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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他们太热爱战争,所以才把战争带到了德国;再也不愿意交给别人。

春天来了,德国人的悲伤又要向无穷尽的喷泉一样流出来了,他们和犹太人之间再无差别了。

是希特勒让德国人变成了犹太人,在不久的将来,“德意志”这个词听起来会和“犹太人”一样痛苦了。

那遗弃的地球,被字母塞满,被知识窒息,没有一双耳朵能够听到地球上的寒冷。

最恶毒的待人方式,就是完全无视他。

在爱情中,承诺听上去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对一些人来说,“灵魂”这个词,集中体现了人类所有的恐惧和仇恨,他们希望变成火车,慌忙地呼啸而逃。

无论在某个国家或岛屿,只有当我和当地人相遇,那个地方才会在我心里活起来。可这样,我就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恐惧,就像我自己也成了那里的居民。

战胜民族主义的方法不是国际主义,这种误解产生的原因在于我们讲话时要使用不同的语言。战胜它的方法是多民族主义

我厌恶之前在家乡的某种情景,那种不同的人声和人脸交错在一起的感觉。我更愿意单独结识某个人。很多人同时在场时,我们不得不按安排好的位置就座,就像在火车上那样,对我来说,从中挑选出一个观察对象是最重要的。我必须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才能不让自己在这片混乱中迷失。这样我就不可能全神贯注地关注某一个人。而混乱代表着战争。我对战争的不屑,多于对它的仇恨。很多活动于中心的人,当他们度假或者娱乐时,我都觉得他们是为一个更高尚的理由叛逃。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变得顺从和懦弱,或者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有在小酒馆外边,他们才像夜晚的影子一样,有点真实感,就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死人;在通往皮卡迪利街附近小巷里,我带着巨大的成就感观察他们很久了。当他们伸手触摸彼此时,我明白了,他们的身体中藏着女性化的一面。空气中传来几声吼叫,这些人承受着超越了他们生命极限的东西。之前,我只去倾听人的声音;我有种奇怪的力量,只有在混乱中才能施展;我对这件事情非常确定,就像对整个世界。而现在,连混乱都被炸毁了。一切都沦为一片虚无,一片不可能变得更空虚的虚无,无论身在何处,都只能闻到烈火烧尽后的气味。可能我们被烧干净比较好。剩下的事就让那些精神病人去慢慢收拾吧。他们会在火山口煮汤,愉快地用硫磺加作料。然而将这片废墟的所有细节都尽收眼底的人,在他们眼里,再无美好可言了,他们在绝望面前瑟瑟发抖,他们非常清楚,他们要永远活在这毫无希望的恐惧中。

我们不可能快速地解决一件事;没有什么事能够被迅速掌握。或许这是可能的,但这种可能性不能被人们知道。自负的瞬间就是迷失的瞬间。这种纯洁的瞬间充满美感和力量。我们观察某个事物的无数瞬间,会在相隔几年后突然神秘地聚合成一体,它们在这时才变得深刻和统一。

人们可以同时强烈地喜欢很多人,对待每个人都像对待唯一一样,他们不会吝惜任何努力、热情、愤怒和悲伤,这些情感会非常激烈地燃烧,每个人,就像别人一样,都会同时交往很多人,虽然对待每个人的方式都不同,但如果每个人都如此,没人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预言者悲伤地预言着衰老。

上帝也会死,这让死亡更放肆了。

神,被祈祷供养,因为没人提到而饿死,他们必须被诗人铭记,才能得以永生。

如今,人类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被两个相互矛盾的判决所囊括:

