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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

一个作家,只有在他完成作品后,才能真正与他的角色相遇。

学习的过程一定要像冒险,不然就是死水一潭。我们必须以偶遇的形式学到新知识,学习就是这样,从一个偶然推进到下一个偶然,在变化中的学习,在愉悦中的学习。

事实上, 每个 信仰都离我很近。只要我知道我能够离开,我就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信仰中。但怀疑不是我的目标。我随时准备好皈依某个信仰,这不难,因为我似乎被赋予了一项任务,要为别人讲述这些信仰。信仰本身我是不愿意碰的。可是它如此自然又深刻地在我心里流淌。可以想象,如果我可以在一个秘密的避难所里度过我的余生,在那里有成山的所有已知的信仰形式的来源、神话、争议和历史的资料,我就能在那里阅读和思考,慢慢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什么。

他以为他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简单的人;要想变得简单,就要先变成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才能变成简单的人。

对作家而言,最好的状态是与某种威胁抗争的状态。如果他们投降了,他们就不再是作家了。

只要一个系统的结构可以被一眼看透,我就很喜欢它,像拿在手里的玩具。如果它很复杂,我就会对它产生恐惧。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被放在错误的位置,我到底如何怎么才能把它们取出来放回到对的位置。

名声希望被永远挂在星星上,因为星星如此偏远;它需要安全感。

我们要有意识地让自己 变成 很多人格,然后让他们聚集在一起。更难的任务是,在这个多样的前提下确定自己的个性。统治别人之前,我们必须先把自己的人管理好;他们要有名字,我们要认得他们,要能命令他们。这样我们对别人就不再有兴趣了;处理自己的人格已经够麻烦了,根本无暇顾及别人。

用某些短暂的历史去统治世界是可行的。但是它们必须是正确的;不可以被更改;别的历史也不可以被提及——作家的迷信。

我无法想象,能够用什么东西补偿别人: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有其独一无二的价值;对我来说物物交换会更简单;我从不与别人交换东西;即使在我去用钱买东西时,也会有种感觉,我们只是恰好在同一时间送给对方礼物。

现在让你震惊的东西,以后会变成最简单的事实。

寻找自己!——说出这句话太简单了!可如果人们真的找到了自己,他们会吓坏的。

在爱情中,人们会更带着更强烈的意愿去做本来就要做的事。人们会强烈地期望将一切都占为己有,使用伪装的伎俩。他们将对方占为己有的同时,似乎没有考虑到给对方带来的痛苦和负担。温柔的赞美和体贴的话语让人觉得像在云端一样幸福,但没有人会因此改变:有谁会因为受到了赞美而变得更好呢。监狱,这个爱的真相,会慢慢暴露出来。当所有幻想的迷雾都散去,光秃秃的狱墙就露出来了,但没人能在爱情刚开始就看出来。

不停地读书,直到困得眼皮打架为止。

我们总将自己的生活和神话牵扯在一起;可世上的神话太多了,它们代表了整个世界。会不会正因为此,有创意的东西很久没有出现了?我们是不是已经将神话耗尽了?

禁令的危险:人们过于信任它,从未想过, 什么时候 可以改变它。

在一本天文学书里看到一个日期,1999年11月24日。非常激动。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地球,它是唯一的。它在发情期从自己痛苦的结局中幸存下来。保护?谁能保护它?只有让地球变成一个人的心脏,才能真的救活他。地球会变成一颗心脏的形状。地球上的城市、山川的位置都变了。人们很清楚,地球真的要变成一颗心脏了,会跳动的心脏。他们期待的,就是这心跳。是这心跳让它变成了独一无二的地球。

我们从太多灾难中幸存下来了,让我们心存侥幸,能从所有事幸存下来。

你将希望寄托于某个信仰在你面前展示的征兆:斜坡上出现的墓地,身上有奇怪标记的奶牛,墓碑上的火球,形状奇怪的房子,火车驶过的轰鸣,抽搐的屁股,你已去世的母亲的生日。

