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永嘉二年三月三上巳节，王导导演了一台政治好戏，并成就了他“千古一相”的美誉。巧合的是，仅仅过了40多年，永和九年三月三上巳节，王导的堂侄王羲之主持的一场文化大会，竟然同样被传颂千年。
被誉为“书圣”的王羲之，年轻时就不同凡俗，曾以“东床坦腹”的随便应付郗家郑重其事的择婿。当时世族之间相互联姻，太尉郗鉴有意与琅邪王氏结成亲家，于是派门生送信给丞相王导，想在王家子侄中选一位女婿。王导对信使说：“你到东厢房去，任意挑选吧。”信使回去后，向郗鉴汇报说：“王家诸位郎君都值得称道，听说您来选婿，个个显得端庄严肃，只有一位郎君，在坐榻上袒胸露腹地躺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郗鉴却说：“就是这位好！”再去打听，原来是王羲之，于是王羲之就成了郗鉴的女婿。
王羲之特别喜欢鹅，他听说有位独居的老太太养了一只“善鸣”的鹅，就带着亲友们专程去看，结果老太太热情地宰鹅招待，引得他叹息良久。后来他又听说有位道士养了一群好鹅，非常想买。道士说：“你为我写《道德经》吧，我都送给你。”他欣然命笔写就，然后“笼鹅而归，甚以为乐”。作为名士的王羲之，他的率性而为由这些流传甚广的逸闻趣事可见一斑。
永和九年三月三上巳节，在这个全民娱乐的盛大节日，时任会稽内史即相当于现在绍兴市市长的王羲之，邀请来自诸多世家大族的好友与自家的子侄，共赴“会稽山阴之兰亭”，举行曲水流觞、行酒赋诗的雅聚。名士们列坐在蜿蜒的溪水两旁，然后由小书童在上游将盛满米酒的耳杯放入溪流中。酒杯随水缓缓自流，流到谁面前，谁就取饮并即兴作诗，如果作不出诗，就得另外罚酒。结果26人成诗37首，包括四言诗14首、五言诗23首，而包括王羲之七子王献之在内的另外16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我曾一时兴起，想算算三斗酒是多少，结果吓了一跳。当时一斗大约等于2000毫升，三斗就是6000毫升，等于现在的12斤。这么罚酒，即便是当时酒精度只有十几度的低度米酒，即便当时的名士大多既好酒也能喝，多数人还是会被罚得大醉的。如此看来，王羲之主持的这场东晋版的“中国诗酒大会”，比今天的“中国诗词大会”难度更大，因为参加这样的大会，不仅要文思敏捷、出口成诗，而且要有酒量、酒胆打底子。
兰亭雅集图
当然，除了罚酒的趣事以外，这场“东晋诗酒大会”还留给后世多方面的文化遗产和世人津津乐道的历史传奇。
第一是在诗歌方面。这场大会文人雅集，集中创作的诗歌数量是有史以来文人雅集活动中最多的，总体来看质量也颇高。尤其是王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孙统等名家的诗作，多以自然山水为背景，抒发畅神、散怀、悟道的心境，风格清雅幽深，可以说是哲学化的玄言诗向自然化的山水诗的过渡，甚至就是山水诗，从而开启了中国诗歌的新风貌。我们选读一首向称“兰亭之冠”的谢万的四言诗，感觉一下韵味：“肆眺崇阿，寓目高林。青萝翳岫，修竹冠岑。谷流清响，条鼓鸣音。玄崿吐润，霏雾成阴。”诗的大意是这样的：尽情眺望崇山峻岭，放眼注目高树丛林。看那青绿的藤萝遮蔽了山洞，修长的竹篁冠盖在山顶。听那峡谷中的淙淙溪流，发出清脆美妙的声响，如同鼓鸣。青黑色的岩石渗着点点水珠，显得何等温润；随风飘浮的迷离细雾，营造出一派阴凉。这首诗通篇都是景物描写，美妙优雅，明白晓畅，饱含着对大自然的由衷热爱，投注了对山水的无限眷恋，相较抽象玄奥、晦涩难解的玄言诗，无异于文学的革命。
第二是在书法方面。当时诗酒大会结束后，众人意犹未尽，提议把这些诗汇编成集，并公推东道主王羲之作篇序言。王羲之一番客气之后，乃于酒酣耳热之际，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即席作序，心手两畅，物我两忘，写出了后来被尊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草稿。这篇《兰亭集序》，从书法言，那是结体随意，潇洒飘逸，字字精妙，如行云流水，字里行间似乎凝聚、展现了山水的秀美、宇宙的奥妙、世事的变迁、人生的感悟。后来在书坛撑起大旗的唐朝颜真卿留下的《祭侄文稿》，也要退居其次，称为“天下第二行书”。
《兰亭集序》摹本
