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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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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万籁俱寂的小街巷,下课后和班里男生偷溜跑出去玩的谢罗华踏着月光回家,战战兢兢地走到拐角处被突然蹿出来的陆江吟吓到差点归西。
“你有病是不是?”谢罗华跌坐在地上,背抵着墙气呼呼地骂道。
陆江吟站在他跟前,怪好笑地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我怎么知道你这么不经吓。”
谢罗华起身后立马甩开了陆江吟的手,仍旧后怕地贴着墙,恼羞成怒道:“干吗呢,这么晚还不回家?不是说有事要办,怎么这个点还在外面?”
“刚把齐溪送回家。你呢?”
“呵,你俩可真是……”谢罗华习惯性地嘴贱想拿陆江吟和齐溪开玩笑,但转念一想他今晚遇见的事更值得一说,便丧气地摆手,“别提了,我和许景明几个人一起去凶宅试胆,差点把命给搭进去。景明好好地上个楼梯突然摔了下来,现在还搁医院躺着呢。我这不赶着回家让我妈给我做个辟邪的锦囊。”
陆江吟反问:“凶宅?”
“嗯,就是那荒废很久的七十三号宅子。传闻宅子主人不死不灭,就是人间蒸发了。原先住在那附近的人受不了半夜时不时听见的诡异声音都搬家了。还有一些不怕死的大胆之人信奉一种说法,什么只要在那里待上几天,虔诚祈福就能获得长生,甚至是让已死之人重生!”
七十三号宅子的传说陆江吟也知道,小时候和大哥还跑到过宅子跟前,壮了半天胆子愣是没更近一步,就别提推开那扇惊悚的门了。
想起来当时齐溪也在,记不太清楚后来那扇门怎么就被齐溪打开了,后续发生的事情也有些离谱。
他们仨好像看见了荒废的宅子里头有人影,那个时候年纪小,总觉得一晃而过的影子庞大恐怖。年长几岁的大哥也被突然出现的影子给吓了一跳,但碍于弟弟妹妹在场,他强打起精神理智分析有可能是流离失所之人暂时借住。
齐溪当真了,从小兜子里掏出了几颗糖放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满脸天真地说要给流浪的人一点甜。陆江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看着她放下糖之后,拉着她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那宅子。这之后陆江吟接连三天做噩梦发高烧,服药也无用,家里没辙听信建议还请来道士驱邪呢。
真是可笑至极,驱邪仪式结束后,烧还真退了。
“许景明是不小心摔下来的还是被人推下来的?”陆江吟本能地提出了疑问,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只不过在鬼宅探险,后一个想法显然有些可怕。
谢罗华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冒冷汗的后脖子,压低嗓音道:“许景明痛得哇哇叫,他这一叫谁顾得上他是怎么摔下来的!而且当时上楼的就只有他一个!你说我们要怎么想?没吓尿就真的亲妈保佑了!”
真是一点都不冷静。陆江吟在心里替他们感到丢人,一个个书都白念了,既然敢去怎么还不敢证明鬼神的虚无。
“你别用那种‘没出息’的眼神看着我,真的很可怕!”谢罗华推了一把陆江吟,站在这无路灯的街角又不停地想将自己积累的恐惧和盘托出,“那宅子不是空无一人吗?我呸!肯定有古怪!一楼偏厅左侧尽头的地板上还点着蜡烛呢,我好死不死还数了数,一共七根!”
诡异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按照谢罗华所说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明明之前有看到蜡烛之后的墙面上贴着一张黑白照,但因为照片尺寸太小,当时他太害怕也没顾得上往前一看,不知照的是谁。可当他们扶着许景明离开,再次路过偏厅时,那照片居然不翼而飞了。
谢罗华手舞足蹈地描绘着夜闯凶宅的经过,实际上他们从进去到出来一共只花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这十分钟里,他们光顾着哆哆嗦嗦了。
这群人里面许景明胆子最大,所以不顾同学劝阻毅然决然地要到二楼一探究竟,结果莫名其妙就摔了下来,男孩们的胆子被戳破,同学又受了伤,完全没来得及宣扬科学思潮就草草离场。
陆江吟沉思半晌没有说话,谢罗华、许景明他们的遭遇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凶宅确实并非空无一人,至少能够证明去那里的不止他们一拨人。坊间传闻去七十三号宅子祈愿能够得到满足,那地面上点着的蜡烛或许就是人们在许愿,但许景明的受伤能够得到的解释就非常之多了。
“欸欸,陆江吟你别突然越走越快啊……”
谢罗华冲着背对着自己自顾往前的陆江吟招手。这条巷子的路灯前些天也坏了,走到尽头便看不见一丁点身影。
“跟上啊。”陆江吟回头,有些问题还是要问当事人比较清楚,他举起手中的电筒晃了晃,“你不是怕鬼吗?”
