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代一直到现在,很多重大事务的决策都要依赖于信息,信息能否正确及时地传递,成为现实中经常会遇到的问题。
我们在前面讲过宋代的行政文书是如何上下流通的。行政文书当然是非常主要的信息传达途径。除了行政文书以外,当时各类官员、各种官司还有很多向中央进言的方式。南宋有一个名臣叫魏了翁,他在给皇帝的报告中说,自太祖、太宗朝以来,有很多进言的途径,包括宰相和副宰相这些人经常受到皇帝的宣召,重要的事务都要跟皇帝当面讨论;皇帝周围的侍从官僚,也要向皇帝报告他们的所思所想,比如他们对整个国家的战略布局的思考等;经筵的老师在讲完课之后,经常会被皇帝留下来,皇帝会向他们征询关于外朝事务的意见。另外,那时有很多皇帝的秘书、学士院的学士,在晚上值班的时候也会受到皇帝的特别召见。除了这些,到地方上任职的官员,离开朝廷之前和回来之后,都有面见皇帝的机会。
宋代还实行非常富有特色的百官转对和轮对。转对和轮对,就是在政府部门担任一定层级职位的官员,通常是八品以上的官员,有机会轮流面见皇帝,向皇帝提出他们的思考和建议。魏了翁曾经说,“盖无一日而不可对,无一人而不可言”,没有一天不能跟皇帝对话,也没有一个人是不允许向皇帝进言的。这种说法有夸大的一面,魏了翁是南宋后期的人,面对当时的国家形势,他非常焦虑,所以他把过去的做法和盘托出。实际上,在宋代的历史上,进言途径也并不像魏了翁所说的如此畅通,但至少统治者对进言从来没有掉以轻心。唐代历史上最能够兼听广纳的皇帝是唐太宗,当年魏徵曾经对唐太宗说,人君为何要兼听广纳,要听取不同的意见?因为只有听取不同的意见,君主周围的重要臣僚才不可能把君主壅蔽起来。如果君主不听取多方的意见,下情就很难上通,君主很可能就被周围的人封闭了。由此可见,重视进言是实现开明政治的途径,也是当时统治者的一种统治术。
轮对就是百官轮流面见皇帝,轮流谈话。转对跟轮对的意思相同,有时是指中高层官员轮对。当然,从皇帝的角度来说,轮对和转对是信息沟通、了解下情的机会,也是考察官员的机会。那个时候,官员非常重视轮对、转对,因为他们能够直接面见皇帝,向皇帝提出自己的建议。北宋中期的时候,苏轼和苏辙两人有一次被安排在同一天转对,两人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隆重的机遇,是他们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到了南宋,我们能看到官员在轮对、转对的时候留下的一些记录。他们跟皇帝面谈的时间不可能很长,不可能把想法和盘托出,所以他们往往要准备书面的奏章。在和皇帝谈话之后,他们会把文字奏章留给皇帝,同时也会把这些文字收在他们个人的文集里,所以我们现在能看到很多当年轮对、转对的劄子,劄子就是官员写的报告、奏议。
宋孝宗是南宋的第二任皇帝。淳熙十一年(公元1184年),有一位理学代表人物陆九渊去面见皇帝,就写了一篇转对的劄子。我们从这篇劄子里看到,陆九渊对宋孝宗进行了非常尖锐的批评,他说陛下做皇帝都20多年了,所取得的功绩还不如唐太宗做皇帝几年的成效,北方的版图都没能恢复,过去的那些仇耻也没能洗雪,在积蓄力量方面也毫无作为,想起这些事来,都令人心寒。说法非常尖锐,非常直截了当。
很多有才气、有抱负的官员,都会计算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去转对,而且事先会从朋友、同事那里搜集内容,汇集起来上奏皇帝。这样一些谈话,在当时被称为“奏对”,奏对是在行政体制里进行的。
南宋有一位史学家李心传,他在一条记载里提到,如果在京城做官一年多了,还没有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就是很不正常的。这证明那个时候,相当多的官员都能够见到皇帝,向皇帝提出自己的建议。
除了在行政体制之内,安排各个官司的官员跟皇帝谈话,在行政体制之外,也有一些奏对的方式。比如所谓的“迩英留对”,就是这样一种情形。“迩英”就是当时的迩英殿,或称迩英阁,这里是皇帝读书的地方。在这里,会有一些老师教皇帝读经、读史。
北宋中期的时候,司马光曾经跟宋神宗一起读《资治通鉴》前面部分的内容。《资治通鉴》是司马光耗费毕生精力所著。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到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宋神宗刚做皇帝不久,很希望能够大有作为,扭转当时北宋在与契丹、西夏交涉过程中相对被动的局面。他找了很多人来探讨要有所作为,应该从什么地方入手,如何做起。在经过前前后后的考察之后,他决定按照王安石提出的思路来变法。司马光其实也是一个希望朝政有所改善的政治家,但他的改革思路和王安石截然不同。当时宋神宗是希望把两个人都留在政府班子里,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在政见不同的情况下勉强合作,于是王安石就在中书门下任职,而司马光一度被宋神宗留在经筵中,为他讲读《资治通鉴》。讲读结束后,宋神宗常常会把司马光留下来,征询他对变法的意见,包括他对当时的一些高级官员的看法。现存于世的司马光的《手录》,就是他对谈话情况的记录,我们从中看到君臣之间的谈话是非常坦率、诚恳的,有的学者说这甚至不像君臣之间的对话,他们给人的感觉就像朋友一样。
南宋的第二任皇帝宋孝宗,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除了陆九渊这类人利用正式的轮对、转对的机会向宋孝宗提出建议或意见之外,晚上的时候,宋孝宗经常会召很多臣僚到后宫来深谈。当时尚书省、中书省的官员都曾经被他召来,包括殿阁的学士、直学士以及经筵的侍讲,还有值班的监察官员,都会被召来,跟他谈论一些白天在殿堂上不方便谈论或来不及谈论的问题。
司马光《手录》