第三是在传奇方面。遗憾的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兰亭集序》，虽然被推为中国书法艺术的典型象征，但其实只是唐朝的摹本。可以想象，那出自王羲之之手的真正的《兰亭集序》，应该更是惊天杰作。那么，《兰亭集序》的原件在哪里呢？这关联着一个传奇故事。依据唐人何延之《兰亭记》的记载和我的老师卞孝萱先生的考证，《兰亭集序》作为王家的传家宝，代代相传，到了王羲之七世孙、俗名王法极的智永和尚手里，因为他没有后代，临终时就托付给了弟子辩才。这时已经是唐代了，唐太宗李世民非常崇拜王羲之，对《兰亭集序》梦寐以求，他从同为智永弟子的虞世南处得知《兰亭集序》在辩才那里，经过几次讨要而不得，于是与房玄龄议出了一个下作的计策，即派足智多谋又颇富文人气质的御史萧翼前往越州，即今绍兴，设法“赚”取。萧翼扮作书生模样，“微服”来到越州，结识了辩才。就在双方关系日益亲近时，萧翼拿出了随身所带的王羲之、王献之“二王”的散帖，并炫耀此为世间的珍宝，而放松了警惕的辩才也取出秘藏的《兰亭集序》，认真地与之一较高下。其后，趁着辩才外出，萧翼盗出了《兰亭集序》。等到辩才回到永欣寺，已经换上官服的萧翼正告辩才：“奉敕遣来取《兰亭》。”肝肠寸断的辩才经此打击，不久就离开了人世，而骗得《兰亭集序》真迹的唐太宗自是大喜过望。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后，中书令褚遂良上奏唐高宗李治：“《兰亭集序》既是先帝特别看重的珍宝，就不可由后人留存。”于是《兰亭集序》成了唐太宗的殉葬品，“入住”今陕西礼泉县九嵕山的唐太宗昭陵，从此与世隔绝，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第四是在文章方面。一气呵成的《兰亭集序》，不仅书法堪称“神品”，“画龙点睛”的文章也堪称千古名作。文章既描述了上巳节俗，赞美了自然环境，也抒发了文人情怀，肯定了生命价值。
我们不妨欣赏一下这篇名作的前半部分：“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在感慨了一番“情随事迁”“修短随化”“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以后，文章最后写道：“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如此笔致优美、节奏铿锵的文章，可谓自然与深情最完美的结合。
第五是在形式方面。的确不出王羲之“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的预料，东晋的这场诗酒大会，经过《兰亭集序》的倾情演绎与书法推助，辅以从佛寺到唐宫再到昭陵的传奇故事，被后世竞相效仿。自此之后，文人雅士们时常曲水流觞，吟诗作赋，放情山水，对话自然。比如从南北朝开始，历唐、宋、元、明、清直到近现代，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文人、书家相聚兰亭，举办雅集活动。这样的雅集活动，还辐射到全国许多地方，甚至传播到日、韩等国。由此，综合了山与水、诗与酒、画境与心情、名士与书圣、第一行书与千古美文的兰亭雅集，逐渐成为华夏传统的一种独特意象，中国文化的一道优雅景观。推而言之，如果我们今天能在已经被列入“国家标准”的三月三上巳节这个传统节日里继续开展类似活动，把拔除污秽的民间节俗与传承文化的国家战略结合在一起，就会赋予这个古老节日以新时代的内涵。如果大家也“有感于斯文”，不妨在以后的农历三月三去往绍兴兰亭风景区，切身体验一番兰亭雅聚的风流，亲自追怀流觞赋诗的盛宴，进而感悟历史的深刻与文化的魅力。
其实，早在公元296年，朝廷大官石崇就在首都洛阳他的别墅金谷园里主持过一场连续几天的诗酒大会，众人流觞、赋诗、罚酒。作为主持人，石崇还写成了《金谷诗序》。这些与50多年后王羲之主持的兰亭聚是一样的。换言之，从形式到内容，可以说王羲之都是学石崇。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当王羲之听说有人把他的兰亭聚与石崇的金谷宴进行类比，把他300多字的《兰亭集序》与石崇200多字的《金谷诗序》相提并论时，还很是欣慰与欣喜。然而，令人深思的是，石崇其人的品行太过不堪，阿谀奉承、趋炎附势、穷奢极欲、荒淫无耻，导致当时声名显赫的金谷宴、优美铿锵的《金谷诗序》，后来几乎完全被兰亭聚、《兰亭集序》盖过。时至今日，大概除了专业人士外，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金谷宴与《金谷诗序》了。这样的历史事实与文化现象，说明富贵豪奢、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之徒，毕竟如同一闪而过的浮云，容易消逝；而胸怀旷逸、灵秀自然、风流雅致的名士，则如风如雨，风靡后世，雨润后世，令人长久地向往与追忆。即如兰亭诗酒盛会的主持人王羲之，不仅成为融入山水、风流潇洒的东晋文化的代表人物，而且被后世尊为“书圣”，甚至得与“文圣”孔子并列。明朝的项穆就说：“宣尼、逸少，道统书源，匪不相通也。”宣尼是指孔子，逸少是指王羲之；孔子是立于高山之巅的思想文化巨人，王羲之是立于高山之巅的艺术文化巨人。
乱世与异象交织而成的魏晋南北朝历史，就是这么意蕴丰富，启示深刻。祸害天下的“八王之乱”是这样，立国江南的名臣王导也是这样，兰亭雅聚的名士王羲之还是这样。而顺着这样的思路说下去，著名的“菩萨皇帝”梁武帝萧衍的糊涂行事与悲惨结局，留给今人的鉴戒教训尤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