谢罗华不屑地“嘁”了一声,对陆江吟随身携带手电筒这事表示惊讶,同时又深感庆幸,于是便乖乖地听话往前走。
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谢罗华一开始认为富家少爷身上天生带着穷人勿近的气质,他们眉眼都流露着对阶级的崇拜、对权力的欲望。他们总是炫耀自己流连于风月场所,回学校夸夸其谈上层社会的所见所闻。
谢罗华本质上对贫富悬殊没有特别的概念,这个概念现在愈加模糊,得益于和陆江吟成了朋友。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往深渊中那一缕光明靠近,毕竟“近朱者赤,近江吟者无畏”。
陆公馆。
晚饭饭点一过,陆江吟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楼上房间独自待着。书桌前摊开的不是学校发的书本,而是齐溪为他要到手的报纸。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又从左手抽屉中抽出了之前买来的那两份报纸,与之叠放在一起,细细地琢磨三者间的关系。
“蓝姨,我来吧。”
陆江庭接过蓝姨手中切好的饭后水果,亲自给弟弟送上去。别的不说,不管父亲陆年对陆江吟多么苛刻严厉,做哥哥的总是能给弟弟最好的庇护。
陆家家教甚严,比起齐溪,陆氏两兄弟的童年要少了很多快乐。但幸好他们家总是欢迎齐溪的到来,每次齐溪一来,陆年就让兄弟俩陪着齐溪到处玩。齐溪也算是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半个恩人,每当他们回想起童年最开心的时候,脑子里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齐溪的脸。
后来陆年让陆江庭去国外学化学,他二话不说就去念了。学成归来,陆年有意带着陆江庭熟悉商业上合作的伙伴,带他出入各种上流社会的场所。
这么做,就算是外人,也知陆年早已有将药行交给大儿子管理的打算。
“江吟?”陆江庭叩了叩弟弟紧闭的房门,吃饭的时候就觉得弟弟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弟弟长大了,似乎也有了自己的秘密。
房内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陆江吟才姗姗来迟地开了门,脸上倒是平静如常。他本想问陆江庭有何事,低头就看到大哥手中的水果,便自觉地侧身让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苦读诗书。”陆江庭隔着距离就发现陆江吟并非在勤学,于是径直走向书桌将水果放在了没折叠好的报纸旁,语重心长道,“上次见你也买了份报纸回来,是有了收藏报纸的爱好,还是报纸上的专栏有你感兴趣的内容?”
陆江吟也不辩解,他倒不是不爱学习,相反还挺喜欢。同学手抄的诗词他也能翻上一翻,偶尔念到的一些诗他甚至觉得不输唐宋荣光。历史浓烟滚滚至今,诗人仍有满腔的热血、感慨需要释放,这不正说明时代还远不算上好,远不够前进文明?
现在国运维艰,每个人都在尽微薄之力为之奋斗。强国富民还需要多久才能到来,陆江吟不知道。整日坐在教室时会想,他能为国家做些什么,雄心壮志是掩埋心底还是付诸实践?