1.某人好到不至于判死刑。

2.某人好到刚好够判死刑。

这两种意见水火不相容。总有一个会赢过对方。没办法知道哪个会赢。

最难的事情:深入探索已知的领域。

数据分析师觉得他们可以用一根阿里阿德涅的绳索 引诱我们进入迷宫。他们只有一个结,无数次系上,再解开;结与结之间,什么都没有。在他们看来,无数的迷宫,都是同一个。

毫无疑问,治疗偏执症最好的方法就是运动。偏执症的病灶就在于静止。患者感觉某个位置受到了威胁,他们坚信,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别人抢走。他们对这个随机选择的地点往往都有非常可笑的高评价;这个地点可能和他们的评价完全相反,毫无价值。他们本该有更好和更安全的地点作为备选。但人们逼迫自己,一定要待在现在这个地方;要全方位捍卫这个地方;丝毫不能让步;用尽所有可恶和卑鄙的方式。他们会选择“民族”,或者相似的词,来捍卫他们的家乡。私人领域和国家政治在这方面有惊人的相似。民族之所以能够实现统一,是因为人们在所有事情上都用一个大脑思考和行动。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情节可能建立在一块土地之上,他们捍卫这片土地,仅仅因为他们的脚需要一块可以踏踏实实踩在上面的地方。这种扎根的想法非常危险,但只要人们动作够快,很轻松就能将其击毁;那就是被迫进行的民族迁徙,虽然他们不得不悲惨地背井离乡,但这是治疗故乡偏执症效率最高的方法。

大地,它的整体和部分都有同一个名字,这让我感觉到了某种希望。

德国,今年年初被彻底摧毁了,看上去像是史无前例的情景。但是,如果某个国家能够用这种方式被摧毁——这悲剧怎么在德国就结束了呢?

城市死了,人们只能躲在更深的地方。

我去过很多被摧毁的城市,它们看上去还有复苏的希望;但我没去过的被摧毁的城市太多了;如今,对于每个人来说,我们的生命力都多了一些,再也看不到的、付出任何代价都换不回来的东西,它们瞬间就消失了,被毫不留情地摧毁了。

我想这会让我们的世界更好。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狗可以统治世界?

人类历史上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德国上演了。所有历史同时在这个时代上演。本该先后交替出现的事突然同时出现。没有被遗漏的;没有被忘掉的。我们这代人注定要知道,人类所有让自己变好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德国的历史告诉我们,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生活本身。生活记得所有事情,并永远重复上演;可永远没人知道,下一次循环是什么时候。它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它有自己的脾气。但在内容上,几千年来这些循环上演的事情的本质从未改变,丝毫不受影响;如果你用力挤它,这脓包就会烂在你的脸上。

虽然我们不愿承认,但德国的垮台给每个人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我们曾坚信不疑的谎言被拆穿,让我们不安的,是这个幻象的规模之大,和人们之前对那个信仰的盲目。我们不喜欢那些将这些信仰粘连在一起的人,他们中很少有责任感的人,他们的头脑刚好够相信他们的信仰,但别的那些宁愿盲从却什么都不做的人,他们会像犹太人一样,在短短几年里收集起来跨越几世纪的力量,积累足够的生命和胃口来建造他们尘世的天堂、去统治世界,为此他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大开杀戒,甚至是自杀,这无数繁荣的、明亮的、健康的、简单的、前进的、漂亮的实验品,被驯服成信仰的动物,比穆斯林更听话——可现在,他们的信仰垮台了,他们如何活下去?他们还剩下什么?他们还有什么愿望?他们如何开始新的生活?除了对军队的信仰外,他们还剩下什么?他们之前只了解权力,没了权力,他们怎么活下去?他们会堕落到什么地步?他们还能接受什么?

可能,下一次战争永远不会来,因为两次战争之间,我们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

一个我们需要的发明:逆转爆炸。

两种人:一种人对生命中能够企及的位置感兴趣,作为妻子,校长,董事会,市长。他们的生命里,只有根植于他们思想中的位置,在他们眼里,身边的人也都围绕着这些位置,除了位置以外,别的东西都毫无意义,也会被下意识地忽略。另外一个类型,他们向往自由,尤其是从位置中逃离。他们对变化感兴趣;不是在阶层之间,而是每扇大门之间。他们很难突破大门,但心中永远向往外边的世界。他们会飞向一个从未属于任何人的宝座,他每坐上去一次,就能将自己垫高一毫米。

所有与上帝有关的事情都过于浮夸,似乎有一个人不停地嚷着:那就是祂!那就是祂!

我们从过去取来的太多了。带向未来的太少了。

消息的准确性会根据它的传播形式变化的。一个使者奔跑而来,他的情绪会感染到接收者。接受者必须马上做出反应。这种情绪会让人们轻信使者的消息。信件会更安静,因为它很私密。人们对它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而且没有迅速给出反馈的压力。电报结合了很多信件和使者口信的特点。它也是私密的,传话的人也是未知的,是一对一的方式;但它要比使者来得更突然,有点死亡降临的感觉,并且会因此带来更大的恐惧。人们信任电报。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发现有人在电报中撒谎。

一个人说:“我会永远爱你。”这太美好了。但他以后的行为要和这句话一致!

