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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菩萨皇帝”萧衍

英才、庸才、蠢材

太清三年(公元549年)五月初二,已被侯景囚禁的“菩萨皇帝”梁武帝萧衍病卧在建康宫城净居殿中,他觉得口中苦涩,向看守要蜜吃,却遭到拒绝。他连叫两声“嗬!嗬!”,随即驾崩。在中国古代皇帝中,萧衍是少有的寿星老,享年86岁,仅次于享年89岁的清朝乾隆皇帝。而萧衍作为梁朝的缔造者,在位时间长达47年,几乎伴随梁朝的始终。

梁武帝萧衍

如果单看萧衍的悲惨结局,可能会将萧衍与其他亡国皇帝等同视之,认为他不是荒淫无道如秦二世,便是懦弱无能如汉献帝。但事实并非如此,否则他也不会取代齐朝,开创梁朝,更不可能维持近半个世纪的统治。他曾经勤于政务,孜孜不倦,敢于纳谏,开明有为。他生活俭朴,不好酒色,一冠三载,一被两年,而又衣冠楚楚,仪表整洁。他多才多艺,博通文史,在他的倡导与鼓励下,梁朝文治大兴,获得了东晋以来200余年间“文物之盛,独美于兹”的赞誉。那么,这样一位开国皇帝,为何落得饿死台城、丧失国祚的下场呢?这要从他在军事、政治、文化等方面的一系列不当举措以及晚年的昏庸说起。

萧衍曾经可谓威武雄壮、运筹帷幄的军事英才。他在担任南齐冠军将军时,已经得到北魏孝文帝“闻萧衍善用兵,勿与争锋”的评价。他从襄阳起兵,志在推翻昏君萧宝卷的统治时,准备充分,布置周密。他亲率大军,勇夺天下。然而,夺得天下以后的萧衍,逐渐由军事英才变成庸才,乃至蠢材。庸才事例如修筑浮山堰,蠢材事例如接纳侯景。

先说修筑浮山堰。公元514年,北魏降将王足向萧衍建议,在淮河上选择狭窄之处筑坝拦水,抬高水位,然后以水为兵,淹灌北魏军事重镇寿阳城。虽然水工勘查后认为淮河内部沙土轻浮,不够坚实,无法筑坝,但萧衍仍一意孤行,任命近臣康绚组织20万军民,在淮河南岸的浮山与北岸的巉石山同时开工,分头筑坝。次年初夏,堤坝即将合龙之际,雨季来临,淮水暴涨,冲垮大坝。施工者在采取了沉铁、塞木、填石、夯土等措施之后,终于在天监十五年(公元516年)四月修成了浮山堰这座拦淮大坝。浮山堰下阔约合336米,上广约合108米,总高约合48米,坝前水深约合47米,总蓄水量则达到100亿立方米以上,其规模之宏大、气势之壮观,可以想见。浮山堰修成后,的确给魏军带来了一些麻烦与不便。不过,这座耗费巨资、牺牲众多生命垒砌而成的水上大坝,因为“逆天地之心,乖民神之望”,不到半年就再次溃决,并造成了“缘淮城戍村落十余万口皆漂入海”的灭顶之灾。一次旨在打击北魏军力的行动,变成了一场反噬自身的悲剧,主事者萧衍之庸才,由此可见一斑。

萧衍作为蠢材的典型事例,则是接纳东魏叛将侯景,引狼入室,并由此葬送了自身的性命与自己缔造的梁朝。侯景,北魏怀朔镇鲜卑化的羯人。在北魏末年的大乱中,他先后投靠权臣尔朱荣、高欢,并凭借战功,一路晋升,公元541年位至东魏河南道大行台,成为手握10万重兵、专制河南的封疆大吏。他曾口吐狂言:“高欢在,我不敢怎么样;高欢如果不在了,我不能与高澄共事。”武定五年(公元547年)正月,高欢驾崩,高欢长子高澄强征侯景入朝。侯景于是举兵反叛,在欲投西魏无果后,二月又上表萧衍,表示愿倾河南全境十三州之地投靠梁朝。巧合的是,就在此前不久,萧衍梦见中原敌国有人拥地来降,如今果然如此,于是萧衍不顾群臣的强烈反对,接纳了侯景这颗极为诡诈、反复无常的“定时炸弹”,还封其为河南王、大将军,都督河南北诸军事。其时局势极为复杂,东魏大军南下,西魏军队东进,梁朝援军北上,而局势演变的结果是,东魏大败梁朝援军,并俘获主帅贞阳侯萧渊明;侯景丧师失地,仅率800残部渡淮而南;梁朝与东魏重新通好,侯景被梁武帝弃卖。关于侯景被梁武帝弃卖的过程,史籍记载:已经身价大减的侯景为了摸清萧衍对他的真实态度,伪作东魏书信,表示愿以被俘的萧衍侄子、贞阳侯萧渊明交换叛将侯景。萧衍堕入计中,回信“贞阳旦至,侯景夕返”。于是,太清二年(公元548年)八月,进退失据的侯景在寿阳(今安徽寿县)起兵叛乱,终结梁朝政权的侯景之乱由此爆发。