学校极少有人来的角落中,参天大树遮蔽了聚集在那儿的同学。师兄慷慨激昂地说着爱国活动,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是中国人都不应该做亡国奴,都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打倒共同的敌人。
国家危难,人人有责,那被激起的满腔热血令人无法坐以待毙。
陆江吟听得握紧了拳头,却陡然间记起小时候因为一句“劫富济贫”被父亲差点打断腿的往事,如今要是和父亲说投身革命,不知会不会也遭到反对。
人生的选择权似乎还不在自己手里,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陆江吟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会使理想受挫,会将沸腾的热血浇熄,但眼下确乎只能如此。
“大事做不了,只能做些小事。”沉默许久,陆江吟才做出了回答。这个回答是对自我怀疑的解释,亦是一种妥协。
陆江庭不肯定弟弟说的话指代什么,只是看到三份报纸暴露出来的专栏内容都与流浪男尸有关,他也翻到过但没往心里去,毕竟战乱年代死亡是极为常见的,更何况死的还是流浪儿。
“书不好好念,想学查案?”做哥哥的庇护弟弟是理所应当,但适时泼点冷水也非常有必要,陆江庭挑眉问,“那你和父亲说一声,没准会同意你去警局当个小探长之类的。”
被一语中的的陆江吟敛眉不吭一声,想查案是真的,毕竟在他看来短时间内死了三个流浪孩童实属反常。至于当探长,他是真的没想过。
“法租界还是公共租界?”陆江庭又问。他问的不是陆江吟成为探长之后想要选择的管辖区域,而是问这三起案子发生的范围。
陆江吟自然也知道大哥没这么无聊,遂上前再次翻开报纸:“法租界。”他指了指最新发现的这具尸体的照片,“这孩子我认识。”
“哦?”陆江庭可算明白自己弟弟为何执着于此,“你的零花钱就是花在他们身上了。”
“他生来就有六指。”
陆江吟并不在意大哥的奚落,说着照片上给出的事实。反正他自小就觉得家里的钱花不光,拿去救济也是好的。家里本身又是开药房的,如果可以,他连药也会偷点去,但这个一直行不通,大概是真的怕被父亲打断腿……
“一年前他和他的母亲避难到了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地里挖野菜。野菜没挖到,还被农夫家的狗追着满地跑。我就顺手给了他几块钱,就是那时候看见了他的六指。”
“尸检结果表明他胃里有食物,死之前有好好进食。”陆江庭在弟弟的说明之下也认真看了看报纸上的医学结果,也觉得有些费解,“这教授说尸体暴露在外不及时处理会引发很多疾病,说他们会成为疾病的传染源……这文章的侧重点还挺出人意料。”
陆江吟看不见别的,只是有些痛心一面之缘的孩子就这样死了,而且死得如此蹊跷。他想要知道这孩子身上的衣服为什么不见了,死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巧都是流浪儿童溺水身亡呢?明明四月的气温还不足以让孩子们脱光衣服下水玩耍,更别提之前死的孩子了。
“看你样子似乎挺想为这孩子申冤。”陆江庭收回放在报纸上的手,面带笑意看着自己愁眉不展的弟弟问,“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是我的朋友,要介绍你认识吗?”
“谢谢大哥。”陆江吟这才舒展了眉头,露出了轻松的模样。
陆江庭微微点头,转身要走时又叮嘱他:“别一个人去,带上齐溪一起。”
在自己房间听到了齐溪的名字,陆江吟的神情稍显不自然。他低头叹了口气道:“女孩子跟着去只会添麻烦。”
陆江庭笑了笑,视线下落停留在他的裤袋上,提出质疑:“那你留着麻烦女孩的缎带做什么?”
“我……”
陆江吟心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跳莫名加速,不知是被大哥发现了心慌,还是就连自己也理不清的情愫在作祟。
“齐溪还喜欢吗?”陆江庭看着那露出一截的缎带问。
陆江吟将缎带全数拿出置于手心,心里嘀咕着反正他是不喜欢。但看了眼笑吟吟的大哥,他只能不情不愿道:“你送的,她哪一次说不喜欢?”
“那你呢?”陆江庭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这个问题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不曾考虑,只是想要看看弟弟可爱的反应。
陆江吟一愣,合上手掌:“和大哥一样。”
“我可和你不一样。”陆江庭轻声笑着快速做了回答,抬头发现弟弟错愕惊讶的表情,遂又强调了一遍,“我和你不一样。”
陆江吟捏紧手心,他自然知道大哥不会问自己是否喜欢一条女生的缎带,这么一来,大哥问的就是缎带所拥有的对象。
原来不一样吗?一瞬间,陆江吟心里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兄弟俩自小就知道其中有一人和齐溪有婚约,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悔约,那么这婚事可以不作数。
现在大哥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娶妻生子本就是正常的事。他迟迟不结婚,会不会是因为齐溪?若两家父亲做主的话,齐溪大概会和大哥成婚吧。
陆江庭见弟弟有些失魂的模样又轻松地说:“相信我,她能帮到你。”
大哥所说的“帮忙”陆江吟不太能深入理解,有关于今日所知小一母亲的死,他也没有告诉大哥。或许是不敢说,也或许是不愿意说。大哥已经很辛苦了,为了他这个弟弟所坚持的“自由”牺牲了太多。不想大哥为他操心,不想大哥陪他一起痛苦。
如果可以,他希望接下来的事情都由他一个人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