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制度并不是宋代才有的,它是从隋炀帝大业元年也就是公元605年开始实行的,到公元1905年,也就是清末,在清政府推行新政的过程中被废除。科举制度在中国历史上维持了整整1300年的时间。
我们现在经常把科举考试和高考相提并论,实际上科举考试和高考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类考试。高考决定的是考生进入哪一所大学,也就是说高考是教育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科举考试不是这样,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受教育过程已经完成了,是要进入官僚队伍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以说科举考试更接近于现在的公务员考试。
中国古代有很多选拔官员的方式,在科举之前有察举,而且察举也是有考试的。那么,科举和察举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两者的区别不在于科举是通过考试来选拔官员的,主要在于科举允许这些候选人自由报考,按当时的说法叫作“怀牒自列于州县”。“牒”就是一份文书、一个证明,类似于身份证、户口本,你拿着身份证明就可以到州县去报名参加科举考试。当时科举考试的参加者,一类来自学校,就是地方官办学校里的学生,另一类是自己在家读书的人。
参加察举的人,是要有长官推荐的,察举是一种“他荐”制度;而科举是可以“自荐”的,即自我推荐,自己去报名。这是两者的重要区别。另外,科举是“取士不问家世”,基本不看家世背景。唐代的规定里说,出生在工商之家的人,就是家里是从事“工商末业”的,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也就是说科举对家世背景是有所限制的。但是到了中唐以后,因为官方没有办法掌握每个人的出身背景,所以有些人可能出自工商之家,但如果在填报材料的时候不强调这个背景,也就进入科举大军的行列了。
到了宋代,这种限制就更加放宽了,所以在南宋的时候,科举鲜明的特点之一就是“取士不问家世”。
唐代的科举制度已经相当成熟了,到了宋代,又有方方面面的演进。宋代的科举考试基本上是三级考试的制度。第一级是最基础、最基层的,即“乡试”。乡试就是在家乡参加考试,福州人就在福州考,苏州人就在苏州考,所以叫作乡试。乡试是由地方政府主持的,参加乡试的目标是要取一个“解”,实际上就是得到一个文状,即通过考试的证明。考生拿到这个解状以后,就可以到首都去,参加第二级考试,也就是中央部门主持的考试。因为从唐代开始,第二级考试是由尚书省主持的,所以叫作“省试”。通过省试以后,就可以去参加第三级考试,即“殿试”。殿试原则上是由皇帝主持的,当然皇帝不会自始至终都坐在那里,但是会出席,特别是在发榜的时候,皇帝经常会参与这种仪式性的活动。现在流传下来的后人描摹的《宋代殿试图》,反映了士子参加殿试答卷的一些情形。
参加乡试是要取解,在取解考试中得到第一名的人,就叫“解元”;在省试中得到第一名的人,就叫“省元”;在殿试中得到第一名的人,就叫“状元”。每次殿试结束,阅卷完成,名次确定了,就会发榜。宋代发榜的时候,不光那些士子会去看榜,很多人都会去看热闹。有的人是去看自己考没考中,有的人就是去看新进士,觉得新进士一定是风流倜傥的,他们就是去看这样一些风流人物。王安石的一首诗就描绘了这种情形:“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王安石去往发榜地点,路过金明池,看到很多穿红裙子的女子在这里看新进士,这些人年轻英俊,还考中了进士,意气风发。那个时候,科举考试吸引的不仅仅是这些士子,还有很多社会上相关的甚至不相关的人士。因此,有研究者将宋代称为洋溢着“科举文化”的“科举社会”。
《宋代殿试图》
我们大体上对历代的科举取士的名额做了一个统计,从中可以看到,唐代科举基本每年开榜,在唐代289年的时间里,有268次科举考试,总共取士的人数达到了7000余位。如果平均算一下,那么每年取士二三十位。
宋代一般来说是3年开一次榜(前期是每年开榜,后来改为3年,但有时候不能正常开榜),在宋代319年的时间里,有118次科举考试,总共录取的进士有10万多人,平均每年录取的进士有300多位。相比唐代平均每年取士二三十位,元代平均每年取士12位,明代平均每年取士89位,清代平均每年取士100位左右,应该说,宋代科举取士的规模是比较大的。