你身边的一切都被赋予越来越多的含义:你的环境被意义填满了。其实它们已经不再是环境了。图片和画框中的东西,突然溢出画框,溢进你的眼睛里。画面向你迎面扑来,你浸入其中,看到更多细节,随着它们越铺越大,画中一切事物的本质在你眼前暴露无遗。当你做好准备,为一切事物留有位置,最壮阔和美丽的事物自然会一个接一个迎向你。

自己名字的拼写有种可怕的魔力,仿佛它们构成了整个世界。难以想象,如果世上没有名字会怎样?

两个追求永生的人的辩论:一个人想要跟随时间继续活下去,另一个想一直重复某段时光。

让我最痛苦的想法: 所有 戏剧早就已经被搬上舞台了,现在看到的,只是演员们在换面具。

所有地方都要被激烈的事件填满:小地方也成了连接这些事件的走廊。

如果某种激情经历压制、规则和理智的洗礼后,依旧能重拾那份盲目和冲动,它就会拥有某种无以言表的美感。它能够从破坏性的威胁中自救。没有激情的人,就没有生命;掌握激情的人,半死半活;摧毁激情的人,至少过去曾拥有过生命;重拾激情的人,还有未来,驱逐魅力的人,除了过去以外一无所有。

我们对每种个性都有种特别的绝望。

没被用上的知识会是会复仇的。知识有种可怕的目的性和固执。它渴望被应用、操作和实践。它要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它渴望成为人们的风俗和习惯。它不会让自己堕落成在遥远的天边闪耀的星星。它渴望相遇。它渴望杀戮。

最神秘的事物还没被发现呢,更别说去描述它了。

在一个从未施展过写作才能的作家的手上,最小的烦恼也能变成一场巨大的灾难。他能控制住别人丢给他的堆积如山的角色和诠释,把它们束缚在一个简单的词语中;他们也能努力让这些文字变成狂野而伟大的作品。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大多数人每天经历的日常琐事。他们走得太远了,他们走进呼吸和历史的浪潮中。人们不需要一个已经被证实和确定能够使用的魔法。他为自己不停地制造危险,直到无法收场,然后他会慢慢收拾这些残局,绝望而徒劳。

愧疚感的产生,往往伴随着 做好人 的想法;尤其是当我们无法向别人坦白,而不得不独自承受这些时,这种想法便会像火一般熊熊燃烧;当我们并没别人认为得那么高尚时,我们便会受到魔鬼般痛苦的折磨,继而去努力迎合别人的期望, 真的 去做个好人,似乎所有生命,所有人,都靠自己生活,不靠别人,那些和我们无关的人,也会通过周围的人和我们产生联系。似乎在我们轮番地经历失败和杀戮,杀戮和失败后,余生依旧能做个好人。

独处时要把自己分成两半,这样就可以用一半去塑造另一半了。

我想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人类,包括作家。我必须深入探索我自己身体中那几个人,把他们当作我自己 出来的,离了我他们完全活不下去,我的话是他们的呼吸,我的爱是他们的心脏,我的灵魂是他们的思想。这种我永远无法完成的神秘联系,会帮我 证明 我自己。

他脑子里有很多星星,但还没构成星座。

他不祈祷,所以必须每天 一些和神有关的事,哪怕只是个笑话。有信仰的人,无法在破碎的时间中找到信仰,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的干枯的名字上。

人们必须要在受到威胁的生命中寻找自己道德标准,只要认定它是对的,就不要害怕任何后果。以此为基础结论和决定,即使在别人那里听上去很可怕,可它依旧是唯一正确的结果。按他人的生活经验指导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因为别人的生命建立在完全不同的时间、情况和关系上。人们一定要用丰富和易于接受的自我意识去建立自己的道德标准。要用强大的意志去坚守它。而且要相信自己很爱,并且会永远爱别人,不然人们就会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别人,它就成为一个纯粹利己的借口了。

