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四史》中,《陈书》的篇幅最短,中华书局点校本只有薄薄的两册。然而,历时32年的短暂的陈朝,其开国的艰难、失国的轻易,却鲜活地诠释了中国传统时代王朝政治的许多规律,其中的经验值得今人记取,其中的教训值得今人警惕。
陈朝的开国皇帝是陈霸先。陈霸先这位开国皇帝,在即位之前,可谓拔起垄亩,有安内御外之功。陈霸先是吴兴郡长城县即今浙江长兴县人,虽然家世寒微,却少有大志,富于谋略,处事果敢,爱读兵书,又练就一身武艺,所以颇为大家所推服。他从家乡的里司——相当于现在的村干部做起,一路勤勤恳恳,做到了岭南地区的“军分区司令”兼“地级市市长”。当内地发生侯景之乱、梁武帝饿死台城后,他接受梁武帝第七子、湘东王、荆州刺史萧绎的节度,公元550年从今广东韶关起兵,北上靖难,并与萧绎的大将王僧辩协力,于公元552年率先收复建康,平定侯景之乱。侯景之乱既平,萧绎在江陵即帝位,以王僧辩为太尉,坐镇建康;以陈霸先为司空,坐镇京口。两人成为梁元帝萧绎的左膀右臂。公元554年,北方的西魏政权攻陷江陵,梁元帝被杀,两人又在建康奉梁元帝第九子、12岁的萧方智为梁王。
然而很快,陈霸先、王僧辩这对曾经并肩作战,还有结成儿女亲家之约的朋友就走到了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地步,而这与北方的北齐政权有关。胡族色彩浓重、军事实力强大的北齐,逼迫王僧辩、陈霸先接受他们的俘虏、梁武帝的侄子萧渊明为帝。在北齐武力进犯的要挟下,王僧辩妥协了,迎立萧渊明为帝,陈霸先则决不屈从北齐的淫威,决不拥立傀儡皇帝。当这一关系到国家正统、民族大义、华夏文化存亡的矛盾无法调和时,陈霸先袭杀了王僧辩,废除了萧渊明,重新拥立萧方智为帝,并奋勇抗击过江南侵的北齐大军。陈霸先的正义之举,得到了江南人民的支持。如绍泰二年(公元556年)五月,陈霸先与北齐10万大军在建康郊外决战,建康附近的百姓也同仇敌忾,奋起保家卫国。他们以荷叶包饭,里面夹着鸭肉,自发慰劳陈霸先的军队,相传南京特产板鸭就是由此演变来的。及至太平二年(公元557年)十月,经过一番禅让,建立了不世功勋的陈霸先取代梁敬帝萧方智,成为陈朝的开国皇帝。
陈霸先这位开国皇帝,在驾崩之后获得了“江左贤帝”的美誉。明朝著名文学家归有光评价陈霸先“恭俭勤劳,志度弘远,江左诸帝,号为最贤”。所谓“江左诸帝”,指的是东晋、宋、齐、梁、陈五朝270多年间的36位皇帝,其中如东晋元帝司马睿、宋武帝刘裕、梁武帝萧衍,都是史书中评价甚高的开国皇帝。而既无显赫的家世背景,又无其他政治资本,在位仅21个月的陈武帝陈霸先却获得了“号为最贤”的高度赞颂,这凭什么呢?但凡开国皇帝,在新朝初建时,多会有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体恤百姓、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恢复经济的举措与政策,陈霸先开国后,也不例外。但凡开国皇帝,总有他特别的能力与人格魅力,这在陈霸先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陈霸先英才卓越、文武兼资,从公元550年起兵戡乱,到公元557年称帝开国,短短7年多,即拥有天下。在南朝宋、齐、梁、陈的4位开国皇帝中,由知名当世而君临天下,要数陈霸先的速度最快。陈霸先豁达大度,知人善任,待人赤诚,比如他手下的一批开国的文臣武将,或是临阵被擒,或是力屈归降,或是被迫出仕,他却能当作亲信、视为心腹,委以重任。陈霸先生活俭朴,常膳不过数菜,后宫没有金翠重彩,不设女乐。如此这般,以陈霸先的隆功茂德,他获得“江左诸帝,号为最贤”的美誉,看来并不为过。