科举取士的规模比较大,说明什么呢?其实这不仅仅是一个数量的问题。我们知道,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人,能力是比较强的,他们进入官僚队伍后,应该对优化官僚队伍的整体结构、提高官员的素质起到积极的作用。而在我们看到的这样一个科举取士的规模下,比如唐代每年取士二三十位,整个官僚队伍可能有几万人,指望这二三十个人去改变几万人的官僚队伍的素质,几乎不太可能。而在宋代,平均每年取300位以上的进士,而且这些人相对来说晋升的速度比较快,他们在上层官僚里所占的比例比较高,对改变官僚素质的作用就比较明显。
我们可以做一个大体的比较。宋代由科举考试录取的士人,在上层官僚里所占的比例是比较高的。宋代的宰相里,98%以上都是科举出身。而宋代的下层官员,很多还是来自荫补或杂流。比如,父祖做了高官,儿孙就有进入官僚队伍实习的机会,实习年满之后就有可能转为正式的官员,这就叫“荫补”。也就是父亲或祖父像一棵大树一样,大树底下有一片阴凉,儿孙就能够借助这个条件补充到官僚队伍里。另外,下层的官员里,还有一些是所谓的“流外入流”,就是在官府里打杂,做过吏人或者具体的办事员这样的职位,积累到一定的年份,也有可能转成正式的低级官员。总体来看,科举出身的进士在上层官僚里的比例相对较高,而在下层,则是非科举出身的官员的比例较高。
如果我们把唐代宰相的家世背景和宋代宰相的家世背景比较一下,也能看出科举在其中起到的一些作用。据学者统计,唐代有369名宰相,出自98个家族,也就是说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同一个家族出身的;宋代有134名宰相,出自126个家族,相对来说,不容易靠世代之间的承继来成为当时统治阶层的重要人物。宋代的宰相很多都是通过科举考试,从不同的背景晋升到官僚高层。所以,《宋史》里说,宋代有很多宰相都是“起自孤生”,即本来是孤单无援、流落在社会上的读书人,由于某种机遇参加科举考试,考得不错,进入官僚队伍,最终晋升到宰相的位置。
前面说到,唐代的科举制度已经相当成熟了。相较唐代,宋代的科举制度是处在一个继续完善的过程中,概括来说,可以说科举走向了严密与开放。
通常而言,一个制度很严密,往往就不够开放;如果比较开放,就不会很严密。但是,宋代的科举制度表明,一个制度自身的严密化反而保证了它更加开放化。这里以两个例子来说明。
《唐摭言》这部笔记书里记载了一件事情,说是唐代后期,有一次要举行科举考试了,皇帝指定了考试的主考官,是一个叫崔郾的人。之后就有很多人来找崔郾,推荐自己认识的人或者自己的朋友、学生。其中有一位太学的老师吴武陵也来找崔郾,他拿来他的学生杜牧的一篇文章给崔郾看。我们知道,杜牧后来是唐代著名的诗人。崔郾一看,确实是一篇好文章。这位吴老师就说,既然你也认为是好文章,那今年你应该让他做状头,“状头”就是状元。还没考呢,这位老师就来推荐学生做状元了。崔郾听了之后很犹豫,对吴武陵说,状元已经答应给别人了。这位老师很不高兴,说那你至少要给他第五名,他写了这么好的文章,如果连第五名都得不了,对他来说就是羞辱。于是崔郾就答应了。吴武陵走了之后,崔郾周围的人问,他来推荐谁啊?崔郾说推荐的是杜牧。有人就说,杜牧不行,杜牧虽然文章写得很好,但是他这个人“不拘细行”,就是说道德品质方面有点问题。崔郾说,已经答应吴老师了,杜牧就算是杀猪的、卖酒的,今年也不能改了。最终,杜牧确实是以第五名的身份被录取的。
当然,这种录取方式是不是合适,有待分析。现在我们也会说高考不要走独木桥,中学校长可以实名推荐。我们也可以说,这位吴老师是来实名推荐了自己的一位有文采的学生。但是,如果这种推荐方式没有严格的制度保证,就会削弱科举的公正性和它在一般人心目中的权威性。
唐代后期有一位诗人叫杜荀鹤,他在诗作里就抱怨,自己“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意思就是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好,作品也传播得很广,但是朝廷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去替我推荐。因此,这种推荐方式如果没有非常严格的规定,没有非常严格的制度保障,就会受到强烈的质疑。