偶尔恨自己,只会对我们有益,只要不是太经常;不然人们就会为了心理平衡,转去恨别人。

对一个人的反感可能会让你感觉良好;这时你真的要对他保持警惕了。

在争夺权力的道路上,给每一个阶段以精确的打击;给每次凯旋以新的失败;从自己的弱点出发,让自己变强大;在失败中将自己赢回来。

学会把自己当成两个人,对自己的失败幸灾乐祸。

分裂自己是件充满美感的事;哪怕真的自己会因此死去。

人们总和少数几个人一切经历很多事情,以至于他们无法分清他人和自己了,偶尔会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谁,他们是谁。

如果我们不完全相信实用之物,它们就不会构成威胁。我们要经常与它们拉开距离,把它们当作难以捉摸的生命体。要经常让自己感受到它们带来的强烈的威胁。虽然实用的东西不像神一样永生,却依旧被我们当作神。它们通过权力掩饰自己的弱点,在自欺欺人中变得越来越弱。实用的东西越来越多,可人类像苍蝇一样接连死去。只要实用之物的价值没这么高,只要我们没有明确的标准去衡量一件事物的实用性,只要它们会四处跳跃,有情绪波动,只要我们能思考更多,对它们做好更充分的准备,我们就不会成为它们的奴隶。这样我们也就不会混淆死亡本身和关于死亡的东西,也不会轻易盲目地陷进去。这样它们就不会嘲笑自认为安全的我们,就像嘲笑动物一样。就这样,实用之物和我们对其的信仰让我们停留在动物的状态;随着它们日渐强大,我们只会越来越无助。

只有当人们在远方等待一个人时,才会觉得孤独。绝对的孤独是不存在的。只有等待的人,才能感受到这种残酷的孤独。

把文学当工作非常危险:人们要 畏惧 话语的力量。

达·芬奇 的目标太多了,以至于他能够从这些目标中解放出来。他能够处理所有事情,因为没任何事会让他产生损失。他的视角不会受到视野的影响。事物自然的形态对他很重要,因为它们的生命力还不完整。他不从别人那里接手什么东西;或者说,经由他手的东西,都成了他自己的新创造。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某种智慧:他告诉我们如何毁灭自己。我们零星的欲望已经被他全盘掌握;可他并没有整合这些欲望。他对自然有种冷酷的信仰;他信仰的是一种新形式的统治。可能他从未考虑这些后果对别人的影响,而他本来就无所畏惧。正是这种无所畏惧,让我们所有人陷入危险;科技就是这种无畏的产物。达·芬奇让机械和有机物共生,是人类思想史中最可怕的思想。对他来说,机械和画作没什么区别,是他的游戏,是他随心所欲的兴趣。人体解剖学,是他充满热情地沉醉其中的事业,为他最精巧的机械游戏提供了可能。他研究透人体各个器官意义,借此来丰富自己的发明。值得注意的是,知识就像发酵,这个过程不可能被中止,它们在系统面前会萎缩。他的不安源于他的信条,不能局限在自己相信的东西中;这种无畏会越来越膨胀,他的视野会因此越来越开阔。达·芬奇的思想过程与神秘的宗教所追求的完全相反。他的思想只能通过无畏和静思才能达到。达·芬奇通过他自己的无畏达到了一个目标,一个对他自己,对任何个体都有意义的目标,这就是他一切追求的终点。

我看到,哲学家们的细枝末节的概念,以及它们组成的系统都成真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平白无故地被牵扯在一起,没什么能够被凭空想出来——世界是思想者的酷刑室。

