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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83年淝水之战后，北方大地再次陷入分裂割据、征伐混战的局面，众多部族在前秦的废墟上创建或重建了自己的政权，十六国历史进入后期。公元386年，发源于大兴安岭、崛起于漠南草原，以拓跋珪为王、以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为都的鲜卑族拓跋部重建代国，旋即改“代”为“魏”，史称“北魏”。公元398年，北魏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拓跋珪称帝。历经道武帝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太武帝拓跋焘三代皇帝的努力，北魏终于在公元439年荡平各国，统一北方。与此同时，在南方，出身北府兵的大将刘裕在公元420年取代东晋，创建宋朝。北魏与刘宋，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南北对峙态势，历史由此进入了南北朝时期。
北魏是依靠强大的军事力量征服中原的。然而，纵观历史，所有进入汉地的游牧民族最终都免不了成为文化上的被征服者。为了统治数量众多的汉族臣民，北魏政权不得不接受汉族文化。但为了避免本民族在汉族的汪洋大海中被同化，北魏统治者又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甚至严酷手段，以对抗“汉化”。究竟是顺其自然、接受汉化，还是保持传统、恪守旧制，成为北魏历史的一条主要线索。
太武帝拓跋焘时期的崔浩“国史之狱”，是北魏前期胡汉斗争的一次激烈交锋。崔浩出身汉族一流高门河北清河崔氏，历仕道武、明元、太武三朝，为北魏政权的稳固与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但崔浩毕竟是汉人，而且堪称北方汉人世家大族的精神领袖，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鲜卑贵族乃至拓跋皇帝的敏感神经。先是崔浩颇欲“齐整人伦，分明姓族”，也就是试图在北魏重建门阀制度，实现一种高官与博学二者合一的贵族政治，将有政治势力却无学术背景的鲜卑贵族排斥在外，这当然引起了鲜卑贵族的强烈不满。再是，公元450年，崔浩完成了由他主持编修的北魏《国史》，并且高调地把这《国史》刻石，置于交通要道旁。然而，由于《国史》中如实记录了拓跋鲜卑早期的野蛮落后风俗，路人议论纷纷，这让欲置崔浩于死地的鲜卑贵族找到了借口，崔浩被栽赃成蓄意“暴扬国恶”的罪魁祸首，惨遭处决，并被夷族。不仅如此，崔浩的联姻家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也被“尽夷其族”，其屠戮之惨、株连之广，令人不寒而栗。鲜卑贵族对汉族世家的刻骨仇恨，由此可见一斑。
崔浩等一批世家大族为胡汉矛盾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从鲜卑旧制到汉家新制的转型问题仍未解决。时间推进到了年少即位的献文帝拓跋弘时期，北魏的制度改革终于有了重大突破，改革的推动者是女强人冯太后。冯太后出身于十六国中少有的汉族政权北燕国的皇族，为文成帝拓跋濬的皇后。她在临朝听政的20多年中，效仿汉晋旧制，力行改革。如在经济方面，颁行均田令，实施新的租调制；在地方基层组织方面，建立三长制；在整顿吏治方面，制定俸禄制。在文化方面，冯太后重视儒家教育，最早在地方上设立乡学；尊崇孔子，下诏祭祀孔庙；废止鲜卑族的原始巫术，禁止鲜卑同姓通婚的旧俗。经过冯太后的这些改革，北魏开始告别前期的粗放式统治方式，朝着传统的华夏式王朝快速迈进。