宋代的情况和唐代非常不同。宋代也有与科举相关的诗作,有的诗作说:“惟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如果朝廷中没有人支持你,而且你也不是腰缠万贯,又希望出人头地,那么你只有一条路能走,就是去参加科举考试。唐代的科举考试,卷子上会写有考生的姓名、籍贯,宋代也一样。但是在唐代,主考官员能够看到考生的姓名、籍贯,所以杜牧的卷子较容易被挑出来。从宋真宗的时候开始,科举考试的卷子是要“糊名”的,也就是卷子交上去之后,监考的官员会把写有名字的部分糊上,然后打上一个千字文的字号,相当于考号,阅卷的考官看不到这是谁的卷子。当然,宋代后来还有“誊录”这类方式,会把卷子重新抄录一遍,免得有人会认识卷子上的笔迹。这样的制度,相对来说走向了严密化。
诗中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在宋代能否实现呢?我们也有一个例子可以讲。苏轼大家都非常熟悉,他有很多追随者,其中有一个叫李廌的,从早年起就跟随苏轼,两人一起读书、讨论文章,相互唱和,所以对彼此的文字风格都非常熟悉。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李廌报名参加科举考试,正好这一年苏轼被皇帝指定为主考官。
宋代跟唐代的做法不一样。在唐代,指定了主考官后,比如崔郾还会接待各方的老师朋友;而在宋代,一旦指定了主考官,当天就要进贡院。进了贡院,贡院就锁门了,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沟通手段,那时候“锁院”了,内外就基本上隔绝了。但是当时苏轼觉得没关系,李廌也信心满满,因为苏轼对对方的文章风格是非常熟悉的。然后就出题考试,考生考完之后,考官开始阅卷。在阅卷过程中,苏轼看到一张卷子,感到非常高兴,觉得这一定是李廌的卷子,就把这张卷子放到了第一位。
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宋人也不是没有照顾自己学生的想法。整个阅卷过程完成之后,所有人的前后顺序都排定了。然后就“拆号”,就是把原来糊住的姓名部分打开。拆号一看,主持阅卷的苏轼以及黄庭坚、李公麟等人都“怅然出院”。为什么呢?因为第一名不是李廌,而是章援。章援是谁呢?是章惇的儿子。章惇是王安石变法的左膀右臂,而苏轼基本上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所以等于选择了一个政治上的对立者的儿子,但是这样的排序、这样的录取结果已经不可改变了。这次考试总共录取了520多人,里面并没有李廌,他不仅不是第一名,最后一名也没有他。李廌自然是心灰意冷,当时苏轼送给他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青袍白纻五千人,知子无怨亦无德”,意思就是这次有5000多人来参加考试,你当然不会因此感谢我,但是我知道你也不会因此抱怨我。因为这样的制度规定,使得老师很难有照顾学生、朋友的余地。所以,制度的严密化使得科举这个制度向更多的人公平开放。正因为如此,宋代才有一些所谓的“寒俊”崛起,“寒”是指家庭背景比较清寒的人,“俊”就是指当时社会上的才俊之士。
所谓“新型士人”,新在何处?主要体现在“寒”和“俊”的结合上。我们来看以下几个小故事。
宋代有一位宰相叫吕蒙正,他早年也就是参加科举考试以前,家境比较清寒,无法进学校读书。他和他的朋友温仲舒在洛阳龙门的一个寺院里温习功课,准备参加科举考试。洛阳夏天很热,两个人在傍晚的时候沿着伊水河散步,看到一个卖瓜的人走过来。当年洛阳、开封一带是产瓜的地方(主要是甜瓜、香瓜,不是西瓜),两个人很想买个瓜,但是兜里掏不出几文钱,只能怅然地看着卖瓜人越走越远。不料卖瓜人的担子上掉下来一个瓜,那人并没有发现,还继续往前走。他们两个人就一直盯着那个瓜,看周围没有别人注意,就过去把那个瓜捡起来,擦一擦分着吃了。后来参加科举考试,吕蒙正考了第一名,温仲舒考了第三名。若干年之后,吕蒙正做了宰相,就回到洛阳当初他们捡瓜的地方,买下一小片地,在这里建了一座亭子,亭子的匾额就题为“ 瓜”。建这座亭子的目的,就是不能忘记当年的贫贱,也是激励现在的士子,无论目前情况多么艰难,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我们从中能看到,宋人的观念跟以前相比,有了明显的不同。以前人们不喜欢提及自己以往贫贱的背景,但是在宋代,人们会刻意地表现出这样一种经历,以示他们是通过自身的努力才晋升到今天的地位的。