重识旧物是唯一能够抚慰灵魂的事。灵魂转移的信仰为我们提供了很多这样的经历,无论他们在重识的过程中受到多大的羞辱,他们都会变得更加镇定。

动物的等级制度太令人惊叹了!看看它们,似乎我们人类盗用了它们的等级制度。

人类的信仰是由圆圈和直线两种方式组成的。冷酷、大胆的人说,前进,要像箭一样前进(他们通过谋杀逃脱死亡);温柔、坚持的人说,回来,带上自己的罪恶(他们通过重复让人们觉得死亡很无聊)。之后,在这两种力量的盘旋中,人们会发现它们合二为一了,他们会接受这两种死亡观:谋杀式的和重复式的。死亡会因此比之前强一千倍,如果有一个人,第一个站出来声称死亡是一次性的,就会突然有箭、圆圈和螺旋冲着他袭来。

只有死去的人才真的失去了彼此。

我恨死亡,是因为我总会不停地想到它;我自己也很惊讶,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有人说,对很多人来说死亡是种解脱,所有人都有想死的时候。这是失败最好的象征:如果有人经历巨大的失败,就会自我安慰,以后还会有更失败的事发生,然后人们会去找一个巨大的深色大衣,把一切都均匀的盖住。可是只要死亡没有真的降临,那么不算真正的失败;之后不断的尝试可以弥补所有的缺点、不足和罪过。无穷的时间可以给人们无穷的勇气。我们早就被灌输一种观念,那就是一切都会结束,至少在这里,这个已知的世界。到处都是边界和窄巷,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走进这逼仄狭窄的小巷,一个我们永远不可能拓宽的空间。在这个窄巷里每个人都想知道,窄道的尽头会有什么,而这个东西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无论一个人之前有什么计划和功绩,在这个尽头所有人都要弯腰通行。灵魂可以随心所欲地膨胀:但它会被一种力量扼住喉咙而窒息,直到失去自主能力。能掌控它的,是突然占据灵魂的想法,而不是灵魂本身。死亡的奴役是所有奴役的核心,如果这种我们不承认自己被它奴役,人类就永无希望。

对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来说,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普通,似乎世间寻常之物太多了,他不得不把所有东西都先收集起来,再将自己从它们隔离开来。

希腊花瓶上的人物的美感,源于他们围在一起撑起来的一个空洞而神秘的空间。洞里的那片黑,把他们的围在一起的舞姿衬得更明亮了。他们就像钟表的刻度,不过更丰富、多样和独立。观察他们时,人们无法忽略那个洞。他们的形象被塑造出来,只是为了让这个洞看上去更深。每个花瓶都是一座神圣的庙宇,完整而不可亵渎,它们蕴含着名字和形态,哪怕从未有人说出来过。最美的还是那上面跳舞的人物。

归来的宙斯:变成很多不同的样子,只为了 阻碍 一个女人对他的爱。

真希望情绪的地狱至少能给我们一些可寻的规则;至少能确定刑罚和地点,至少能告我们它们的出现所代表的含义,可在情绪的地狱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没有边界,无路可寻,一切都在无穷的变化中,它有不同的维度,却并不完全是一团混乱;它是一个地狱,充满不同形态,总有新的东西被放进去,有去路,无来路。

把很多神归为一个神真的太荒谬了。他们是无法共存的;但是人们放弃了寻找,把他们简化成 一个 神,这样自己就可以与神共存了。

我总会有关于信仰的想法。我总感觉,他们包含万物,而关于它们我知道的太少了。信仰关乎其本身,并不只是与我自己有关。每当我觉得焦躁时,当我无法接近我生命中最核心的命题和寻找解决它的方案时,我就会选取某个信仰,然后和它游戏,可这并不是说我会因此觉得开心和安全,也不意味着我找到了谜题的答案。