公元490年，冯太后去世，她的孙子、24岁的孝文帝拓跋宏正式亲政。孝文帝由冯太后亲自抚养成人，深受其祖母影响。他继承了冯太后未竟的改革事业，除了继续推进均田制、三长制，以及整顿吏治、革新律令、重用汉族士人外，精通儒家经典的孝文帝孜孜以求的是文化上的汉化，是要将北魏彻底改造成一个华夏正统王朝。亲政不久，孝文帝便借助汉族传统的“五德终始说”，宣称北魏是西晋王朝的正统继承者，并模仿汉族王朝的礼仪与宫室制度，在首都平城营建明堂，改建太庙与太极殿，追尊孔子为“文圣尼父”。
孝文帝改革最为关键的一步，是将首都由平城迁往洛阳。平城，即今天的山西大同，这里位于游牧地带与农耕地带的交接处，控制着蒙古高原南下中原的要道。对初入中原的北魏来说，平城进可攻、退可守，自是定都地点的最佳选择。然而，当北魏由北族征服王朝向中原正统王朝转型之时，平城就显得相当偏僻了。至于洛阳，作为汉晋故都，位于中原内地，号称“天下之中”，这里才是华夏正统的象征。在“王者居中”的传统观念下，唯有迁都洛阳，非汉民族建立的北魏才有资格与江南的汉族王朝争夺天下正统。
然而，迁都谈何容易！为了顺利实现迁都的宏伟目标，孝文帝颇费了一番心思。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年）八月，孝文帝拜辞冯太后的永固陵，亲率宗室、群臣及步兵、骑兵百余万人南下，宣称要征讨南方的萧齐王朝，一统天下。出发之前，许多宗室与大臣便反对南征，觉得条件尚不成熟，没有取胜的把握。大军开拔之时，又恰逢雨季，道路泥泞，行军十分艰难。抵达洛阳时，群臣与大军早已苦不堪言，孝文帝却下令继续进军，而且亲自穿上铠甲、跨上御马，扬鞭南指。群臣纷纷跪倒于马前，磕头哭谏，请停南征。几个回合以后，孝文帝假装余怒未消地晓谕群臣道：“此次兴师动众，如果动而无功，岂不让人笑话？若是不想继续南征，那就迁都于此，诸位以为如何？同意的站到左边，不同意的站到右边。”话音刚落，大部分人就站到了左边，小部分人见势，也不得不从，然后群臣齐呼“万岁”。这真是孝文帝导演与主演的一台好戏！因为孝文帝非常清楚，这些鲜卑大臣虽然不愿内迁，但更畏惧冒雨南征，迁都大计遂定。
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三月，孝文帝返回平城，正式颁诏天下，宣布迁都，并着手安排迁都的各项事宜。十月，孝文帝辞别太庙，奉迁祖宗牌位，十一月回到洛阳。至此，定鼎中原、迁都洛阳的伟业大功告成。
迁都洛阳，可谓北魏历史最重要的转折点。迁洛之后，孝文帝开始了革除鲜卑旧俗、系统推行汉化的全面改革。比如禁着胡服，改穿汉人服装；禁说鲜卑语，朝廷官员凡年龄在30岁以下的，必须改说汉话；改鲜卑复姓为单音汉姓，孝文帝以身作则，改拓跋氏为元氏；改南迁鲜卑人籍贯为洛阳，并且死后不得归葬平城；鼓励鲜卑贵族与汉族高门通婚，孝文帝自己与诸位弟弟都娶汉人世家大族之女为妃；实行门阀制度，以鲜卑八姓穆、陆、贺、刘、楼、于、嵇、尉与汉人五姓清河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赵郡李、陇西李为最高门第；参照汉晋旧制与南朝典章制度，审定新的律令、官制与朝仪。如此等等。至此，不仅鲜卑民族的诗书礼乐、衣食住行已经与汉人没有多少区别，而且洛阳也再次成为北方地区的政治与文化中心。
但是，与历史上的众多改革不同，孝文帝是在北魏国势如日中天、鲜卑族统治十分稳定的时候主动进行汉化改革的，因此，大多数鲜卑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皇帝决绝的改革态度。就在汉化改革紧锣密鼓地开展之际，鲜卑贵族中反对改革、抗拒汉化的逆流也在暗处涌动。鉴于此，孝文帝一直在考虑杀一儆百、整肃朝纲，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首先撞到枪口上的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太子元恂。
此时的太子元恂还只是个少年。因为身体肥胖，他“深忌河洛暑热”，也不愿接受儒家礼教的束缚。他更习惯平城的生活，更喜欢草原的无拘无束，他不愿穿汉服、说汉话，将被赐汉族衣冠尽皆撕毁。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八月，孝文帝出巡嵩山，元恂留守洛阳。趁此机会，元恂与左右合谋，准备选取宫中御马，出奔平城，并手刃了劝阻他的老师高道悦。事发之后，孝文帝闻知大惊，急忙折返洛阳，对元恂亲加杖责，并将其囚禁别馆，同年十二月废为庶人。太和二十一年（公元497年）四月，又有人告发元恂谋反，孝文帝乃逼元恂自尽，死时年仅15岁。