永定三年(公元559年)六月,57岁的陈朝开国皇帝陈霸先驾崩。祯明三年(公元589年)正月,陈朝灭亡。陈霸先以后的30年,陈朝经历了文帝陈蒨、废帝陈伯宗、宣帝陈顼、后主陈叔宝4位皇帝,其间的治乱兴衰、风雨沧桑,真好像一部厚重的史书,引人深思。
先说文帝陈蒨。陈蒨是陈霸先的侄子,陈霸先哥哥陈道谭的长子。陈霸先驾崩时,皇子陈昌还在北周为俘虏,于是陈蒨继位。陈蒨经历过穷苦的磨难、乱世的考验、战争的锻炼,还是叔父陈霸先征战四方的得力助手。陈蒨在位7年,励精图治。陈蒨初即位时,朝廷号令不出建康千里之外,他抗击北齐、北周的进犯,又剿抚相济,平定各地的豪帅,于是长江以南、巴蜀以东之地终告统一,陈朝有了比较稳固的疆土。陈蒨勤于政事,每天晚上都要命人不断打开寝宫小门,取来紧急奏章,连夜批阅。他又训示传更人交接木牌时,要将木牌掷在石阶上,以便发出声响,说“吾虽眠,亦令惊觉也”。陈蒨劝课农桑,整顿户口,复兴学术,传习儒教,礼贤下士,整肃朝纲,陈朝也由此进入了相对安定的一段时期。然而,天不假年,陈蒨45岁就英年早逝。相对武帝陈霸先的文韬武略,文帝陈蒨不仅能够守成,而且有所光大,可谓一位优秀的继承者。
再说废帝陈伯宗。陈伯宗是陈蒨的长子,性情懦弱,这样的皇太子其实难当重任。陈蒨病重时,也曾犹豫彷徨,并召弟弟陈顼见面,意欲“兄终弟及”。陈顼当然是拜伏哭泣,坚决推辞。而等到13岁的陈伯宗继承大统,朝政果然为叔父陈顼所主持乃至把持。这样的状况又导致其他的顾命大臣抗颜于内,文帝陈蒨的部将又多作乱于外,于是陈朝的内外政局陷入动荡。陈伯宗在位仅仅两年多时间,就被陈顼取代。虽然从根本上说,叔父陈顼取代侄子陈伯宗的帝位,肯定属于宫廷政变,但对文帝陈蒨来说,是立年幼识浅的儿子陈伯宗,还是传能力出众的弟弟陈顼,确实是一件难以决断的大事。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常常出现的一个难题,即在皇位继承问题上,是立长还是立贤,是传子还是传弟,有时颇费踌躇。在正常的情况下,皇位当然是传子、立长,而如果嫡长子难荷大任,那就非常麻烦了,硬传给嫡长子,可能皇权因此旁落,国家因此虚弱。而违反常规地立贤,由于贤不贤并没有客观标准,又极易引发皇子们的内讧、朝臣们的分裂。至于严重违反常规的传弟,那就不仅改变了皇位的传承系统,而且往往造成宗室之间的杀戮,乃至国家的虚弱、社会的动乱。
接着再说宣帝陈顼。陈顼是陈朝5位皇帝中在位时间最长的,达到了14年。陈顼在位前期,气度恢宏,造就了陈朝难得的中兴局面。比如他组织北伐,击败已经衰乱的北齐,恢复了江北、淮泗之地,陈朝的疆域由此达到最大规模。遗憾的是,陈顼意在划淮而治,未能乘胜推进,北周却伺机出兵,灭亡了北齐,统一了北方。陈顼在位后期,逐渐志大而才穷,导致陈朝迅速走向衰落。比如在北周灭北齐后,陈顼误判形势,再度组织北伐,结果丧师失地,长江以北及今湖南以西皆为北周所有,陈朝的疆土缩小到不及北周的三分之一,北周吞并陈朝由此成了必然趋势。这样的宣帝陈顼,真是功过难以评说。
陈伯宗
陈顼
最后再说后主陈叔宝。陈叔宝是陈顼的长子,他30岁即位之初,也曾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奖励垦荒,禁止奢靡,任用廉吏,采纳忠言,可谓政治清明。然而很快,陈叔宝就荒于酒色,不问政事。举例来说,陈叔宝在宫中筑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三阁外饰金玉珠翠,内设宝床锦帐,周围植以奇花异木,石山峥嵘,细流淙淙,仿佛人间仙境。陈叔宝住在临春阁,贵妃张丽华住在结绮阁,龚、孔二位贵嫔住在望仙阁。陈叔宝与妃嫔、文士们游乐宴饮、赋诗度曲、排练演唱于此,往往夜以继日,通宵达旦。陈叔宝自己写的《玉树后庭花》,所谓“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用词浮艳,风格绮靡,意境淫荡,后来成为亡国之音的代名词。