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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一妈妈怎么……怎么出的意外?”

陆江吟不相信小一和其他几个孩子溺死无疑点的结论,但因他只认得小一,便来找满伯了解一下小一的情况,没想到竟然还牵扯出了小一妈妈的事来。

满伯只喝了一盅酒就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小一是突然失踪的,十二号那天,小一和往常一样说要去挖点野菜吃,实际上他走的路线都是固定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走多远?那条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一百次的路怎么想都不可能迷路。

“这桥下面的小溪都快干涸了,所以小一总爱跑到那条河边去玩,偶尔还能在岸边石块下翻到小螃蟹。之前走了无数次都没事,怎么偏偏那次就出意外呢?所以大伙儿都说啊,那河会吃人!之前就有两个小孩淹死在里面了,死的样子都和小一差不多。你说古怪不古怪,小孩子大冷天的怎么会脱光衣服下水呢?这分明就是被河里的神给蛊惑了,自己走下水的!那两个孩子好像还是小一的朋友,几个人经常在河边玩耍,虽然我也只看过一次……”

陆江吟仔细听着,全程不忘捂住齐溪的耳朵。齐溪也没有反抗,就乖乖地任由他捂着。

接二连三地发生骇人事件,因为思想的束缚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自然地就沦为口头谈资。

这么想来,孩子的死倒是和更夫所见到的恐怖之事有着相似之处。而且孩子溺死一事正好发生在更夫见到河神之后……竟有这么巧?

“小一妈妈呢,怎么死的?”陆江吟感慨归感慨,暂时不去理会那些离谱的说法,一心想为小一找到真相,从重重迷雾中找到突破口。

满伯叹了口气,比起小一的死,他似乎更为在意小一妈妈的死。他担忧地瞅了眼齐溪,这小姑娘唇红齿白、衣着亮丽,看样子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你让你的小……朋友听了可别害怕。”满伯心地善良,说归说还是得提个醒。

那天找到小一母亲尸体的时候,有个妇人当场晕了过去,好几个汉子都吐了。

陆江吟看了看齐溪,心知捂着耳朵也阻挡不了声音的进入,只是多少希望她能少听到一些。

“我没事,满伯您说。”果然还是听得见,齐溪蹲在那儿回答道。

满伯捡起四方小桌下的长衫披上,这长衫还是别人不要扔在门外被他拾到的,别说,大小还挺合适。幸好夏天快要来临,可以不再挨冻。

他盘腿坐着开始从头讲起那血腥的一幕。

小一一般下午两三点就会回家,小一妈妈肯干,找到了给人洗衣服、洗床单的工作,洗洗晒晒等回到桥洞都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可那时小一仍然没有回家。

“再懂事的小孩也有贪玩的时候。”满伯说这话时故意瞧了眼陆江吟,可把他臊了一脸,“一开始大家都没太在意,六点,说实话也还早。但天色完全黑下来,小一妈妈就觉得不对劲了。”

小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嘴馋得很,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吃晚饭。但饭煮好都不见人,小一妈妈就自个儿出去找了。满伯他们也担心小一,也分头去找了,找遍了小一常去的地方,喊了无数遍他的名字得不到半点回应。天黑看不见路,他们又买不起电筒,连点蜡烛都觉得奢侈,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心里想着白天再找,孩子没准在什么地方歇脚。

“你说谁能想到孩子死了?”满伯语气里有内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全力去找那孩子,一心想着孩子贪玩不着家,“死”怎么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陆江吟无言,其实“死亡”太常见了。北平战乱,民不聊生,每个人都有一百种死去的方式。疾病、饥饿、战争……甚至一只小小的蚊子都能要了人的命。局势动荡不安,即便逃亡到上海也一样,粉饰过的太平总有崩塌的一天,而那一天或许随时都会来。

“我们回到桥洞时,小一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决定先休息,隔天一早再出门找。第二天早早醒来,大个牙子说小一还没回来,不止小一,小一妈妈也没见着人。我们就是木鱼脑子,还以为小一妈妈大半夜回来又一大早出门去找孩子了……真是没想到小一会出意外,小一妈妈也会出意外。”

满伯心情沉重地垂下头,又摇了摇。可怕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好了,谁承想会接连不断地来呢?

