人的人就是胜利者。战争中的敌手,就是相邻且正在增多的群众。人数增多本身就是令人不安的事情。单单人数增长这一件事情所包含的威胁,就足以瓦解好战的真正的侵略性群众。在战争期间,人们总是想在人数上占优势,也就是说,当场就拥有人数更多的军队,并在敌方增加其人数之前千方百计地利用敌方的弱点。从总体上我们可以看到,人们想成为活着的人数更多的群众,而单个的战争行为恰恰说明了这一点。但是,人们都希望敌方尸积如山。在人数增加的群众的这种竞争中,可以说包含着基本的、最深层次的战争原因。人们也可以不杀死敌人,而是把敌人变成奴隶,特别是妇女和儿童,靠他们可以增加自己部落的人数。但是,如果战争首先不是以敌方尸积如山为目标,那么这种战争就绝不是一次真正的战争。
无论是在古代语言中还是在现代语言中,我们最为熟悉的表述战争过程的一切话语,都确切地反映了这一情况。例如,人们说“屠杀(schlacht)”和“虐杀”(gemetzel)。人们还说到“失败”。血流成河。把敌人赶尽杀绝一个不留。人们互相打到“最后一个人”。决不“宽恕”。
但是有必要指出, 成堆的尸首 被看作是一个 整体 并且在有些语言中用特殊的词来表达。表示战场的德语词“walstatt”,包含着一个古代语言的词根“wal”,意思是指“留在战场上的人”。古北欧语中的“valr”意思是指“战场上的尸体”,“valhall”无非就是“阵亡战士的住所”。通过变换词根元音,从古高地德语中的“wal”一词产生出了“woul”一词,意思是指“失败”。但是,在盎格鲁撒克逊语言中有一个相应的词“wol”却表示“鼠疫”、“瘟疫”。所有这些词,不管是指留在战场上的人、失败、鼠疫或瘟疫,都有一个共同的意思,就是尸积如山。
但这种意思绝不仅仅在日耳曼语中才有,而是到处都有。在先知耶利米看来,整个地球是腐尸遍布的荒野。“到那时,从地球这边直到那边,都有耶和华所杀戮的。必无人哀哭,不得收殓,不得埋葬,必在地上成为粪土。” 24
先知穆罕默德对成堆死去的敌人的感情如此之强烈,以致他在类似凯旋训诫时向他们发表演说。贝尔之战,他取得了对来自麦加的敌人的第一个大胜仗,战后他命令把打死的敌人投入一个地下贮水池。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被穆罕默德用土和石块埋了起来。因为他身体肿胀得太厉害,没办法把他的盔甲脱下来,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躺在那里。当其他人被投入贮水池后,穆罕默德面对他们站着说:“喔!贮水池里的人们!你们的主的许诺是否得到了证实?我发现我的主的许诺是真实的。”他的同伴答道:“喔,主的使者,他们是一些尸体!”穆罕默德回答说:“他们确实知道,主的许诺已经实现。” 25
于是他把以前不听他话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被很好地保存在贮水池中,紧密地聚在一起。人们赋予成堆敌人的尸体以最后的生命和群众性质,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能给人们留下深刻影响的例子。他们不能再威胁任何人,而人们却可以威胁他们。对他们做的任何卑鄙行为都不会受到惩罚。不管他们对此是否有感觉,我们假设他们有这种感觉,以此来提高他们自己的胜利。他们躺在贮水池里,一个挨着一个,谁也无法动弹。如果有一个人醒来,那么他身边除了死人以外什么也没有,他自己的族人会令他窒息;他苏醒后的世界是一个死人的世界,而这些死人曾经是他最亲密的人。
在古代的各民族中, 埃及人 要算是不好战的民族,他们的古王朝把精力主要用在建造金字塔上,而不是用于征战掠夺。不过,在那个时代,他们有时也进行征战。乌内曾描述过其中的一次,他是一位大法官,国王佩皮任命他为征讨贝都因人的最高统帅,他的报告刻在墓碑上,上面写着:
我军行乐,踏破贝都因人之土。
我军行乐,夷平贝都因人之土。
我军行乐,倾覆敌塔。
我军行乐,毁彼乐土。
我军行乐,焚彼垣里。
我军行乐,歼敌万千。
我军行乐,虏敌无数,凯歌归里。 26