你可以从最下层的那个人那里,学到最多的东西。他没有的东西,都是你欠他的。没有他的话,你无从知道自己欠了多少债。而这些债,就是你的立身之本。

关于美 。——美有让人非常熟悉的东西存在,但我们要和她保持距离,远到看上永远无法接近她。正因为此,美让人觉得时冷时热。只要人们可以取用她,她就不再是美了。但人们也要能辨认出她,不然她就不能感染人了。美总有一些迷惑人的地方。她时近时远。不会让人爱上它,但会让人想要追求她。她那神秘的迷惑人的方式,要比人类自己的手段多得多。

美一定要待在外部。有时候我们会快速地确认美;但这美只能待在外部。“内在美”是个很矛盾的词。镜子给这世界带来更多美;但镜子也会给我们带来疑惑;过去很多美都是从望向水面的目光发源的。但镜子出现得太频繁了,镜像中的东西大部分都毫无惊喜。只有最粗俗的人才会觉得美会自相矛盾。人们会对一切熟悉的东西感到美,我们要与它保持距离,然后,出乎意料地,回来。被爱的死人是美的,只要我们还能看见他并且不知道他已死,不然我们可能就不爱他了:在梦里。

我们常常觉得古典的事物很美,因为他们被尘封并消失很久了。铜锈,这消失的印记,充满了美感;我们看重的不是陈旧本身,而是过去的这段被尘封的时间。美,会在拉开了时间和距离后,被重新发现。

概念的自大,是最卑劣的,它为了买东西,储存了大量硬币,但因为它的吝啬,它不会花出一分钱。

一个中国人在剑桥偷走了俄狄浦斯情结,然后偷偷引入中国。

国家之间要互相借调有名位的人,每次借调都持续两个月,他们必须访问很多地方,用不同的语言发表同样的讲话,在卧铺车厢里上演所有战争与和平。

孔子的谈话录是最早和最完整的人类精神画像;最令人震惊的是,五百段谈话就可以囊括这么多内容;人们可以借由它变得多么完整和圆满;清晰易懂;可又很难懂,这其中的空隙就像人为折出来的衣服的褶皱。

经过近二十年的尝试,中国终于成为我真正的故乡了。留在精神中的东西是不会流失的,这难道不足以构成想要长寿甚至永生的理由吗?

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可以比中国与“文明”的关系更紧密了。教化和自由的相互作用很值得深究。人之所以为人,什么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最美好的东西;人可以坏到什么程度,以至于之前的所得都功亏一篑;在中国,未来和传统用一种特殊的形式被表现出来,直到今天。

中国人的经典作品能给我们家的感觉,就像童年时光那样:里边经常提到天。

我觉得,我对中国的爱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把兄弟关系也归入人的五大基本关系之中。

对中国人来说,蚕是一种比文字更深刻的表达。

一场真正的中国革命很可能会从废除东西南北开始。

好听的话 太多 了!如果我们忘了 自己 会怎样!忘了自己的虚荣、刚愎自用、追逐权势,那是我们的一千零一面镜子!

我多想成为这种人,被所有人欺骗,却默默承受,毫无波澜,依然喜欢所有人,静静观察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丝毫不插手他们的人生。

真正相爱的两个人,会将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归咎于对方。似乎要为彼此背上最重的罪名,但他们并不在意,似乎他们永远不会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践。“你偷了我的东西!”这句话的背后藏着真切的恳求:“你怎么还不动手。”——“你把我彻底毁了!”这之中还包含着:“你终于把我毁了!”——“你杀了我!”这句话代表着热切的祈求:“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们就是这样表达对别人的激情的渴望,这激情势不可当,连谋杀的后果都阻止不了它;他们心里都非常清楚,爱的火焰会把爱的对象吞噬掉。