陆江吟听出了这其中的时间差,刚想问却被齐溪抢先。

“小一妈妈会不会当天并没有回来,换句话说,她可能在小一失踪的当天夜里就出意外了?时间上可能并非是第二天,只是你们发现她死亡的时间是第二天。”

陆江吟看着她略感惊讶,却听她说:“我本来也不是个笨蛋啊。”

“这个谁知道。我们出发前都没意识到这点,直到大个牙子在一条没人居住的巷子里头找到了小一的妈妈……”

满伯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描述出那个惨烈的画面,欲言又止好几回。他活了大半辈子,觉得那些被炮弹击中后断手断脚甚至丧命的人的惨样已经够恐怖了,没想到——

大个牙子第一个发现,连话都喊不出,跌坐在墙边,想要站起身去通知其他人,但浑身发软,完全使不上劲。他惊惧万分,被定了穴一样挪不开眼。恐惧和反胃都在折磨着他,可他愣是不受控制地瞪大着眼睛。他颤抖着搓了搓眼,短暂闭眼的瞬间他问自己这有没有可能是幻觉,眼前的不可能是个人,兴许是被顽劣的孩子开膛破肚掏尽了棉花的玩偶,兴许那一大片鲜红的东西只是颜料……

“呕——”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脑门,大个牙子所有的“兴许”灰飞烟灭。他吐了一地,脏了自己的身,脏了这条没有人烟的巷子,脏了只剩躯壳的小一妈妈的灵魂。

满伯和其他人赶到的时候,都在某个瞬间产生了这样的疑问,那是小一妈妈吗?整个人像是浸泡在一大片鲜血中的傀儡一样。这可是青天白日啊!她悄无声息地躺在这巷子的尽头。

纵使是任人宰割之后的绵羊,皮毛尚且还有价值,可她就像是随意丢弃的抹布,一文不值、肮脏恶心。

“太可怕了……”满伯轻叹。

忽而变得阴暗窄小的桥洞里进来一阵冷风,吹得齐溪打了个寒噤。她一哆嗦察觉到陆江吟的不对劲,他捂着耳朵的手正在轻微地抖动。她注视着他的脸,发现他一直盯着满伯,那眼神里流露出了的情感似曾相识。

这似曾相识的模样让齐溪伸手握住了陆江吟的手腕,想安抚他不知何来的莫名恐慌。这一举动却吓了陆江吟一跳,他警觉地回头瞪着她,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那小一妈妈的尸体最后怎么样了?”齐溪问。她用耳朵听也能细致描绘出当时的景象,但到底不是亲眼所见,害怕虽有,倒不至于如满伯一般。

满伯看向齐溪,声音略微低哑:“埋了。”

“埋了?没有找警察吗?”齐溪讶异。这可不像小一的溺死,有失足落水的意外可能性,小一妈妈这分明就是被人杀害了。

满伯苦笑:“找啦,警察看到的时候也都哇哇吐了。查是查了,但根本没有一点发现。小一妈妈身上那么多个血窟窿,又被……又被划开了肚子,他们当然知道是被人杀死的,可是找不到线索你能怎么办?租界的探长倒是现在还在调查,说什么医生,帮警察查案的医生叫什么来着?说了小一妈妈的死亡时间,但我们都吓坏了,哪里记得住这个。再说了,死的又不是什么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我们这种贫民,贱命不值啊。”

“不是。”

陆江吟声音阴郁低沉,齐溪和满伯不知道他在否定什么,而这话之后他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桥上人力车夫的脚步声、车轮声、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他们不关心惨死的生命。桥洞内的苟延残喘也无人在意,死了几个人而已,时间会掩埋他们的。

满伯和齐溪都等着陆江吟,尤其是齐溪,甚至有些想阻止陆江吟。她隐约间能猜到陆江吟为何会出现这般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深知那几个字说出来的艰难性,只是没想时隔多年他误打误撞还能遇到类似的事情。陆江吟原以为人死了变成尘埃,日子一久便也落定,再无反转的可能。

看来时间会作假,痛苦消失是假的,人死了安息也是假的。

“满伯,生命无贵贱之分。”陆江吟缓缓说道,“你相信我,我会为小一和小一的母亲找到真相。我一定会的。”

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两人告别满伯出了桥洞。临别前,陆江吟硬给了满伯二十块钱。这是他能拿得出的最多的零用钱了,平日里买书花了不少钱,还有一些日常开销,这个月就只剩这么点了。