承平日久的萧梁政权,本来已经内部矛盾尖锐,军队战力极差,而萧衍又闭目塞听、麻痹轻敌,盲信长江天险,造成了诸多失误。很快,侯景就在负责建康防务的临贺王萧正德的接应下渡过长江,攻入建康。太清三年三月,皇宫所在地台城也终于陷落,萧衍沦为阶下囚。侯景则先后虚立萧衍侄子萧正德、萧衍第三子萧纲、昭明太子萧统之孙萧栋为帝,天正元年(公元551年)十一月又自立为帝,国号汉。其实,在太清三年三月萧衍被俘后,梁朝已经名存实亡了。

纵容皇族

讲到这里,真是令人费解,曾经的军事英才,何以逐步退化成庸才以至蠢材?我想,天下万物都是此消彼长的,打天下时的军事英才,变成坐天下时的军事庸才与蠢材,往往联系着心智的迷失。梁武帝萧衍就是这样的典型,正是他的执政风格导致的赏罚无章、信仰取向导致的无心朝政,最终使他吞下了身死国灭的恶果。

先从直接的方面来说。无疑,侯景是虐杀萧衍的直接凶手,但是问题在于,从侯景兵临建康城下到最终攻破台城的四个多月时间里,难道没有前来勤王的军队吗?事实上,台城战事胶着之际,萧梁宗室与宠臣率领的各路勤王军队已经源源不断地开到了建康,只是这些军队或一战失利,即不复言战;或相互猜忌,难以合作;或各怀鬼胎,干脆就作壁上观。他们更像是在“坐等”台城陷落,萧衍驾崩。事实也正是这样,当台城陷落后,各路援军即行散去,萧梁宗室开始了殊死的皇位争夺,其情形就与我在前面讲过的西晋“八王之乱”相仿。那么,萧梁宗室与宠臣为何如此令人寒心呢?这与萧衍本人的优容宽纵实在密不可分。

我们知道,梁朝之前的齐朝是由萧衍的族人萧道成建立的。齐朝虽被梁朝取代,但灭亡它的最大“功臣”不是萧衍,而是齐朝的皇帝们,尤其是齐明帝萧鸾大肆诛灭宗室,齐废帝萧宝卷滥杀功臣,导致萧齐只存在了23年,成为南朝宋、齐、梁、陈4个王朝中最短命的一个。再往前看,刘宋王朝后期的诸位皇帝,同样屡次剪除宗室,动辄扑杀功臣,从而加速了王朝的灭亡。接受了前朝的这些教训,加上萧衍开国称帝时年方39岁,春秋正盛,其性格又素来仁厚,所以他不仅对前朝宗室宽宏大度,更对本朝臣子相当纵容,尤其是对兄弟子侄等皇族,简直可以用“溺爱”二字来形容。他大封兄弟子侄为王侯,并让他们掌握兵权,镇守四方。如果说这些还可算是对待皇族的常规政策,那么很多过度宠溺的行为就让人难以理解了。比如他对待自己的六弟临川王萧宏,就像大海一样宽容。公元505年,萧衍任命萧宏统率大军,北伐北魏。彼时梁军“器械精新,军容甚盛,北人以为百数十年所未之有”。然而有天夜里,突降暴风雨,军营出现骚动,萧宏以为魏军前来袭击,竟然率数骑弃军逃跑。全军将士失去主帅,纷纷离散,弃甲投戈,结果损失近5万人,魏军则乘势大举进攻淮南地区。萧宏犯下如此大罪,萧衍对他却无任何惩罚。既然如此大罪都可获得原谅,那么生活奢靡、贪污敛财之类的行径更是“小儿科”了。有一次,萧宏被揭发蓄意谋反,萧衍亲临萧宏住宅查看。待看到萧宏库房内的钱帛财宝不计其数,但未有兵器时,萧衍笑道:“阿六,你日子过得真爽啊!”