真正的堂吉诃德,是个蠢到无人能及的傻子,他用话语,只通过话语,来抵抗对女人的情欲。她也会从别人那里找到这种情欲。那个之前陷入爱河的傻子,对现在的情况不是很满意,于是决定用话语与之抗争。他骄傲地在她最容易被抓住的点紧紧抓住她,给她更大的愉悦。他想给她的东西,从他专门为她打造的说辞中流露了出来。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在大海里游泳,她很喜欢大海,她来自大海;可没什么能帮她逃出崖洞中的噩运。他继续引诱她,她总是游向陆地,再回到他身边。他扩张大海,她就创造岛屿。他淹没岛屿,她就在海底建造爱床。他对波塞冬的向往让他撼动大海,毁了她的床。她找到了鱼儿,她爱上它们,她的情人劝说鱼儿吃掉她。这时那个傻子才决定,把话语的海洋抽干。他不再创造大海了,他沉默,让水流干,这个女人要渴死了,而最后的爱人也不见了,最后她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他本不该用漂亮话造出这场惨剧的。

我想不到,什么情况下动物才会赞美人类。

没什么比天性更丑陋的东西了。人们互相看到对方的天性,总带着友好的尊重,保护和照顾它,发自内心地赞叹它,就像强盗对首领那样忠诚。大多数人经常做的事才被当作是一个人该做的事,与别人不同的少数人不被当成人。人们害怕和鄙视那些想变得更好的人,因为他们的行为让别人觉得自己有缺陷。可那些总贪婪地张着嘴或者只是吃饱饭的人,会被当作好人。哎,这种被所有人认可的天性真令人作呕!这天性是因也是果,强大到无可抵挡。如果人们之前都能以此为耻就好了。伪装自己,难道不比卑鄙的吹嘘好吗?如今本能被当作神一样看待,试图反抗它的人被当作渎神者;互换它的名字就被当作一种成就;只有傻子才不满足,想要除了它以外更多的东西。我想当个傻子。

我希望自己拥有的人越少越好,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失去他们而难过了。

只要我自己没有掌握过权力,或成为权力的牺牲品,我就不算真正了解权力。所以对我来说,对权力的认知过程包含三个方面:观察它,拥有它,遭遇它。

只有在当今奇怪的报道和令人费解的书籍中,曾经互不相识的神才能被掺和在一起。

可能寂寞本来是可以承受的。但人们总爱把寂寞讲给别人听。如果别人听不见,他们就会更大声地说。还听不到的话,他们会将寂寞大喊出来。如此,这样的行为就不再是寂寞,而是一种聒噪的自私。

画是窗户的 另一面 ,人们在画前做事和生活。走街串巷时可能会经过几千扇窗户。我们想看到每个窗户里的故事,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窗前不同的轮廓带给他们无穷的期待和幻想,可人们不会因此而满足,继续走下去。但在画廊里,所有窗户后的谜底都被揭开了;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屋子里所有陈设,瓷砖、桌椅,还有里面安静做事的人。

饱汉。他还没觉得饿时,就已经把自己喂饱了。他害怕饥饿。别人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人饿肚子时,他觉得难以置信。当他路过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时,他会马上去附近最贵的餐厅吃饭,他太害怕了,在餐厅里他才能抚慰一下自己颤抖的胃。他共情能力很强,在每个饥饿的人身上都能找到自己。他的同情心比常人都更强烈,以至于看到别人挨饿都让他难以忍受。大多时候他都会主动对这些可怜人视而不见,不过当他偶尔觉得吃得太饱的时候,就必须找到一个挨饿的人。想象一个空的胃让他觉得恶心。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必须要有饥饿的感觉。每次他和别人讨论这个问题,都会以一顿饭作为终结。他是有论点的。为什么,他问,挨饿的人不去偷窃?为什么不去卖身?为什么不去印假钞?为什么不去杀人?为了填饱肚子他会做所有事,仅仅让他体验一天的饥饿都是天方夜谭。他为自己毫无节制的进食进行辩解,他说他在饥饿的状态下会做出傻事。