只要还有人愿意认真地引用某个谚语,无论它多荒谬,都还具有巨大的魅力。

一个永不中立的人。如果他加入了一个和自己利益无关的战争,也会做个墙头草。

一个人无法呼吸,他已经获得全胜了。

经历了德国发生的一切后,人的生命有了新的责任。之前,在战争中,他是一个人。他的思考关乎所有人;可能之后他会因此被起诉,在法庭里,他不用为任何一个活着的人负责。他们不需要这些,生命中阵阵的微风已经可以满足他们了;他们早已不需要大口呼吸了。从前,用德语思考和写作对他们来说还没什么深刻的意义,虽然从其他语言中他们能够获得同样的东西,但却偏偏被这个语言选中了。当时的德语非常灵活,他还能利用它,它丰富而黑暗,能表达很多深层的东西,它有自己的道路,不是很中国,也不是很英国;语言中一定会带有的说教和道德并没有挡住求知的道路,而是从知识中自然地流露出来。语言本身囊括了一切;但因为它没有自由,因此它什么都不是。

现在,德国的垮台改变了一切。那里的人们要开始寻找自己的语言,那些偷来的畸形的语言。所有在最疯狂的年份里好好保存它的人,现在都不得不将它上交。事实是,他会继续为了所有人活下去,而且他必须孤独终老,作为自己的最高机关为自己负责。可现在,他欠所有德国人一个本属于他们的语言,曾经他保护它的纯洁,现在他也不得不将这门语言拱手让给别人,带着爱和感恩,附加几倍的利息。

试着阅读所有作品中的乌托邦,特别是那些早期的,发现他们忘记和遗漏的部分,拿来和我们遗漏的部分作对比。

语言中的最高级有种毁灭性的力量。

现在,我们就连古代的神的名字都救不上来了。神仙啊神仙,你们怎么骗了地球上的人!

最难得的是少做。但一个人能做成什么,正取决于此。多做是让我们觉得舒服的事;而少做才是对的事。外面的世界充满令人愉悦的清风。我们的内部只有沉重的呼吸。而只有关注呼吸的人,才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呼吸的节律就象征着生命的可能性。所有靠呼吸活着的生物中,只有病人才知道,在自己这里,所拥有的空气所剩无几,他们会为所剩无多的呼吸,继续活着。

我不会逼任何人必须活下去。这也是为什么我如此热爱生命。我们的后代会唾弃死亡,他们无法理解这种力量,但可他们却羡慕我们开心地放手的事情。

不信任有种危险的力量:他让我们觉得我们能够独立思考、判断和决定。他让我们觉得孤单。它强迫别人听某个人的话,让我们觉得自己有罪。它加深了事实和理解的鸿沟,让一切都充满怀疑。

他哪都去过。却不明说,到底去过哪里。因此,我们对所有地方都充满恐惧。

假的外国人:某个人发誓,要在自己的国家装作异乡人,直到被别人发现。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死了,作为一个外国人。

一个专家:他追求死水一般的博学;他尽量减少自己的怀疑对自己的威胁。他需要一块美好而安全的土地,只有几个人和他一起住在那里。小团体让他有优越感。他很少离开他的土地,因为他怕离开了就回不去了。他的统治范围就是那个听他话的小团体。他有理由看不起一切,因为没人理解他的领域,没人真正对其有兴趣。只要他死死坚守这块地,就绝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让他更特别的是他高尚的品质,因为它找到了一些冷门的、没用的和毫无意义的东西;没人能说他的研究出于自私的目的。只要他的知识是死的,他就觉得舒服。当他心里突然有小芽开始萌动时,他会变得焦躁,他告诉自己,深呼吸,用力按压住自己的胸口。对女人,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离她得远远的。对他来说,她代表着这世界上不开化的愚蠢。他需要一个镜像人物,一个像他一样在这些琐事里刨根问底的人,另外一个专家,他尊敬他,就像尊敬自己一样。

第一批人要去奉承最后那批人,我很好奇他们会想出什么东西。

在永恒中,一切都是刚开始,飘着清香的早晨。


1945年8月

事物被摧毁了,我们曾努力实现的永生之梦也被击碎了。星星,那么近,也不见了。一个什么样的闪电,才能将最近和最远的东西合二为一。只有静默和缓慢的生命还有意义。他的时间不多了。不久之前他还有飞翔的欲望。如果这世界上有灵魂,那么他们也躲不过这场战争的磨难。人们不再有任何希望,这世上还有能够实现的期望吗?毁灭,本就是上帝自己的创造,它已经让一切烂到根里了,造物者自己用黏土捏出了毁灭世界的双手。活下去!活下去!毫无尊严的词!树是世上最智慧的生物,现在也要在原子弹爆炸中为我们陪葬。