慈母多败儿,萧衍对皇族毫无底线的宽纵,也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暗中接应侯景叛军渡江并献出建康城门的临贺王萧正德,正是萧宏之子。萧正德曾为萧衍养子,萧衍立亲生长子萧统为太子后,萧正德遂怀怨恨,竟然叛逃北魏。北魏知道其人顽劣,不加礼遇,萧正德无奈之下又逃了回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恶棍,竟然也得到了萧衍的原谅,既封王,又领兵。侯景之乱爆发时,作为内奸的萧正德竟然还是首都防务总管,最终成为侯景饿死萧衍的第一帮凶。

崇佛乃至佞佛

那么,萧衍对待皇亲国戚、世家大族、文臣武将这般没有原则地宽纵宠溺,原因究竟何在呢?我想,其中相当关键的原因应该与他笃信佛教有关。

佛教自东汉时传入中土,及至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已经成为上层士族与底层民众的重要信仰,萧衍则是中国历史上沉溺佛事最深、崇拜佛教最切的皇帝。早年的萧衍兼修儒、佛、道三教,然而开国称帝伊始,他就转向信仰佛教,乃至走上佞佛的迷途。天监元年(公元502年)四月初八,萧衍选择“浴佛节”也就是佛诞日即皇帝位。天监十八年(公元519年)四月初八,萧衍受菩萨戒,成了一名真正的佛教徒,法名“冠达”。公元527年、529年、547年,萧衍三次舍身同泰寺,短则4天,长则48天。朝廷不可一日无君,公卿群臣只能捐积成亿的巨资,将他赎回。为了宣传佛教,萧衍组织了近30次的佛学讨论会、四部无遮大会、水陆法会、盂兰盆会,并且屡次登坛,讲解佛经。萧衍沉迷于对佛理的探索,身体力行地注解佛经,撰写佛教著作。为了推广佛教,萧衍集中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编撰、翻译佛典。至于广造佛寺、大铸佛像,更是家常便饭。如此佞佛的梁武帝萧衍,到了晚年,遂被臣下称为“菩萨皇帝”。

应该说,梁武帝的崇佛乃至佞佛,在推进佛教中国化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汉地佛教徒吃素的风习,就是因梁武帝的提倡而普遍起来的。再说,如果统治者善于利用,那么佛教也是稳定社会的有力工具。但正所谓“过犹不及”,凡事都要有度,像梁武帝这样极度佞佛,弊就远大于利了。诚如当时臣子郭祖深的上言:“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天下户口几亡其半。”又如南宋史学家李焘的感叹:“武帝崇尚浮屠,舍身施佛,今日造一寺,明日建一塔;将帅之谋不暇顾问,军旅之事岂复究怀……所以侯景举河南之地来降,不能深思远虑,而堕其奸计。”又如北京大学周一良先生的批判:“萧衍由于迷信佛教而引起的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恶果,和南朝许多皇帝之荒淫奢侈带来的后果,没有甚么不同。”这“没有甚么不同”的“后果”,就是政治的腐败、朝政的混乱、经济的危机、权贵的骄纵、社会的矛盾、人口的流失;就是秣陵老人的拦路劝谏,“陛下为法,急于黎庶,缓于权贵,非长久之术”;就是曾经雄才大略的梁武帝萧衍,就此丧失了驭众、统军的锐气,失去了治国、理政的才能。如此这般的梁朝,也终于走向末路,只待一个掘墓人的到来了。而这个掘墓人,竟然就是梁武帝主动接纳的叛将侯景。

太清三年三月,当永安侯萧确闯入宫中,向卧在床上不动的梁武帝启奏台城已经陷落时,梁武帝静静地问道:“犹可一战乎?”萧确回答:“不可。”梁武帝一声长叹:“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一代“菩萨皇帝”萧衍是否真的“无恨”,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确实可知的是,前明后暗,前期清醒有为、后期糊涂昏庸的梁武帝,留给今人的教训是深刻的、残酷的,留给当时的遗产则是国家的战乱与分裂。那么,这样战乱、分裂的政局又由何人收拾呢? UjPTrOEGJWBvLZ1f/ZY8+fqdOcji38/E1DKLq7jM8SltkXDgnNtpjd6kdGTEKI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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