他觉得情人非常可笑。他嘲笑他们,嘲笑他们会把最后一口食物分享给彼此。对他来说“最后一口”是最可怕的。当他听到别人说:“最后一口面包”时,他一定会哭出来。在梦里,他看着窗里窗外的人。他通过厨房辨认出不同的住户。走在街上时,哪怕他迷路了,也能感觉到路边每座房子里的厨房在什么位置。别人喜欢邀请他吃饭,因为他吃饭的样子太令人难忘了。他希望过上永远不会感到饥饿的生活;这是他生活的最高准则。如果他没钱了,这个目标就很难实现,不过他一定能挣到钱的。他曾经邀请一个饥饿的人和他一起吃饭,并且告诉他,为什么他永远不能再饿肚子了。他能够把世界上所有恶心的事都归咎于饥饿。他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榜样。桌上永远要有吃不完的食物。如果有东西被吃掉,马上就要补上新的,要一直保持一桌饕餮大餐的样子。他需要饥饿的人,却恨情人。只有情人之间用爱为对方烤肉时,他才能对他们的爱意产生尊敬。不过这什么时候发生过呢?

饱汉有个让他有食欲的家庭,不过他依然与他们划清界限。每个人都会分走一些他的食物,桌子上的锅碗瓢盆像香水瓶一样摆成一圈,主菜的旁边摆满了调味品。服务员的动作也要根据不同的菜有所区别。某个穿着特定制服的服务员一出现,他就知道今天要吃什么,这样他就可以慢慢享受这个过程,而不是匆忙地开始进食。饱汉有时候也会去采购。食品店就是他的妓院,他花很长时间挑选,商店越大,他买得越少。针对烹制菜肴的每个细节,他都希望可以开一家巨大的商店,里面有很多楼层和无数的顾客。购物时,他会和别人讨论要买什么,但还是更喜欢自言自语。他很喜欢别人用壮丽的假想去说服他,他渴望被别人带着独特的友好、关怀和爱对待,人们可以用这种方式轻松地走进他的内心。他对那些给他很特别的食物的人青睐有加。这样的饱汉可能是男是女。他会根据心情和需求选择性别。他会用不同的方式吻他的菜肴,吸它们的香气。“我要坐那把椅子,”他说,他会依照那些让他感兴趣的菜换椅子。上床睡觉,上楼下楼,各种场合都有不同的食物。在某些餐厅里,他爱坐在靠窗位置吃饭,边吃边观察路过的行人,仿佛他们可以穿过他的眼睛进入他的胃。对他来说不同地区的民族都是有特别的意义,他们都是为烹饪特定的食物而生的,在这个领域,最重要的东西都逃不出他的视野,不过他比较喜欢与来自不同民族的使者见面,而不是自己亲自出行。自打他的青年时代起,他就觉得寺院是多余的,因为他觉得僧侣太贪吃了。在战争中,他会把自己一个人的食量分成多人份。他总乐于接待给他带礼物的客人。他自己也爱去别人那里做客。他喜欢别人的厨房,因此他喜欢结交新人。食物的香味是他的天堂。他爱上了一个和他一样贪吃,却永远不会发胖的人。他会琢磨他还从没吃过的东西:他从不会把目光投向小孩。他们哭闹时,他就会想象出把小孩串在长矛上的样子,他恨那些看护小孩的母亲。

对饱汉来说,人的轮廓是不一样的。他最嫉妒蟒蛇填饱肚子样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组织不够有弹性让他吃进比自己的身体大十倍的东西,他的身体只能保持那么大,他只能在几周或几个月后慢慢增重,而不能只花一小时就把他吃进去的好东西马上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还要花几周时间去保护和照顾这些食物。他喜欢和正在吃饭的人坐在一起。他幻想着,怎么才能把他们嘴里最好的那口饭抢走,并且劝别人也这么做。他养狗,是因为他喜欢狗牙,看到狗咬碎骨头并全部吞进去,让他非常满足。他想知道,人在死后的世界怎么吃东西,并以此作为选择自己的信仰。可是关于这方面的信息不是很多,所以他对死后的世界没太大的兴趣。他对未来也没什么兴趣,总开心地炫耀自己喜欢活在当下。有人问他,会不会对上次战争结束后的饥荒感到恐惧。他想了一下,然后真诚地回答:“不会。”因为挨饿的人越多,他越觉得自己的生活状态是对的。他看不起那些不像他一样不停地吃东西的人。