如果我们能够幸存,还有更多事要做。但我们可能活不下去的想法,已经令我们无法忍受。我们所有的安全感都源于永恒。没有它,如果没有了这种美好的感觉,一切都会变得枯燥和无意义,哪怕和自己无关。

神保佑我们,我们的世界从未被烈火燃烧过,所以真相的全部永远无法被暴露出来。时间之初的天堂,现在已经走到尽头了。我最大的痛苦,来源于我对动物的同情。我们太邪恶了,我们的生命根本不值得。不愿想着这件事的话,就只能睡觉了。醒着的灵魂觉得自己有罪,它也确实有罪。

我们的历史中,人类的发现造成了很悲剧的后果。一个小小的改变,就能改变一切。短短的几十年的时间再也改变不了我们了。或许,世上的一切都和这些不幸一样,有自己的规则。可没有人对不可能存在的世界的规则感兴趣。

不是说人们没有前瞻性。只是未来已经分裂了;它可能会变成两个完全对立的样子;这一面充满恐惧,那一面充满希望。我们再也没有力量去做决定了,甚至关于自己。在双重的未来中,我们又该开始崇拜皮媞亚 了。

太阳也被我们废除了,它是最后一个活着的神话。成年的地球,要开始它独立的生活了,它能靠自己过好吗?毫无疑问,直到现在,它依旧是太阳的孩子,完全依赖它,离了太阳,地球无法继续生存,会迷失自我。但光明已经被驱逐了,原子弹才是世上唯一的标准。

最小的东西取得了最大的胜利:这是权力的悖论。原子弹的弹道充满哲理:它明明有别的充满诱惑的路线可走。时间,你找它花掉的时间;你失去的这十四年里,本来有可能拯救别人。你和别人一样,什么都没做,所以说,这十四年里,你们一起参与了毁灭。

感谢人类共有的多愁善感。过去,我们谈起生命就像谈死亡。谈起战前的时光,就像谈石器时代。但这样的想法不可能再出现了。而现在话语释放的光芒太明亮了。所有人都突然打开了自己封存已久的过去。他们希望以此换取被救赎的希望。

人类最后的贪婪也被剥夺了:一个时间的仓库,那里储存着他们根本活不到的未来。自从我们不再为永生而节制,生活中就没有纯粹的快乐了。我们毫无目的地生活,甚至不考虑来世:这是一种新的自由。

宗教早就意识到这点了,它们也参与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占星学的结果完全相反: 我们 能自己创造星球和太阳了。星星的休渔期也被我们人为地提前了。

方舟越来越大,什么时候满载呢?我们无休止地建造房屋,可造出来的地基比空气还要脆弱。人类曾拥有灵活的双手,我们用它大胆地挥霍,现在用完了。在我们剩余的时间里,只能窘迫地活着。

我们注定要有层出不穷的创造性的想法。这个诅咒中,只包含唯一一个希望。

故乡最初的画面和声音,充满悲喜交加的感觉。普拉特公园 被炸毁了,让我想起那个游乐场的鬼屋,我曾在里边身临其境地体验了墨西拿地震,它在我的童年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五彩缤纷的记忆,现在只能活在我的喜剧里了,再也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体验到了;普拉特公园重建之前,我是它的守护者,我也会守护它被摧毁的样子:这一定是某个人古怪的命运,他将变形和游戏当作人的本质。

死人的灵魂附着在幸存者身上,在那里,他们才会慢慢彻底地死掉。

我们能够收买荣誉,但只适用于当下。荣誉持续的时间无法被估量,这也是我们能与它和解的唯一原因。

你之前对死亡的所有认识都不再适用了。它突然拥有了无比强大的传染性。现在死亡真的无所不能了,现在它才是真正的上帝。

“你”这个词会给孤独的人以温暖,我们需要这样的人,他们谈起自己时,既不会带着“我”的优越感,也不会带着“他”的虚伪和冷漠。我们要像对待一个好友一样与自己相处,对他的优点和缺点我们早就了然于胸了;我们不仅要心平气和地跟他分享所有见闻,也要会 倾听 ,这种情景下,我才能听到自己。

每部作品都因为自己的读者群而变成了一个强奸犯。我们要试着用别的更纯粹的方式表达自己。

现在希特勒不得不用犹太人的身份生存下去了。

历史是错的,因此我们才对它放松了警惕。如果人们知道了历史事实,就知道历史不过是根据真实改变的故事!