在晚上召见有什么特别之处?跟皇帝“夜对”的时候,君臣膝盖对着膝盖坐在一起,这令那些官员都非常感动。皇帝有时问的是经书或史籍里的问题,有时是谈时事,有时是访问人才,有时是让官员们针对外朝的一些敏感、热点问题,谈谈他们的看法、意见。不管皇帝问到什么,他们都掏心掏肺、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在秦桧当政的时候,有一个叫胡铨的人受到沉重打击,被发配远方。宋孝宗时,胡铨被召回朝廷。胡铨自己记录说,一天晚上,宋孝宗把他召到后宫,跟他谈论很多与金人交涉的事情,谈了整整一夜,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上朝,百官已经在宫廷门外排队了,宋孝宗才跟他告别。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那个时候的奏对方式是很多的。
前面我们讲过,台谏的官员,即御史台、谏院的官员,在宋代被称为“言路”。除了台谏的官员以外,当时中书省的中书舍人、门下省的给事中也都担当言路职责。中书舍人是替皇帝、宰相起草诏令的,他们起草的诏令要经过给事中审核,审核诏令是否符合当今朝廷政策的精神。因此,中书舍人和给事中就有机会在政令发布之前了解朝廷的政策倾向,提出意见。比如,中书舍人可以把宰相交来的草诏词头退回去,说他认为这件事情是不合适的;中书舍人起草的诏令送到给事中那里,给事中也可以说这个诏令是有问题的,将其驳回。这在宋代叫作“先其未行而救正其失”,还没有施行就要救正其中的疏忽错误。
中书舍人、给事中和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共同构成了对这种制度的各个环节进行把关的力量。
宋神宗时,苏轼曾经给皇帝写了一份奏章。他说,本朝从建隆以来,就是从宋太祖以来,从来没有对言者(就是进言的人)治罪的。这个说法其实有点夸张,宋代曾经有一些言者被处分。不过,苏轼紧接着说,“纵有薄责,旋即超升”,即便是对这些言者有处分,皇帝冷静下来之后,或者过了一段时期,也往往会对这些人予以重用。这些都是当时为保证信息沟通而采取的积极方式。
除了来自言者的信息报告之外,当时的朝廷还会有对地方的按察或巡视之类的措施。按察和巡视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常规的,一种是特派的。按察就是莅临考察,到现场考察,就叫按察。按察一方面是日常的考核,比如看看地方官员的政绩如何,另一方面也会有一些重点的监察。
范仲淹在庆历新政期间派出了大量的按察使,王安石在熙宁变法期间也派出了中书检正官,去检查地方上对新法的推行情况。当时有重大举措或是朝廷在进行一些制度调整的关键时刻,都会非常重视按察、巡视。按察官既有州郡里负责监察的官员,也有从中央特别派遣到地方去巡视的专职官员。
在宋代,地方官员如何能知道中央的指示,如何能得到来自朝廷的信息?
除了我们前面说到的中央的政令文书以外,宋代还定期发布政府公报。政府公报在那个时候被称为“邸报”。邸报包括很多方面的内容,比如皇帝的诏书、命令,皇帝日常的起居、言行,中央政府的法令、公告,官吏的任命赏罚情况,周边的外交事务,还有地方部门和臣僚的奏章和文报。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应该说信息沟通的途径还是比较开阔的。
范仲淹在陕西前线的时候,对于中央事务的了解,很大程度上是通过邸报。南宋庆元党禁期间,朱熹遭受极大的政治压力,而他得知党禁的消息,也是通过邸报。邸报是各地、各个部门的官员了解中央的信息,甚至了解他们过去的同僚、朋友任免信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
是不是有了如此多的途径,当时的信息渠道就非常畅通了呢?并非如此。因为当时的官僚体制养育出一种一味“奉上”的根深蒂固的官僚文化。事实上,不良的官场生态对信息流通会起到阻碍的作用。有很多官员会着意去观察皇帝的脸色。当时有“玉色”“玉音”的说法,“玉色”是指皇帝的脸色,“玉音”是指皇帝的声音。对朝政倾向的揣摩,对玉色和玉音的窥测,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官场上这些官员的选择,什么消息要报,什么消息不要报。
南宋时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年,江西发了大水,很多州县都被淹了,可以说是颗粒无收。但是,当年的消息没有报上来,皇帝并不知道。到了第二年,才有人说到这件事情,宋孝宗当时非常惊讶,因为他完全不知情。事后他把宰相找来,问宰相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报告呢?当时有一个副宰相叫蒋芾,他解释道,去年州县并没有把这个情况报上来。宰相的意思是,不是他们瞒报,是州县当时就没报。州县为什么不报?州县不报告,是怕朝廷可能不愿意听。所以,哪些消息要报,哪些不要报,他们要看上面的风向,看上面愿意听哪种消息,不愿意听哪种消息。
因此,即便有这么多渠道,有这么多沟通方式,也并不意味着信息渠道就是畅通的。仅仅有制度规定上的严密程序,这个制度仍然可能是虚置的。这里面可能有人事的关系,而所有的制度,后面都有设计者、操盘者,有推行者,有阻碍者,在这些方面共同的“努力”下,制度才得以实行。
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要认识到,信息流通背后体现的不仅仅是一种制度的可能性,也不仅仅是一种技术的方式,更体现了不同的核心关切和不同的利益诉求。只有理解了这些,才能更切实地理解制度在现实环境中的运转逻辑。
以上我们探讨的是宋代的信息渠道及其运行和受阻滞的一些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