人们去控诉别人的事,放在自己身上就是好事。

生命的短暂让我们变坏了。现在需要搞清楚的是,未知的寿命是不是也可以让我们变坏。

我们的生命就是一个充满自我矛盾的系统。只有将 目光 投向铁窗外的世界,我们才能看到天空。

我们对人、事、回忆、习惯、旧目标有种可怕的顽固和坚守,不停地增加我们的负担,像一条毒蛇。只要我们能少一点,占有的欲望和忠诚,一点就好,我们就能轻松很多。但是人们不会放手,抓紧一切,因此我们必须要学会一点一点放弃,要学会一点一点远离那些让我们难舍难分、想要终生守护的东西。

每个人都应该在某一方面禁欲:我的禁欲就是保持沉默。

治好嫉妒: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治好嫉妒更难的事了。如果还没想明白嫉妒是什么,就不可能治好它。嫉妒是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和空间,让人感觉身处在一个无法逃离的小房间。有时候窗户会被打开,那些,他们嫉妒的对象,快速朝屋里瞧一眼,消失,然后关上窗。他们想要随心所欲地出来散步,却被自己锁死了,哪也去不了。人们本来可以踏上的路,连同自己,一起被锁起来了。所以世界上就会有很多不加看护也没人走过的路,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些路上做任何事。一些嫉妒心强的人,贪心地希望拥有所有道路。人不可能同时踩在几条路上,拥有几种心情,跨出很多步,除非他们变成卫星,或者一条狗;而狗最擅长的,就是永远只待在主人身边。但在女人身边的男人,还不如狗做得好。男人只要在女人身边待一段时间,就不再是自己了,没人能阻止这个过程。

有一些不幸的人,爱一个人待在家里,与书和琴谱待在一起;女人是不适合和这些静静编织存在的人在一起的。因为当男人把女人留在身边时,他就不得安宁,但如果不留在身边,他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了。一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男人,会要求他的女人比自己更封闭。这两个封闭的灵魂之间有一片巨大的荒芜,它总会在某一天变得充满生机。空气中充满着别的男人的诱惑。这片他无法满足的荒芜会被别人乘虚而入,别的男人会将这片荒芜开发成一片不容别人插足的新生活。如果男人想把自己封闭在某个地方,一定要对自己想保护的女人保密。如果让她进去了,她就会把自己的情绪也带进去,然后用它们毁掉这个地方。只要不带她去,她自己就根本不可能想象出有这么个地方,她会待在别的地方。嫉妒的受害在现代社会的处境更难了。他可以打电话,随时表达自己不在她身边的愧疚,来打消她的疑虑;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被误解的机会;他们的不幸,没有出路,没有慰藉。

一个嫉妒心强的人可以通过爱上很多人来分散自己的精力吗?不,这行不通,因为只要他们是 真的 爱一个人,这爱就会非常强大。一种可能是,那些他们“爱”的人,对他来说是谁都无所谓,也就是说,他们爱的人并不真正 存在 ,那么这人做什么也就不重要。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爱别人,并且真的想将她们占为己有:他们想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但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都有各自的空间,对每一个人,他都会爱到至死。这种分散精力的做法,只可能在一种情况下奏效,那就是他一个人都不爱。但这样的话,生活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他们还是愿意一个人,完全一个人,发自内心尊崇一个他们不可能得到的神。爱更多的人只会增加他们的嫉妒。

换种方式去爱是否奏效呢?不决定生死,不承担责任,不会每时每刻都感受到别人的生活的威胁。最可怕的嫉妒源于责任感,有责任感的人总是充满恐惧,但封闭自我的人对此习以为常,他们不害怕它。只要爱的人没死,嫉妒就是可以承受的。因为人们会知道,那个消失的人,还在某个地方,有可能还会重逢,还有可能找到。但死亡是另一回事。人们钟爱的东西,都会有走向终点的一天,这是个无可更改的事实,他们死后,谁能把他们带回来呢?我们无法控制死亡,难道也无法阻止它吗?没有哪种爱,短暂到让人忘却死亡,没有哪种爱,浅显到不渴望战胜死亡。

