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 保存 自己最可靠的而且往往是唯一的可能性,是与它有关的第二类群众的存在。无论是它们在竞赛中互相对立和衡量自己,还是它们相互发出严重的威胁,第二类群众的实际存在或者关于这类群众的强烈幻想,都会阻止第一类群众的崩溃。当一方人们密集地聚在一起抵足协力时,眼睛都注视着另一方的眼睛;当一方人们按照共同的节拍挥动手臂时,他们的耳朵却倾听着来自另一方的叫喊声。
人们同自己人身体紧挨着身体聚在一起,并同他们在亲密而自然和谐的气氛中一起行动。一切新奇和期待或一切恐惧则转向与他们有明显距离的第二类人群。如果人们看着他们,那么人们就会意乱情迷;如果人们看不到他们,人们仍可以倾听他们。人们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取决于第二类人群的行动或目的。对立与并立发生了作用。在两个人群中引起特殊的注意力的对视,改变了每一个人群中的集中类型。只要第二类人群没有散开,第一类人群自身就必然聚在一起。两个人群之间的紧张情势对人群自身产生了压力。如果紧张的情势来自典礼仪式的竞赛,压力就会以类似某种羞耻心的形式表现出来:人们努力使自己一方不要在敌方面前出丑。但是,如果敌方步步相逼,确实到了生死攸关,那么压力就转变为坚决一致的防御甲胄。
无论如何,一个群众维持另一个群众的生存,不过有一个前提,即两个群众在数量和力量上差不多相等。为了仍然成为群众,人们不应该有比自己强的敌人,至少不应该把敌人想得比自己强。当感情越来越强烈不能控制时,人们就会通过逃亡自救,而当这种逃亡无望时,群众就会在恐慌中解散,各自逃命。不过这里要研究的不是这种情况。在双方的情绪同样强烈时,就会形成一种组织,这个组织我们也可以称为 双重群众组织 。
为了了解这种组织的起源,我们必须从三组基本对立关系出发。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这三类基本关系。人们所知道的每一个社会都了解这三类基本对立关系;第一类最明显的对立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对立;第二类是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对立;第三类对立,也就是人们今天几乎只是在谈到互相对立的两类群众时才想到的一类对立,是朋友和敌人之间的对立。
如果注意到第一类对立即男人和女人的对立,那么并不能直接看清楚这一类对立和特殊人群的形成有什么关系。男人和女人一起在家庭里生活。尽管他们倾向于各种不同的活动,但是很难想象,他们会作为两个互相分离的、激动的群体互相对立。为了获得关于这种对立形式的另一种概念,我们就必须追溯到一些关于原始生活关系的报道。
让——德·勒里,一个年轻的法国胡格诺派教徒,在1557年亲眼见到了巴西杜比南布族的一场大庆典。
我们被命令待在妇女的房间里。我们完全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突然在离我们和妇女们不到30步远的男人们的房间里,发出了非常低沉的声音。这种声音听起来像是喃喃的祈祷声。
当大约200名妇女听到这种声音时,她们都跳了起来,紧紧地聚成一堆,竖起耳朵倾听。稍后,男人们提高了声音。我们清楚地听到,他们在一起唱歌,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嘿,嘿,嘿”用来激励自己。当妇女们也大叫着“嘿,嘿,嘿”来回答男人们时,我们着实吃了一惊。她们大叫大喊了一刻多钟,她们的叫喊声如此之大,以致我们被弄得不知所措了。
她们还在大叫时猛烈地跳起来,抖动着胸脯,口吐白沫。有些人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就像癫痫病人一样。这时我觉得,她们就像着了魔似的,魔鬼把她们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疯子。
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我们听到了孩子们的骚动声,他们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虽然我在土著人那里已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并且与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但我无法否认,我非常害怕。我问自己:“事情会如何结束?我希望重新回到我们的碉堡里。” 20
这种大混乱的场面终于结束了。女人们和孩子们都安静下来。让——德·勒里听到男人们的合唱如此地不可思议,以致他渴望见到他们。女人们把他拉回来,她们知道这是不允许的;她们知道,不允许她们过去加入男人的行列。他成功地偷偷回到男人那里,没有受到阻挠,而与两个法国人一起参加了仪式。
男人和女人在不同的房间里,是绝对分开的,但离得很近。他们彼此互相看不见,因此他们要更全神贯注地倾听对方的声音。他们发出同样的喊声,并且越来越高,双方共同进入了一种群众性的激动状态。真正的事情是在男人们那里进行的,但是女人们一起煽起了群众的情绪。值得注意的是,当她们一听到男人们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时,她们就立即紧紧地聚集在一起,而当她们听到男人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时,她们也总是以同样的叫喊声回应。她们充满恐惧,因为她们被关在屋子里,无论如何不允许出去,而且她们也不知道男人们那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她们的激动具有一种特殊的色彩。她们跳得很高,好像她们要跳出去似的,在场的人看到,她们歇斯底里的症状,是群众性逃亡受到阻止时所特有的。女人们要逃到男人们那里去似乎是一种自然趋势,但因为这是严格禁止的,所以她们就只好原地奔跑。