唐人刘禹锡感叹道:“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唐人杜牧也叹息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正是在《玉树后庭花》一类的靡靡之音中,陈叔宝醉生梦死,其时奸佞掌政,纵横不法,上下欺瞒,于是众叛亲离,国将不国矣。祯明二年(公元588年)年底,隋朝的50多万大军兵分八路伐陈。祯明三年正月,隋军攻入建康,陈叔宝被俘,陈朝灭亡。而说起陈叔宝被俘的那一幕,又让人唏嘘感慨。隋军入城,陈叔宝推开以身蔽井的忠臣夏侯公韵,藏匿到宫中的景阳井里。《资治通鉴》记载道:“军人窥井,呼之,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嫔同束而上。”呜呼哀哉,此时此刻,陈叔宝竟然还与两个心爱的女人不离不弃。这是怎样的女人呢?陈叔宝最为宠爱的贵妃张丽华,出身贫贱,容貌出众,发长七尺,乌黑光亮,回眸一笑,光彩照人。陈叔宝听取臣下奏请时,总让张丽华坐在膝上,两人一起商量决定,张丽华由此擅权。她勾结宦官,拉拢权贵,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及至隋军抓获张丽华,晋王杨广也就是后来的隋炀帝意欲将她留作己用。为免此女再来祸害隋室,阵前大将高颎将她斩于建康青溪之畔。
开皇九年(公元589年)三月,陈叔宝被押往长安。在长安以及后来在洛阳的十几年岁月里,陈叔宝终日以酒为伴,少有清醒之时。公元604年,陈叔宝薨于洛阳,享年52岁。隋朝追赠其为大将军,封长城县公,赐恶谥为“炀”,葬于洛阳邙山。
隋文帝杨坚曾经目视着失国之君陈叔宝孤独离去的背影,对臣下说道:“陈叔宝的失败与纵酒有关,倘若他将饮酒作诗的功夫用在国事上,岂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初贺若弼攻京口时,边将告急,陈叔宝正在饮酒,不予理会。高颎等人攻进宫城,看见告急文书扔在床下,竟然没有拆封。如此君主,国家怎能不亡!”
以上我们历述了陈朝五位皇帝的事迹片段。出身寒微的武帝陈霸先,艰难开国,那是何等英雄了得;开国以后,又是何等恭俭勤劳。文帝陈蒨可谓守成的良主,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废帝陈伯宗仁厚懦弱,难当大任,缺乏功业。宣帝陈顼虽然前期勤政努力,一时号称中兴,后期却又骄侈放任,致使国家迅速衰弱。至于后主陈叔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知稼穑艰难,不知国势危殆,虽然喜好读书,擅长文墨,多有才艺,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是皇帝,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是救国与济民,所以终究成了被后世引为鉴戒的典型的亡国昏君。
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咏史》诗有云:“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这两句诗的意思是,纵览历史,无论是一个朝代还是一个家族,其成功都是出于勤俭,而衰败都是由于奢靡,这也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的既浅显又深刻的道理。短暂的陈朝历史是这样,近400年的魏晋南北朝史、近4000年的中国王朝史,乃至古今中外的历史,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这就是历史给予今人的经验、教训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