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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

如果从某个年龄开始,我们的个头会随着年岁增加而变小就好了,就像孩子会随着年龄长大,但智力和社会地位依旧和年龄保持一致。这样,就会有一群看上去像七八岁男孩的老者和智者。最年老的皇帝个头最小;当然,教皇也都是小人,个头大一点的红衣主教要低头看小小的教皇,正如个头更大的普通主教也会低头看着他们。孩子们都不希望自己长个子了。历史也将失去意义;我们会感叹,过去的三十年不过是这群蚂蚁般的小孩创造的历史,这样,历史终于有幸得以逃出人们的视野了。

自由这个词,表达了一种执念,或许是人类最强烈的执念。人总有逃离的愿望,可是要去的远方未知而没有边界,我们称这种愿望为自由。

空间层面的自由是冲出无形边界的愿望。飞翔,飞向太阳,是自由最古老和原始的形态。时间层面的自由,是超越死亡的愿望,单是慢慢延缓死亡就很让人满足了。物质层面的自由,是对价格流动的愿望,是对挥霍的向往,我们希望物品的价格像变幻莫测的天气一样永远在变化,不受任何规则限制,不受任何条件影响。我们从不会对什么事渴望自由,自由的来临和快乐都是源于我们自己内心,我们生来渴望突破牢笼,为此我们总会为自己构想出一个最可怕的牢笼。人类为自己建的牢笼之一即针对谋杀的法律,用以约束人们的行为,可当一个杀人犯发现自己并不会被其束缚时,这法律的存在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快感——不过,自由来源于呼吸。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在任何一片空气中呼吸,呼吸的自由,是这世界至今仅存的纯粹的自由了。

你喜欢的不是某个人,只是他的表象。天使的来源。

梦到飞翔,这种梦如此原始和珍贵,而它的魅力、意义和灵魂又消逝得如此之快。所有的梦都是这样接连消逝、走向灭亡。你会做新的梦吗?

一个多轻信别人的人才会去信仰某个宗教!我了解很多宗教,可只有一个才能称得上信仰,这需要我尽毕生之力去找寻。

当某些想法从水中伸出双手,它们被误认为是在呼救;同样,它们给人造成一种各个想法在水下融洽地生活在一起的假象,我们何不去尝试着就上来一个想法!

知与未知的平衡取决于一个人的智慧。未知并不会在知的面前相形见绌。一个好答案一定来源于一个好问题,这个问题有过很多错误答案,这个问题也可能离答案很远,远到看上去和答案毫无关系。答案很多的人,背后一定是更多问题的支撑。智者永远都有孩子般的求知欲,答案本身只会让土地更贫瘠,让空气更稀薄。知识只是强权的武器,但真正的智者不会把知识当作武器。智者从不吝惜自己对陌生人的博爱;也不会傲慢地表现自己的特别。

在我生命最好的时光中,我总想在心里腾一些地方,再多腾些地方,在那里我会把雪铲走,我会把低陷的天空抬高一些,那里还有泛滥的海,我就任凭海水溢出来——鱼儿会来救我——海水淹没茂密的森林,在密林深处我会捕猎一群新猴子,一切都那么生动,就是地方总是不够大,我却从没问过:这些地方,是为了什么,我没有答案:为什么;我只能一直,一直,这样做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只有这样做,我的生命才有价值。

尽管我们知道那张脸是战争的始作俑者,可从未有人要消灭它。大地上充斥着上百万件武器,和三千年的战争所需的弹药,那张脸还在,在空中笼罩着我们,那是戈尔贡 的鬼脸,石化了所有人。

其实我们很像保龄球的球瓶。九个家庭成员像球瓶一样被摆好。我们一起短暂、呆滞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与彼此交流。那个要击倒我们的球在一个长长的轨道上朝我们滚来了;我们只能傻傻地立在那里等;那一击是我们唯一能与彼此交流的机会,我们尽力触碰身边的球瓶,来证明彼此的存在。这一击后,我们会被换到别的位置,被换到了一个新家庭,身边的人也变了,在新的家庭中又变成一个球瓶,傻傻地、木讷地再次等待那次撞击的来临。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看着一只老鼠活活吃掉一只猫。当然,要在老鼠玩腻了它之后。