让——德·勒里本人的感受值得一提。他同女人们一起感受到了激动,但他不能真正加入女人中去,他是一个异乡人,又是一个男人。他在她们之中,又同她们分开,他必然会担心自己成为这一群众的牺牲品。
我们从报道的另一部分中可以看到,女人们以自己的方式参与仪式并非不重要。部族的巫师,让——德·勒里称之为“卡雷泼”,严厉地禁止女人们离开自己的房间,而命令她们要用心听男人们唱歌。
聚集在一起的女人们对她们的男人们群体的影响是很大的,即使他们相距甚远,也是如此。有时女人们也会对远征队伍的胜利作出自己的贡献。下面是来自亚洲、美洲和非洲的三个例子,这三个例子来自不同的民族。这些民族从来没有接触过,因此肯定这些民族没有互相发生过影响。
在兴都库什山脉地区的 卡菲尔族 ,当男人们外出征战而不在村子里的时候,女人们跳起战斗舞。她们以这种方式使战士们充满了力量和勇气,极大地提高了他们的警觉,从而使他们不会被狡猾的敌人突然袭击。 21
在南美洲的 吉瓦罗斯 ,当男人们在进行征战的时候,女人们夜夜聚集在某一个房间内,跳起一种特殊的舞蹈。她们腰间缠着咔啦咔啦作响的蜗牛壳,唱着咒语。据说女人们的这种战斗舞有其独特的力量,它会保护她们的父亲、男人和儿子不被敌人的长矛和子弹打中,它会使敌人感到很安全,以至于敌人不会察觉危险,而当察觉时已为时过晚,它还会阻止敌人为失败而进行报复。 22
在 马达加斯加岛 上有一种古老的女人跳的舞蹈叫米拉瑞,这种舞蹈只有在战斗进行时才跳。 23 当宣布开始战斗时,信使把这消息告诉女人们。于是她们就披散开头发,开始跳舞,并以这种方式同男人们建立起一种联系。1914年德国人进军巴黎时,塔那那利佛的妇女跳着米拉瑞来保护法国士兵。尽管距离很远,但这种舞蹈似乎起到了作用。
在整个地球上还有这样一些庆典,在这些庆典上,女人和男人分别聚在一起跳舞,他们互相看得见,通常也是互相对着跳舞。无须描述这些庆典,这是众所周知的。我在这里只把注意力放在某些极端的实例上。在这些实例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分隔、距离和激动的程度。在这里完全可以谈到深深植根于这些民族生活里的对偶群众。在这种场合,群众双方互相抱有善意。一方的激动会促进另一方的福利和繁荣。男人们和女人们属于 一个 民族,他们处于互相依赖的关系。
亚马逊族的传说 并非古希腊时代所专有,甚至在南美洲土著人那里也有实例。在这些传说中,女人们和男人们总是分开的,并且同男人们进行战争,就像一个民族同另一个民族进行战争一样。
在我们探讨战争(在战争中,对偶群众危险的、表面上不可避免的本质以最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之前,值得提一下 生者 与 死 者 之间的最古老的对立。
在与将死之人和死者有关的一切事物中,重要的是这样一个观念,即在另一边有数量多得多的鬼神在活动,死去的人最终会加入鬼神的行列。生者一方并不乐意交出其成员,成员的损失会削弱生者一方。如果失去的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那么他的族人就会感到特别悲痛;他的族人尽可能不让他死去,但是他们知道,他们的反抗没有多少用处。另一边的群众越来越大,越来越强,他会被拖到那一边去。不管人们做什么,都会出现在那一边占优势的鬼神的意识中。要避免刺激那些鬼神的一切事情。鬼神对生者有影响并且到处会伤害生者。在有些民族中,死者的群众是一个蓄水库,新出生者的灵魂就取自这个蓄水库。因此,女人是否会有孩子要取决于鬼神。有时鬼神会行云布雨,它们会扣留人们借以生活的植物和动物,它们会从生者中间带走新的牺牲品。人们经过艰苦的反抗后交出的死者,已经作为那一边的强大军队的成员受到安抚。
因此垂死是一种战斗,是两个力量不等的敌人之间的战斗。人们发出的叫喊声,人们在悲伤和绝望中自残造成的创伤,也许正是这种战斗的表现。死者不应当认为人们轻易地把他交了出去,而是人们为他进行了战斗。
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战斗,无论你战斗如何勇敢,你总是输家。从一开始人们就在逃避敌人,本来人们也只是在表面上假装,似乎希望通过掩护性的战斗脱离敌人。战斗也只是装装样子,是对即将成为敌人队伍一员的垂死之人的恭维。走到那边去的死者应该对那里的每一个人怀有善意,至少不应有太坏的恶意。如果他愤怒地到达死者群众里,那么他就会煽起潜在的敌人去进行一次新的、危险的猎取战利品的征战。
这种死者和生者之间的特殊的战斗,其本质的东西就是它的间歇性。人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很长时间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是人们不能对此有所指望。每一次新的战斗会突然发生,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并没有什么宣战。一次死亡之后,一切都可能结束;但是也可能会长时期继续下去,就像瘟疫和传染病一样。人们一直在退却的路上,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结束。
关于生者与死者的关系,以后还要谈到。这里要把这两者看作对偶群众,这个群众的两个部分不断地互相发生关系。
对偶群众的第三个形式是战争,这是今天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一种形式。在有了这个世纪的经验之后,人们也许更会理解这种形式并且更能解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