如果讽刺家没有能力对抗外界,他就会变成道德的牺牲品:果戈理的命运。

慢慢他会把对讽刺对象的仇恨转化到自己身上。他对别人的憎恶其实针对的是 自己 。他为自己找到一个严厉的法官,让自己时刻处于地狱般的威胁中。他创造的“死魂灵”,便是自己的法庭。他把这魂灵,也就是他自己,丢进火里,烧成灰。

恐惧是会复仇的。每个恐惧都会传递给别人。一个人的自我发展程度取决于他会把恐惧传递给谁;他是否在意自己的人选;他是否会为恐惧盖房子;是否允许它自由流动;动物能否满足他;他是否还需要别人,或者只需要用某种特定方式接收他的恐惧的人。

祈祷,是一种许愿的训练。

我有一个严肃的终身目标,了解所有民族的所有神话。我的目标是,发自内心地相信它们。

一个痛苦的想象: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历史不再真实了。人性出其不意的失去他的真实性;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再真实了;但我们现在还感觉不到。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个时间点,只要我们还没找到,就只能活在这片废墟上。

所有的生物都是原子弹时代之前的远古生物。

现在应该是时候了,但丁,建立一个真正的世界法庭。

通过回忆和纪念让一个人继续活着,毫无疑问,这是人类到现在为止最大的成就。

通过话语让一个人活着——难道不是和通过话语创造一个人差不多吗?

我总去想世界上最后一个人会是什么样,他知道人类所有的过去;他了解、珍惜、厌恶和热爱已经灭亡的人类的所有样子;我也想像他一样,被这些感情填满;但他完全孤独地生活,并知道自己必死的命运。他如何与自己相处,如何靠一个人保存好他无价的知识?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不会不留痕迹地从世上消失。他的痛苦会很快转变成技巧;他会把动物驯化成人类,然后把自己的财富留给它们。

我才四十岁;可几乎每天都会传来认识的人的死讯。随时间推移,每天会有更多人死去。死亡渗透进了每分每秒。人们怎么才能彻底消灭死亡!

对父亲的愧疚感:我已经比他去世的年龄大九岁了。

有谁愿意独自吞掉未来所有的痛苦,让它们都消失,别人就开心了!

你幼稚地怀着最好的期望去认识别人;而你会借此成长,因为你的期待会以最快的速度落空,变成猜忌和鄙视。而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这种幼稚的期待,它拥有巨大的力量,能够与你经历的事情相抗衡。只要你还拥有这种力量,那么你就依然拥有所有可能性。

犬儒主义:除了人本身,不在别人那里期待 更多 的东西。

他长期重复地布道,这让他什么都不相信了——为什么人们能在无数次宣扬自己的信仰后,依旧能够坚守它?想弄明白这个平衡点。

犹太人的痛苦已经变成一种风俗了,但他们挺过去了。人们不愿听到这些。过去,他们听说犹太人要被灭绝的时候还会感到震惊;而现在他们已经开始不自觉地鄙视犹太人了,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战争期间,人们曾使用毒气,只针对无助的犹太人。之前能帮助犹太人买到权力的金钱,现在毫无用处。他们一步一步沦落为奴隶、牲口、害虫。这打击真实地发生了;听到这段往事的人心里留下的阴影,比犹太人自己都要大。所有权力都是双刃剑;每次打击都增加了一部分人的骄傲,也打击了同样骄傲的另一部分人。和犹太人有关的民族的历史完全被改写了。他们对犹太人的厌恶没有减少丝毫;只不过不再害怕他们了。因此,如今犹太人最不该做的就是哭诉,虽然他们曾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现在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哀痛。

为什么世界上连假装的好人都没了?