我们的白天各色各样,我们的夜晚却有着同一个名字。

他有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却装满世上最多的爱。

关于祷告 ——祷告是一种高效而危险的重复活动。唯一能与其相抗的方法,就是让祷告变成一种像牧师传教和转经轮旋转一样的机械活动。我不知道教徒们怎么能在无数祷告中的每一次都表现出他们的衷心。祷告者默念的那些话,能与人类的全部力量相匹敌。

祷告的幼稚之处在于:人们祈求的往往是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而不是得不到的东西。

其实这种求而不得对我们来说更好,至少会启发我们考虑信别的神。做祷告的人一定要经常进行这种变化中的思维训练。

认真考虑这个道理的人,都不会轻易去做祷告,至少需要几周的深思熟虑才能鼓起勇气做祷告。

上帝成了祷告者嘴中的面包。他们随意地提起他、呼唤他和解释他。他的名字被嚼烂了,他的身体被吞噬了。祷告者们却称他是无比崇高的上帝。我怀疑,这是因为很多祷告者想方设法要赶在别人之前把上帝的一切据为己有。这件事很滑稽:祷告者们聚在一起祷告,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急需同一个东西。这和一众抱团的乞丐涌向一个过路人要钱的混乱情景并无差别,只不过祷告者们看上去没他们那么粗俗罢了。

如果我信教的话,我就不会祷告。在我看来,祷告是用最无赖的方式对上帝进行纠缠,是世间最大的罪恶。我会为每次祷告而进行更久的忏悔。

有时候我觉得,我听到的句子,可能在我出生前三千年就有人为我写好了。如果我认真听的话,他们会慢慢变老。

神的冒险被遗忘了,但它们变成了诗人的直觉。

你的华词,你望向太阳的目光,你给星星的吻,你震耳欲聋的雷声,你划破天际的闪电,都会在人类把自己的同类肃清后变成鸟儿婉转的歌声。它们会想起我们,知更鸟会一直记得我们的对话。

通过某种一年一度的盛会,我们被调教成能够容忍偷窃的人。在这个盛会上,这个目的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而且没有珍宝,没有圣物。不允许退还偷来的东西。盛会开始前,所有防盗措施都要被严厉禁止。我们不能追踪被偷走的东西的去向和用处。只有最年轻的和最年老的人有不参与偷窃盛会的特权。或许一些人能够通过偷来弥补丢的损失,那些没这么幸运的人,经过这么一个集会的洗劫一定很痛苦,但是如果他们充分利用盛会的时间,还是有可能可以挽回损失的。这样一来,对物品的占有权不再有上帝般的神圣和永恒。除了买来的东西和礼品之外,人们平日里还要在家里保存偷来的东西。至少在下一次偷窃盛会之前,这些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人类是所有祖先智慧的结晶,可依然,是一个傻子!

证据是思考代代相传下来的不幸。

知识生来是要被分享的。对知识保守的人,必将遭到报应。

神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逃离死亡的命运的。这是神独有的、唯一的特权。

因为人的表里不一,一个人若想完全隐姓埋名地生活,只需要表现真实的样子就够了。

战争在人类世界重复上演,似乎世上从未有过正义。

所有人类早期的信息传播方式中,写史这种形式是最与众不同的。我们很难从流传下来的历史中去分辨哪些是真相;这种形式最早被用于记录族群之间的仇恨,其中会提及所有族群,当然也包括族群自己的敌人。历史的意义在于让所有的宗教、国家、阶级永生。哪怕他们之中最爱好和平的双手也一定曾沾满鲜血,历史都能忠实地把他们的正义吹捧到天上。是有很多人尝试过对抗历史,但终究都走向失败。它是禁锢世界的巨蛇。它是古老的吸血鬼,吸去所有年轻人脑中的鲜血。它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不同的语言都记载着同样的历史。最恐怖的是它通过倚老卖老使自己成为信仰、保持活力,我们都要以此为辱。除了那些瘦骨嶙峋的牧师,没有人该感谢历史,因为没有历史的扶持这些牧师会变得更消瘦。有人为历史辩解道它可以让世界成为一个整体,但是代价是什么呢,我们真的成为整体了吗?我觉得历史曾经没这么可怕,或者至少没这么有害:因为历史曾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遗忘。可现在,它被文字的铁链永远地拴住了。它为未来的几世纪提供的是最虚假和最低劣的信息。哪怕没有约定,一千年后还是会有人知道这段历史。事实上没有哪个人会毫无根据地出现在这个世界;叙述历史时,至少要用一些数据吧。历史污染了空气,让我们不能思考、无法呼吸,它把那些句子强行灌入我们的大脑。赫拉克勒斯要变得多强大,才可以战胜它!连死亡都比历史更容易被战胜,历史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打败死亡的胜利者,未来也将永远是它。