范仲淹“断齑画粥”是励志故事的典型案例。宋人曾经有这样的记述,说范仲淹碰到他的朋友,回忆起他早年的情况,以前他也曾在一个寺院里读书。范仲淹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山东一户姓朱的人家,所以范仲淹原来以为他是朱家的孩子,甚至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填的名字都是“朱说”。等到他科考成功之后去做官,他母亲才跟他说,他是苏州范家的后人。范仲淹说他当年在寺院里读书的时候,如果顿顿吃干饭,带去的米就不够吃到最后,所以他就熬粥,熬出来的粥冻成一坨,用刀划成几块,每次吃多少都要计算着;家里带来的咸菜也要事先切好,计划着吃。据说他“如此者三年”,在这种比较艰难的境况下坚持了三年。这样一批家境比较清寒的人,通过自身努力,在科举考试中有可能崭露头角。
宋代留下了两部《登科录》,就是把同一年科考成功的人的名字、家世背景等集中在一起,然后刻印出来。两部《登科录》,一部是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的,也就是朱熹考中进士的那一年;另一部是宝祐四年(公元1256年)的,这一年文天祥是一甲第一名,也就是说他是这一年的状元。据宝祐四年的《登科录》记载,这一年录取的进士一共是601人。有学者进行过统计,这601人里有官僚背景(也就是家里前三代中有人做官,父亲、祖父、曾祖父,只要这三代中有一代有人做官,就算有官僚背景)的有184人,平民出身的有417人。按这种统计来看,三分之一的进士是有官僚背景的,另外三分之二是没有官僚背景的。当然,这种统计不一定全面,中国古代的家族关系是比较密切的,而这种材料只能统计直系的父系三代。比如叔叔是做官的,这里面就不反映;岳父是做官的,里面也不反映。所以,这不是一种非常完全的统计方式,但至少呈现出一种大致的趋向。也就是说,当时能够通过竞争脱颖而出的这些人,其中有不少是来自平民阶层,不是出自官僚仕宦家族。这些人进入官员的行列里,在一定程度上会改善文官队伍的整体素质和整体结构。而官僚家族的一些子弟,如果不努力,就没有世代做官的保障。所以,南宋的时候,陈傅良就说,本朝为什么能够“得人”,为什么有能力、素质比较突出的人物不断地涌现?这跟科举制度是有关系的,因为当时不太重视家世背景,而比较重视个人的才干、个人的能力。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选拔出来的青年士子,特别是来自平民阶层的这些人,对“天下”、对“国家”就有一份认同感,有一份责任感。所以,范仲淹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士以天下为己任”,应该说是当时优秀士人共同的精神追求,而不是个别人的理念。那个时候,像张载这样一些人,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横渠先生四句教”,也体现出士子对天下的一份责任感。我们还看到,在南宋的时候,有比较低层的官员在面对皇帝时,说天下是“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一个低层的监察官员,面对皇帝可以磊落地说天下是群臣、万姓、三军的天下,天下的事情不是陛下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这些都表明,当时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士人,认为自己不仅是文化上、道德上的主体力量,同时也应该是政治上的一种主导力量。
科举制度不是一个单纯的考试制度,它发挥着一种无形的统合功能,将文化、社会、经济诸领域和政治权力紧密地联系起来。
科举制度的权威是靠它的公正性来保证的,科举制度确立以后,一直贯穿着“公平”和“择优”这两种矛盾。也正是这样的矛盾,促使科举制度不断地调整改变。科举制度逐渐走向开放,走向严密化,打破了门第背景的限制,重视士人的知识才能,鼓励竞争。这样一种方式相对来说是比较符合公平原则的。
当然,我们也会看到,科举取士的标准比较单一,完全靠考试成绩来选拔人才,不利于全面考察人才的素质、能力。对于科举制度,我们要把它放到历史的脉络里去观察,观察它在中国历史上的演进过程和它在中国历史上产生的积极作用,以及它在后期对青年士子思想产生的束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