关于太子元恂之死，以往较多的研究者认为，元恂背后有着反对改革的整个保守集团的支持，他们甚至把元恂视为保守派的代表。其实，元恂追乐旧都、常思北归的直接原因，不过是他肥胖的身体不适应洛阳炎热的气候。但不幸的是，在这次可能是“莫须有”的“谋反事件”中，无知的少年太子元恂最终成了“大义灭亲”的孝文帝汉化改革的牺牲品。这当然算不上喜剧，但是不是悲剧呢？
说过太子之死，再说回赐死太子的孝文帝。正当孝文帝改革初成，几次御驾亲征讨伐南方的萧齐王朝，致力于统一天下的时候，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四月，年仅33岁的他病逝于今河南邓州的谷塘原行宫，留下了未竟的改革与统一大业，也留下了后世纷纷纭纭的评说与争议。
孝文帝在位近30年，亲政10年，他最重要也最有争议的举措就是迁都和汉化。在中国历史上，像孝文帝这样发起的连固有的语言与姓氏都甘于主动放弃的改革，可谓空前绝后；即便与近代日本、土耳其等国家“脱亚入欧”的改革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传统史学界对孝文帝的评价从来就不低。以我的经历为例，大概是在1996年夏天，我向南京大学老校长、“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主编匡亚明先生汇报《拓跋宏评传》的审稿意见，匡老当时指示说：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孔子，外国最伟大的思想家是马克思；中国是多民族国家，汉族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孔子，少数民族最伟大的思想家是拓跋宏。我轻声问匡老：您的意思是马克思、孔子、拓跋宏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三位思想家？匡老点了点头。的确，孝文帝的汉化改革是中国历史上非汉民族统治者最主动、最彻底的汉化改革，而且总体来看，孝文帝去世以后，他的改革措施再也没有被逆转。孝文帝的汉化改革，有力地证明了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一文中所揭示的那条历史规律：“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
但是，换个角度与立场来看，问题又显得非常令人迷惑。首先，就鲜卑民族而言，孝文帝无异于在文化传统与族群认同上对鲜卑族进行了自我消灭，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鲜卑族消失了，虽然它以别样的方式融入了汉族的海洋，获得了永生。其次，英年早逝的孝文帝没有完成他的改革大业，他的子孙也未能有力地推进他未竟的改革，于是遗留下来的最大问题就是迁至洛阳的鲜卑贵族高度汉化了，而留守北方边镇的军事集团仍然保持着鲜卑旧俗。进而言之，汉化的洛阳文官集团地位越来越高，感觉越来越好，而秉承骑射传统的边镇军人却在汉化的门阀制度实施之后丧失了优越的地位与升迁的渠道，乃至沦为统治集团中的底层。这样，北魏统治集团就被撕裂成两半，而且相互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最终边镇军人成了埋葬北魏政权的掘墓人。换言之，就北魏本身的国祚而言，汉化改革无疑成了一道催命符。就在孝文帝驾崩24年后，六镇之乱爆发，北魏帝国轰然倒塌。
这样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也就是元宏，究竟是盖世英雄，还是千古罪人？实在难以评说。如此，就让我们跳出这样的纠葛，将视线投向孝文帝决然离开的那些北方边镇，结识一批出自那里的乱世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