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社会,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

摧毁一个人的爱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是没有人能活到起诉这桩谋杀案的那天,这比直接杀了他还可怕。

心理活动的反射法则:没人会对别人做出在他自己那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无论这件事有多私密。所以,日后别人对我们的报复,可能已经隐藏在我们当下自身的行为之中了。

每当我想到未来的一个宗教,现在我们还对它一无所知,就感到难以言状的痛苦。

说话时用口头禅当然没问题。可他们不知道,在最寻常不过的闲聊间,他们已经因此出卖了自己。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如果要守住一个秘密,只要不说出口就行了,可是快看,他们的口头禅已经将这个阴森森的秘密暴露出来了。

最可怜的人:就是,他所有的愿望都被满足了。

是上帝自己把毒蛇丢给了亚当和夏娃,一切的前提是,蛇永不背叛上帝。这个有毒的动物直到如今依旧是上帝忠实的追随者。

莫里哀之死:他不能放弃戏剧,那些伟大的角色,那些观众的喝彩,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的朋友总劝他放弃表演,可他总是回绝这些善意的建议。临死那天他还在说,他不能苟同其他演员的演技。事实上,他眷恋的不过是来自观众席的喝彩,似乎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值得注意的是,他下葬的那天,有群反对者聚集在他家门前,和剧院里喜欢他的观众完全不同。他们是教会的信徒;教徒们的抗议与剧院观众的掌声在某种奇妙的方面不谋而合:只要把门票钱退给他们,就可以把他们打发走了。

人们一定要掌握这么几种语言:一个用来与母亲交流,以后不会再讲的语言;一个用来阅读,但不能用来写作的语言;一个用来祷告,但完全不需要理解的语言;一个用来计算,以及处理钱财的语言;一个用来写作(除了写信)的语言;一个在旅行中用的语言,也可以用它来写信。

世界上很多语言的共存揭示了世界神秘的真相。世上所有东西在不同的语言里都有不同的叫法;我们会怀疑,我们在说的究竟是不是一个东西。语言学共同的目标就是追溯所有语言共同的源头。建造巴别塔是人类的第二桩原罪。人类已经犯下了原罪,并失去了永生的权力,后来又渴望接近天堂。刚开始他们走错了路,不过后来他们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接近天堂。因此,人类继第一桩原罪后又失去了一件东西:名字的统一。上帝为此做出了最邪恶的事:他亲手创造出来了名字的混乱。我很不解,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在大洪水时将一些人救出来。

当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行为还有哪怕还有一丁点自知,就会对某些话语和谚语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它们和毒药的效果相似。

只要你仔细观察一个动物,就能感觉到,有一个坐在动物体内的人在嘲笑你。

关于戏剧: 我慢慢想明白了,从某种程度来说,戏剧是从音乐发源来的。我研究过戏剧角色以及主题的设定。戏剧中的主矛盾,等同于剧中人物的“发展”(同样适用于真实生活),这让我想起不同的乐器。我们一旦决定了自己是某个乐器,便会对此坚信不疑,一起合奏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乐器。音乐的美妙就源于乐器之间精准和清晰的划分。

这样的话,或许戏剧角色也可以与动物相提并论。每种乐器对应着一个动物,至少是一个独立的、特征明显的生物,我们只能用某种特别的方式来演奏某种乐器。戏剧超出其他所有艺术形式的优势就在于,创造可能性,像上帝一样根据剧情需要创造出变化多端的新动物,或者说新乐器。

只要有了这些新动物,戏剧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变化。无论是筋疲力尽的角色,还是飞速奔跑的角色,所有的新创造都可以被写进戏剧中。