只要不死,就没有治好嫉妒的方法,但这话很没意思。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们总能找到一条路治好嫉妒的。

依赖一个守旧的人只会让他们变得狡猾、狭隘和可恨。为了留住你,他们会在你面前鄙视那些伟大的句子,告诉你,它们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们针对所有人,而不只是个别人适用。守旧的人对自己的地盘太自信了,待在那里太无聊了。因此,他们决定动身离开那里,只在自己的地盘留下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稻草人,它的能量刚好够留住你。守旧者很快就能发现,爱他的人,爱的只是他的表象。风模仿了他的声音和动作,爱他的人只会心疼地看到他破破烂烂的衣服,而看不出这衣服的里面只是一堆稻草。

最漂亮的脸,不是最受喜爱的,而是被摧毁的脸。

怀疑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它能让自己合理化。真实生活中,这力量非常可怕,人类所有的智慧中,有四分之三都是由它们组成的。人们只考虑有关金钱的东西。我们有多依赖金钱,就需要多大的疑心去保护它!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钱拿走。要怎么把自己的钱分开藏好才能更好地守住它们。钱就是怀疑最长久而根本的原因。怀疑的表现形式在现在变得更复杂了,曾经人们说起怀疑的时候,只是在谈其本身。但每个人都和钱有关系;或多或少,每个人都守护它、分开它、藏起它。没人愿意买不标价的东西。如果没有怀疑,就不会产生价格这个东西;价格就是怀疑的衡量单位。

朝拜的人总在背上背着一坐小庙。

永生的人一定也要变老,不然他们就不会真正幸福。每个人都应该待在自己应该有的年龄。

人的命运因为自己的名字变得简单了。

有时候,人们会被自己的“坏”折腾得精疲力竭,坏的想法,坏的影响,安慰自己说,不需要为自己辩解,这世上也没有会审判自己的上帝,人们觉得糟糕透了;更糟的是,之前他曾信过这个上帝;因为上帝的话是掷地有声的,而他自己的话轻飘飘的,就像蒙蒙细雨,永远不会落在地上。

人们不再严肃地看待打击了,人们认得它,但已经不会被它吓坏了,现在它只是一个不断被打破的规则。可能当它来临的时候,人们会习惯性地屈服于它,但并不出于发自内心的恐惧。人们不再拿自己的痛苦当回事了,这是人类的衰落和终结吗?

我喜欢读所有关于罗马帝国的东西。这个时候的罗马像一个现代城市,人们很了解它,它离人们很近。这么一个如今依旧为人熟知的名字,会让人联想起之前的时代。不过我讨厌他们的服饰,这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陌生的部分。不过,他们的话语和关系,他们的工作和游戏都让我觉得充满诗意,可以让我们解释自己,并给予我们希望。他们的宗教环境中蕴含着一些我们现代社会的自由;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如今令我们惭愧的现代政党制度,在他们的社会反倒能更流畅和高效地运转。而这之外的国家之间并不会和彼此靠得太近,他们拥有如今难以企及的自由空间。人们很清楚,如今我们接触到的罗马帝国的每个细节,最终都走向了覆灭:可罗马依旧还在。借此人们自我安慰,很多正在败落的东西也会像罗马帝国一样,似乎它们会更短暂,似乎我们当今的敌人也像当时的野蛮人一样,只会抢掠表面上的东西,而不会一点一点蚕食掉我们本质的每一个细节。

像生命没有尽头那样去生活!一个一百年的约定。 TmuO8bniE7/lJIIUnjKeoATWYiWuARLwJr8wc9OvO0dOfGOm5ffKJ8/ZTF1bQm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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