更快地做完所有事才能省出更多时间。可时间总归变得越来越少。

战争已经被扩大至全宇宙了,地球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哪个地方存在其他形式的生命,他们会惊奇地发现,我们是地球上唯一会发动战争的生物。

和一个比自己弱的人搏斗是件很危险的事;这种轻浮、无用、虚假的征服感,在搏斗前,搏斗时,和之后,都不会消失:哈哈,看我把你揍成这样!这种情景让我感受到巨大的不适,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取得胜利,只要他们还愿意战斗,就能永远取得胜利。

最后的那批动物祈求人类的同情。与此同时,人类消失了,动物因此得救了——动物能够活得比我们久,我幸灾乐祸地想。

战争始于愧疚。又终于愧疚。只不过结束时的愧疚感要比之前放大无数倍。

她希望,他什么都知道;但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她又会觉得这很危险。她的一句话让他在一段时间里陷入猜疑和不安,因为他完全相信她。她依旧希望他知道一切。她能够忍受他轻信她的谎言,却忍受不了他的无知:因为他表面上的全知,给予她生命的力量的同时,也给了她欺骗他的力量。

最严厉和冷酷的等级制度存在于艺术。在艺术中一切都暴露无遗。因为它基于最真实的经历的表达。在艺术中,一切都要真实地发生。在某个地方拥有某样东西是远远不够的。人们必须亲自 参演 ,艺术必须真切地发生。

所有知识都有种清教徒的感觉;它们给予话语以道德。

最好的人不该有名字。

英国历史学家,其他英国的科学家也一样,他们的优点同时是他们最大的缺点:那就是总想教导别人,几乎没有哪个出版著作的学者会忘记这点。他们总爱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孩子;把自己的学问中黑暗的部分排除在外;磨平他们可怕的棱角。尤其是这最后一点,在解释问题时最能区分英国人的友善和法国人的精确。 吉本 更像法国人。这个英国人不愿意轻易触碰他的青年时光。他宁愿将这段时光切成小份来保护它,宁愿被封禁,也不愿受到恐吓。不过他也很愿意做个成年人。他的文明,历史上最强的文明之一,一直都很天真,可能是因为他从未碰过法官这个角色。

我想看清一切,却依旧保持宽容;被所有人追随,却依旧保持独立;在不经意间变得更好;在忧郁中勇敢生活;在别人的快乐中感受自己的快乐;不从属于别人,却在别人那里生长;爱最好的,安慰最差的;永远不恨自己。

最终取得胜利的女人,不是追随者,也不是逃兵,而是那些愿意等待的。

啊,人们要是可以在嘴上罩个隐形衣就好了,只静静地观察生活,从不开口说话,从不期待、也不担心从自己隐形的嘴里会说出什么。

尝试记录一个人一整天都在为什么而忙碌,不加任何解释和联系,不加任何中间过程,只真实的记录,他想要的东西。

之后再记录下来,他害怕的东西。

我们总会为自己找到一种特殊的替罪羊,在他那里找到比自己更坏的个性。我们不考虑怎么改进自己,而是在别人那里费力;这是白费功夫,因为替罪羊永远不可能变好。我们本可以用更少的力气来让自己变得更好;而这偏偏是,我们不想做的事。

哲学家们总与彼此一起生孩子,却不结婚。他们的家庭关系还过得去,因为他们总在家庭以外活动。他们不会为一个女人吃醋,却依旧厌恶彼此。在捍卫自己的特别之处时,他们比所有人都无耻。并且要求自己,只要有他人在场,永不沉默。他们永远不会让自己输掉,即使他们只在幻想中练习。那些什么记性很好的哲学家,被同行当作累赘。很多人会让自己变得健忘。最特别的是那些将大部分事都忘掉的人,在自己无边的黑暗里像星星一样发光。

我总为古希腊的哲学思想而震惊,因为我们现在完全在其掌控中。我们想要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来自古希腊。我们辩护的事听上去也都很古希腊。他们无心播下的种子,反而有了更强的生命力。我们的世界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没有新的,或完全原创的想法存在吗?还是因为,世界上的人类不过是不一样的希腊人?

苏格拉底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学生们,他厌恶的变形,就这样突然发生了:一个讨厌戏剧的人留下的戏剧遗产。 N1gQwyKxuDhF6lCyBvE7KBEKpilInVpfQF4W5uqkY6MTOJcaBFO8RkyzR0Cb24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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