人们早就该弄明白歌剧与戏剧的区别了。音乐剧,这个俗气的形式,是最模糊和矛盾的形式。戏剧是一种独立的音乐形式,很难与其他形式兼容。剧中承担情节的角色和音乐是不可能协调的,除非人物角色的出现只起衬托作用,在剧情中没什么意义,同样也适用于有寓意的动物角色;当音乐成为主角时,剧情不该扮演任何角色。

人的这些行为根本毫无意义,独自合唱,与食人族安静地对视,在树上爬回到两百年前,因为一个疯子把自己关起来一整月,遇见不杀戮的十字军,在身体里开五金店,去巴勒斯坦朝拜,聆听佛陀讲经,安慰穆罕默德,信仰基督,保护一个萌芽,画一朵真花,阻止果实成熟,或者还可以:追逐太阳,只要有两个太阳;驯狗学猫叫,驯猫学犬吠,归还给百岁老人一口好牙,采摘树林,为光头洗头发,阉割母牛,为公牛挤奶,如果他们觉得这些都太简单了,(人总是着急做完所有事情),他们还能学习尼安德特人的语言,靠在湿婆的胳膊上,让梵天从古老的吠陀中消失,为裸体的韦达穿上衣服,将天使的合唱消失于天堂,督促老子做事,教唆孔子弑父,拿下苏格拉底手中的毒草杯,永远抹杀永恒,人们可以——但是这些没用,没什么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停止杀戮?

哦,那个听诊器,那个精致的听诊器,听到了子宫里那个将军的身份!

在这个“心理学的年代”,人们对自己的认识却比从前都要少。他们静不下来。他们逃离自己的变化。他们不愿意静静地等待新的自己,而是一定要抢先,做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他们驾车驶过自己灵魂的风景,只在加油站下车,误以为,这些石油管就是他们的人生。工程师们也无心修建其他设施了;他们的食物闻起来像汽油,他们在那滩黑色的池塘中做梦。

世界上最奇异的设想莫过于一个被人类遗弃的地球。人们总算计着离开地球,与此同时,却开始思念它了。他们再也找不到一个像这里一样美好的地方了。他们的高科技设备可以让他们观察地球,却无法让他们弄明白地球上真实上演的一切。他们总觉得故乡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正是这种错误的信仰导致人类失去了地球,不过等人们想明白了,那时就已经太迟了。如果一个正确的信仰能够及时出现,就一定能将地球解救于人类之手。

别人教导我们,要经常接触神,越频繁越好,所以神不得片刻的安宁。他们都很贪睡,而且将人和他们将死的兄弟一起丢在筏上。

死人靠世人的评价而活,活人靠爱而活。

有些人被剥夺了做梦的权利,没有哪个笨蛋或幻想家能阻止我去爱这些人。我们依旧有希望重获完整的生命。奴隶们会救赎他们的主人。

“干掉他”——这句话听上去多么伟大,多么开放、宽广和勇敢:“掐死他”、撕碎他”、“烧死他”、“炸死他”,这些话听上去轻松极了,似乎他们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自从人类的生命不再有标准,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标准了。

清点世界上的一切纸张。统计学的本质。

他割我的左耳。我挖他的右眼。他打掉我十四颗牙。我缝上他的嘴。他烧我的屁股。我剜他的心脏。他吃我的肝脏。我喝他的血。——战争。

我很反感放弃精神武器的战争。除了敌人的死亡,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

我不愿给别人灌输恐惧感,世上没什么事让我如此嗤之以鼻了。我宁愿被看不起,也不愿被惧怕。

他去参军了:他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和平大会达成决议,给欧洲一个合理的机会,哪怕他们本该受到一场惨烈而持久的战争的惩罚。欧洲所有地方都要一起从头开始。为此要建立一个联合舰队,炸毁那些之前从战火中幸存的城市。

上帝是最自大的人类;如果上帝为人类赎罪,世上就没有最自大的人了。

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会结婚;活在耻辱中,也比结婚强;虽然名声不好;但他还有一种无价的自由,思考的自由。婚姻就像挂在眼睛和耳朵上的挂毯;结了婚的人,还能看到什么,还能听到什么;在婚姻中,梦想被窒息,岁月会枯萎。