在“歼敌万千”这一句中,强烈的毁灭的画面达到了极致。随后在新王朝,埃及人有计划的侵略政策开始实施,虽然这种政策没有持续多久。拉美西斯二世发动了反对海地特人的长期战争。在一首赞歌中这样赞美拉美西斯:“他践踏海地特人的土地,他使这块土地 尸积如山 ,一如塞赫迈特神之怒, 鼠疫 肆虐,死人无数。” 27 在神话中,狮头女神塞赫迈特曾用恐怖的屠杀手段来对付反叛者。她是战争和杀戮之神。作这首颂歌的诗人,把海地特人尸积如山的意象与鼠疫后死者无数的意象联系起来,这种联系我们并不陌生。
拉美西斯二世在关于他同海地特人进行的卡第叙战役的著名报告中,叙述了他如何与自己的人失去了联络,并且如何以他超人的力量和勇气独自取得了战役的胜利。他的人发现:“我四周的人都已被杀死,倒在血泊中,甚至海地特人最好的战士、他们君主的孩子和兄弟也是这样。我让卡第叙原野变成了白色。由于尸体堆积如山,人们寸步难行。” 28 大量的尸体和他们穿的白衣服,使原野变成了白色。对于一次战役的结果来说,这是最可怕和最生动的描述。
但是这种结果只有战士才看到。战役是在远方打的,故乡的人民也要共享敌人成堆的尸体。人们是富于创造力的,知道如何使故乡人民得到这种满足。梅瑞柏特是拉美西斯的儿子和继承者,他叙述了拉美西斯是如何在同利比亚人进行的一次大战中取得胜利的。 29 利比亚人的全部军营以及军营中的珍宝,利比亚人各王公的家属,都落入了埃及人的手中;抢劫一空之后又一把火烧掉,战利品中还有9376名战俘。但是这还不够,为了向故乡的人民证明杀死了多少敌人,还要割下战死者的命根子,如果战死者已经去过势,就用他们的手代替。所有这些战利品都用驴子载还。后来,拉美西斯三世又不得不同利比亚人作战。这一次战利品达12535件。 30 显然,这些可怕的战利品只不过是众多死去的敌人的缩影,以便可以运回去向全体人民展示。每个阵亡战士都贡献出身体的一部分代表成堆的死人,而重要的是他们作为战利品是平等的。
其他民族更愿意把脑袋作为战利品。在亚述人那里,报酬以敌人的首级数计算;士兵都尽可能摘到更多的敌人首级。 31 在亚述巴尼拔王时代的浮雕上可以看到,书记们是如何站在大帐棚里统计敌人首级数的。每一位士兵都带回敌人的首级,大家把首级扔在一堆,留下姓名和部队番号,然后离去。亚述诸王非常热衷于这些敌人的首级堆。他们在军队里的时候,亲自主持战利品的登记仪式并亲自给士兵发奖金;当他们不在军队的时候,就让人们把成堆的敌人首级运回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就只好满足于把敌人领袖的首级带回去。
因此,战争直接而具体的目标是明确的,用不着再找其他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历史上这类例子真是不胜其数。人们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历史尽是杀戮之事,如果不作出反复的和巨大的努力,那就不可能把历史的注意力转向人类其他值得记忆的事情。
如果我们把战争双方放在一起来考察,那么战争就会提供一幅关于 两个互相交叉的对偶群众 的图像。一支尽可能庞大的军队的目的是造成尽可能大的敌人的尸山。对方也是这样的目的。这种 交 叉 的情况是由于战争的每一个参与者都同时属于 两个 群众,对于他自己的人来说,他属于活着的战士的行列;对于敌人来说,他属于希望的潜在的死人之列。
为了保持好战的情绪,双方都总是反复强调,我们自己有多么强大;也就是说,我们自己的军队有多少战士,而敌人的死亡人数又是如何多。从最早的时代以来,关于战争的报道的特点是双重的统计材料:我们自己这一方有多少人,死掉的敌人有多少。双方往往夸大数字,特别是夸大敌人的死亡数字。
在进行战争时谁也不会承认敌方活着的人数比自己多得多。即使人们知道这一点,也会保持沉默,并通过战斗部队的配置来弥补这一缺憾。正如我们在前面指出的那样,人们竭尽所能想通过部队编制的机动灵活性来达到眼前的优势。只是 在战后 人们才会谈论自己这一方损失了多少人。
战争之所以能长期地进行下去,战争之所以能在失败之后继续进行,根源在于群众的最深层次的动因:在危急状态下保持自己而不致瓦解,继续成为群众。这种感情有时是如此之强烈,以致人们宁愿瞪大眼睛一起死亡,也不愿意承认失败并因而经历自己的群众崩溃。