他把钱存在心里,用心跳清点数目。

他愿意回到那个充实又美好的世界,没有人会死去,因为人类派了一群像自己的蚂蚁去打仗。

可能诗人是那种,通过感知过去去预言未来的人。他的回忆并不会让他感到痛苦;他只能对未来预言,却什么都做不了。

皈依某个已经有很多信徒的宗教是件尴尬的事,这表现出某种人云亦云的心态。信仰是种人类能够拓展的能力,每个人都要尽一己之力去拓展这种能力。

人的声音是上帝的面包。

有个怪人,他有着英国人的外表和东方人的内心。和这个英国人短暂地相遇时,我以为自己搞错了,我还以为他心里的东方人会慢慢消失。可之后我发现,那东方人变得越来越高大了,甚至有释迦牟尼那么高大。我们只能用转世之说解释他的存在,可他是怎么适应英国这种环境的呢!

这个东方人的表现有:他喜欢静静地打坐,不是为了偷懒,而是以此与伟大的智慧相连接。他很享受被女性崇拜的感觉;一个他刚认识的女人也能够吸引他,即使他还认识很多其他女人;这些女人之间毫不排斥彼此;他也毫不避讳地展示自己的满足感。只要他确定不会伤害别人的感情,他就会对别人讲他对佛陀独一无二的批判,这是他静坐时独立思考的成果,虽然这些是他从印度听来的;可对于头一次听到这些的英国人来说,和他原创的没有区别。

他不是个追求精准的人;他经常弄错名字、日期和地点。他知道自己的这毛病,不过这对他来说不重要。人际关系于他而言非常空虚、毫无意义;雕琢自己话中的深意才是最有意义的。不过英国人对准确性有病态的追求;不守时是仅次于谋杀的大罪;修脸时不能忽略任何一根毛发;约谈在进行之前,就已经开始计费了;围住院子的篱笆堪比圣物;书只是一定数量字母的堆砌;这个东方人对准确性的冷漠和英国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也有与众不同的友好的一面。他会赞美他提到的每个人,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南方人那样的热情。爱笑的人很美,我们要把他们当作榜样来敬仰。他会按对方喜欢的头衔来称呼别人。他并没有强烈的意愿要讽刺头衔,但他依然想借此表达一下他的不屑。他对永恒平静的追求被一丝遗憾扰乱了,因为他大限将至,他的心生病了;他不介意跟别人提起他的病;为了表达自己的遗憾,他总和别人讲这件事。他希望别人能赞美他生病的心,他们理应这样做,因为即使大限将至,他还依然“在创作”。写作是人类最安静的活动,这个东方人盘着腿,用一种非常庄严的姿势写作,让想法围绕着他流动。只要他依旧拥有英国人的外表,他就会提醒自己,不要向别人提起他有一颗心,更别说是一颗生病的心了,他会锁好自己写下的让自己都难为情的东西。

想要不再恨一个人,就去看他睡觉的样子。

一个人爱上了他的武器。在武器面前,他怎能不陷入情网?武器应当被设计成更频繁而出乎意料地威胁使用者的工具。这还不够危险,哪怕对手也会用相同的方式反击也不够。武器本身也要被赋予生命,这样的话,相比对手,人们更要提防的是自己手中的危险。

战争是人类最牢固的信仰,即便如此,它也是能被消解的。

如果人必须赤裸着上战场,仗就没这么容易打起来——一种野蛮的和平方案。

对上帝的信仰有个很重要的条件:要让人们相信某种永生的存在,多邪恶的力量都杀不死他。

在黑暗中,话语的力量会翻倍。

现在很难说猿比其他动物更接近于人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和它们并无太大差别;那时我们依旧是近亲;现在我们之间已经隔了无数次的变异了,我们的距离并不比和鸟类的距离近。

要理解我们如何变成人类,可能研究猿的模仿机制是最重要的。一个实验可能会说明一些问题。让猿与它们从未接触到的动物长时间待在一起,并细心记录下,猿的行为如何受到这些动物的影响。我们要按不同的顺序,让动物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我们要时不时地在这种频繁的变化中让它们完全独处一阵子。通过多次尝试,我们就能够丰富“模仿”这个空洞的概念,人们或许会意识到,“模仿”本身已经包含着改变了,不仅是关于“适应”,“适应”仅仅是更幸运,更精致的改变罢了。