但是战斗性群众是如何 形成 的呢?从这一时刻到另一时刻,这种不可思议的内聚力是怎样形成的呢?是什么东西突然促使人们去冒风险的呢?这个过程还保持着谜一样的性质,因此我们在研究它时必须谨慎从事。
战争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人们断言他们受到了肉体上被消灭的威胁,并且公开地向全世界宣布所受到的这种威胁。他们说:“我会被杀死。”并且轻轻加上一句:“因为我想杀某个人。”语气实际上应该是强调后一句话,所以应该写成:“因为我想杀死某个人,所以我自己会被杀死。”但是就战争的开始、战争的 爆发 以及自己人中间战争情绪的产生而言,人们所认可的是第一种说法。不管人们实际上是否是攻击者,人们都试图造成一种受到了威胁的假象。
威胁在于有人认为自己有权去杀人。自己方面的每一个个人都受到同样的威胁:威胁使所有的人都平等,威胁针对每一个人。从一个特定的时刻即宣战的时刻起,所有人都经历着相同的时刻,可能经历相同的事。生活在自己的群体内是受到保护的,不会在肉体上被消灭,而人们恰恰由于宣战,由于加入战争一方而面临着在肉体上被消灭。属于某个民族的所有人都同样受到最可怕的威胁。成千上万人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人在同一时刻对他说:“你应该死。”于是成千上万的人为了避免死亡的威胁而结成一体。他们力图迅速吸引所有受到相同威胁的人;他们极其密集地聚集在一起,为了抵抗而服从于共同的行动方针。
双方的人通常很快就会聚在一起,无论是在实在的肉体还是观念和感情上都是如此。战争的爆发首先是 两个群众的爆发 。一旦这两个群众形成,每一个群众至高无上的目的就是 保持 自己的存在,在思想和行动上 保持 自己的存在。放弃群众,就是放弃生命本身。战斗性群众总是如此行动,似乎一切都在它的 死亡之外 ,而经历了许多战争仍然活下来的每一个人,又仍然会毫无悬念地陷入新的相同的幻想。
死亡实际上始终威胁着每一个人,必须宣布死亡为 集体的判 决 ,这样人们就可以积极地同死亡相对抗。有所谓的 宣布死亡时刻 ,在这种时刻他所面对的是某个任意选出的整个群体。“现在所有的法国人都会死”或者“现在所有的德国人都会死”。人们在这样宣布时感到振奋,其根源在于单个的人害怕死亡。没有任何人愿意单独面对死亡。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例如两个敌人紧靠着执行判决,那么死亡就容易得多了,而当成千的人一起走向死亡时,这时的死亡就根本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死亡了。在战争中人们可能经历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 一起 毁灭,虽然他们由此不必单个人去死,这是他们最为害怕的。
但是,他们不相信这种最坏的事情会发生。他们看到,有可能把对他们作出的集体判决偏离开去,转向别人, 使死亡偏离他们 的人 是 敌人 ,他们必须做的一切就是先于敌人一着。人们只是必须动作快,杀人之事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敌人就在人们面前,他宣读判决,首先说:“你们去死!”但是他对准别人所做的事情却反过来落到了自己身上。敌人在这些事情上总是首先开始。也许不是敌人先说出:“你们去死!”但敌人曾计划这样做。如果敌人没有这样计划过,那他也曾如此想过;如果敌人还没有这样想过,那他 也 许 很快就会这样想。死亡作为愿望,到处都是一种现实存在,为了使死亡显露出来,并不需要深入研究人。
所有的战争进程都有奇特的、明显的亢奋,其原因有两个:人们 希望避免死亡 而 在群众中运动 。没有在群众中运动,人们要想避免死亡是毫无希望的。只要战争继续,人们就必须仍然是群众;而如果人们不再是群众,战争也就结束了。战争使群众有望在一定时期内继续存在下去,而这种情况又大大促进人们喜欢战争。显然,在现代,战争的紧密和绵延是与充满好斗精神的人数更多的对偶群众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