关于人类的变化历程,我们要从神话和戏剧中寻找答案。每个人都有的梦,为我们提供了抽象、但主观的释义可能性。神话,作为一种比梦更稳定的表达形式,不仅仅更具美感,也更便于研究。神话的流动性是具有封闭性的,它不会从外界带什么东西进来。它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它是人类能产出的最持久的东西。没有哪种创造能在几世纪的长河里像神话那样持久。它的光辉守护着它,它的内容让它永恒,讲神话的人要比最出色的发明家更容易满足人类的需求。

戏剧总结了人类所有的可能性,用最真实的方式。

每次在英国有什么不幸发生,我都对他们的议会感到震惊。他像一个人造的、会发光、有响声的灵魂,一个面向所有人展示的模型,但背后充满着秘密。关于自由,他们整天嚷嚷的自由,是种未知的自由:是因他们有一具凡人的躯体,他们便可通过公开忏悔政治犯罪而得到赦免。这群人通过收拢自己的同类,让自己成为潜在的统治者。他们并不比统治者差,因为他们实权在握;就算他们有强大的野心,也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傲慢,因为傲慢会让他们在议会中彻底名誉扫地。这六百个雄心勃勃的人监视着彼此的所有细节;弱者是不可能藏匿其中的;强者只有守住自己的位置才能有发言权。这一切都在公众视野中上演;他们无休止地相互引用。在这群人中,也有人只站在一边起哄和指责别人的。预言家,只需足够耐心地等待,并要学会用世人理解的方式表达自己。上述机制清晰的划分,就是它实际运行的先决条件。权力便如此被实现了——对外展现的形式就是,明确的条文和款项。

这个民族最显著的特点是,用仪式和运动的方式来完成最重要的事,哪怕水没过了他们的喉咙,也不知变通。

小说里不该出现紧张的情节。之前这种情节还属于小说的范畴,不过如今已经被电影取代了;因为有了电影,带这种情节的小说就成为次品。小说属于之前那个更安静的时代,理应在快节奏的新时代继续扮演旧角色。它应该是我们看时间的放大镜;它应该让世人沉淀下来;用纯净的沉思来代替浮躁的狂热。

他笑谈自己罪恶,忘记自己的年龄,他性别有缺陷,工作充满血腥:一个伟大的将军。

我不愿随时等待着真理的降临,尤其是那些从习惯于义务而来的真理。真理是场雷阵雨,一旦空气被洗刷干净,它便走开。真理只有像闪电一样短促而有力才能发挥作用。了解真理的人,都会对它产生敬畏。真理不是狗,谁对它吹口哨,它就跑向谁。它不能被拴在绳子上,也不会随意在人的嘴里跑来跑去。我们不能喂它,也不能测量它;真理只有在充足的平静中才能慢慢生长。只要离真理太近,哪怕是上帝,也会被它噎住。

一个人有多在意永恒,他就离实现多近——只要他不会淹死在里边。

动物们不知道我们给它们的名字。或者,它们其实是知道的,可能这才是它们害怕人类的真正原因。

死太容易了。死应该变得更难一点。

一片永恒的土地:人们只有不停地向前走,才能遇到一个愿意动动小拇指的人;不然他只能看到一群人像埃及人一样呆滞地坐在那里。

英国人从不把他们的法律写下来,而会随身携带。

在英国,话语的力量日渐衰落。

哪怕世上最后一个犹太人已被肃清,犹太人还是要继续流亡。

人要清醒地意识到,最大的危险其实是光的变化,尤其是在它的光芒下所有事物和信念看上去一览无余。一切都在流动,我们只能看到流动速度最快的东西;我们永远无法看到事物的全貌;每座城墙都有门,门的另一边永远有我们没见过的东西;总有我们从没见过的颜色;花岗石般坚硬的道路也可能变得像黏土一样软。我们在某二十年间一直渴望的东西,会突然之间对它再也没兴趣了。之前面目可憎的东西,会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得美丽:它们会跳着轻快而明亮的舞蹈慢慢消失。所有变化都是有可能的,反对的声音听上去也很无力,审判也会像风中的麦秆般脆弱;硬骨头也可以充满弹性;思想也会变得如我们期待的那般充满生气;融万物为一身的人类,也可能会拥有无所不及的能力。

人类要造出多少物件,才出现了唯物主义哲学。

斯威夫特 的核心经验是权力。他是个被阻挠的掌权者。他用讽刺宣判对别人的死刑,他所有的反对者都成了他反对的对象。正是因此,句子本身的含义成了每个作家针对他们对手的最有力的武器。

他在作品中模仿和改建王国,他不断地在脑海中构思宫殿的样子。他总会充满讽刺地描写他那由宫殿组成的王国;他让读者感到——也是他想让读者感受到的唯一的东西——他建的王国比别人的都好。

只有《给斯特拉的信 》是个例外,因为他不加修饰地、只是略微夸张地描写了知识分子的形象,他们生活在冷酷的两党制时代,他自己在权力中间,而永远无法拥有权力,因为他把这个制度看得太透了。

这些蠕虫,怎么才能让他们明白,钱没那么重要,哪怕在他们真的需要钱的时候。

人们总为别人实现愿望而欢喜,尤其在他们什么贡献都没做的时候;就算他们参与了,比如友善地旁观,又有谁知道呢。

去做吧,就像以后再也做不了那样。

成功的人只能听到掌声。除此以外他什么都听不到。

世界上所有统治,所有轻蔑、奴役、征服,都集中在某个男人病态的心里,他,一个替罪羊,承担了地球上所有的罪恶,他因地球所有的历史而被罚。

所有抨击权力的人自己都渴望权力,宗教道德家们是最虚伪的。

狗之间恐怖的关系:最小的狗也能和最大的狗亲近,在某些情况下它们还能生出小狗。两极分化在狗的世界出现得更早,虽然它们是一个物种,说着同样的语言。它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无论多古怪的对立都能够在它们之间实现!它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它们会受到恶的诱惑吗!它们的神总是在身边,吹口哨发令后,便会回到那个充满符号的、更复杂的世界。我们为自己勾勒出来的宗教世界,用魔鬼、矮人、亡魂、天使和神组成的世界,似乎都是对狗的世界的模仿。我们多样性的宗教信仰,会不会不过是狗的世界的再现?我们之所以为人,是不是因为我们养狗?总之,我们总能在狗的世界找到人类的行为模式,可以想象,大部分的大师可能要更受益于这个模糊的模型,而不是那个活在他们两片嘴唇之间的上帝。

音乐是最好的疗愈,因为音乐不产生话语。即使将话语加之于音乐,他自身的魔力也足够将话语的危险消解掉。不过,最纯粹的当然是,为自己演奏。人们对自己创造出的音乐有无条件的信任,因为它来源于自己的感觉。音乐的自由流动超出了人类自由的极限,这种自由中蕴藏着救赎。世界上的人口越多,生命的形态就越像机器,音乐就越重要。我们即将来到一个时代,只有音乐能够溜出功能的密网,未来的学者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守护音乐,这世上最后一片稳定而独立的自由的栖息地。音乐是人类最鲜活的历史,除此以外,所有东西都已经死了。人们不需要创作音乐,因为它一直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只需要静静聆听,别的都是多余。

我读了布莱克 的诗后才真正明白,老虎真正的模样。

那些古老而强有力的变形遗留下来的东西,变成了我们现在的奇迹。

每个笨蛋都能迷惑某个最复杂的灵魂,只要他想。

一个对不死的承诺,足以撑起一个宗教。一句简单的命令,足以消灭四分之三的人口。人究竟想要什么,生还是死?只要他们总想要兼得二者,他们就将永远沉醉于各种对永生的承诺。

一些句子的毒性会在几年后才发作。

穷人的希望,是富人的财富。

不要相信只说真话的人。

成功,人类的老鼠药,很少有人能从中幸存。

怀疑比相信更有欺骗性。

每种语言都有属于自己的沉默。

将世界重新限制于战争的心理结构的人,是所有事件的胜利者。他们麻痹所有人,让世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战争。

当犹太人再次来到埃及,他们被分成了三组:第一组被放走了;第二组被逼上前线;第三组被杀害。就这样,之前的一切又重演了。

人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抱怨,除了变得更好。

我被复仇诅咒,如果他们杀了我挚爱的兄弟,我也会复仇,杀掉仇人。

战争有他自己的意志。只要不认可他,战争永远不会爆发。 Osbdb13Veex4L+kRJ8UkWthtQ3bk7p5GIH3ysW1/469A6vP4DPNxsU6rp9WNW7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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