“你怎么了?”齐溪打量着他,不想随意揣测他的想法,便直接问。

陆江吟带着齐溪去往小一常去的河边。听到齐溪的问话,沉默良久之后,他的眼神都变了一变,好像要说出这件事就如同下地狱一般痛苦。

“你知道我十岁那年我母亲突然遇害……”才说了半句,又停下,回想起那一幕都感觉自己浑身冰凉到无法动弹,他深呼吸努力地平复心情,半晌后说,“母亲死时的样子和满伯描述的小一母亲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这怎么可能?”齐溪停下了脚步,为这个她有过联想的答案感到无比震惊。

“唯一不同的是,我母亲被发现的地方是自家门口,且身上好好地裹着一块新布。”陆江吟看着她,忽觉自己冷静了下来,“齐溪,什么样的人会如此残忍地杀害我的母亲,为什么杀了她又将她移尸到家门口?是挑衅?是示威?又或者纯粹是娱乐?”

“江吟,你……”齐溪听得越发不寒而栗,她觉得陆江吟很反常,他的这些话冷冰得像把刀子,可这些刀却都是刺向他自己的。

“帮派误杀?抢劫?报复?为什么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陆江吟的情绪陡然间到达了一个顶点。

齐溪从小没有母亲,江吟的痛苦她只能从别人对她的嘲笑中感同身受。但江吟的妈妈待她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得知江吟的妈妈离世的那一天,她在家哭了一整天。比起从未见过的母亲,她早已把江吟的妈妈当作自己的妈妈一样,所以无论是谁夺走了她的生命,都绝对不可原谅。

“江吟,我相信你,”齐溪同他面对面站着,语气坚定,“你一定能抓到凶手的!”

少女信任的样子令他动容,更不知前路深浅。他们被本能的好奇心和使命感驱使着,去做一些并非是他们这个年纪可以承受的事。他们或许是无知的,但他们绝对是最无畏的。

“奇怪。”

来到河岸边,齐溪看了看四周环境。这里视野空旷,河岸两边都有人时常走动。一大早,捕鱼的渔民会来这儿,附近洗衣服的妇女会来这儿,形形色色的人出没,为什么会没有目击者?

“按理应该会有人看见小一,如果他真的脱衣下水游泳。”

陆江吟也注意到了,照满伯之前所说,发现小一的正是捕鱼去集市上卖的渔民。当时沿河边一通找也没发现小一的衣服,或许小一根本不是溺死在这条河中,只是被人脱光衣服抛下去的。

“没有见到小一的尸体,很多事情就不能轻易下结论。”陆江吟说着想到了那个法医,去找叶探长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让自己见一见法医了解情况。

“我说你们这些小孩都离这条河远一点!”

不远处警告声传来,陆江吟和齐溪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一个身着蓑笠的中年男子拿着划桨面色凝重地朝他们走来。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忽而没好气地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别瞎凑热闹到处乱跑,这条河可是会食人的!苦命的孩子死了就死了,反正查不出来,身上也没受什么伤,草草了事又顺手推给了河里的神明,害我捕上来的鱼都卖不出去,欠别人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陆江吟也不在意对方冲他们撒气,拉过齐溪往身后一藏就问道:“这个月溺死在水里的孩子是你打捞上来的吗?”

“是啊,网一收就兜上来了。”渔夫嗓门洪亮,往地上一杵划桨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认识那孩子?你要认识的话,看在我打捞起那孩子的份上给我点打捞费,我这为了他可失了好多生意。”

死人通常会让人觉得晦气,尤其是横死的人。齐溪远眺水面,波光粼粼,一派祥和。三个小孩竟命丧于此,也不怪大家会传河神吃人了。

齐溪对渔夫的态度表示理解,摸了摸兜有些尴尬,这几日也没少花钱,现在只能勉强拿出来一张十元的纸币。

“不好意思,钱不多。谢谢你的帮忙。”

可能没想到齐溪真的会给钱,渔夫惊讶之后高兴地收下了,脸上的神情温和了些,说话语气也不再那么骂骂咧咧的。

“我们听说死在这里的不止小一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是他的朋友……这个您了解吗?”齐溪趁热打铁询问。

渔夫收好钱,扼腕叹息:“算上上个月的,这河里啊一共死了四个孩子呢!”

“四个?”陆江吟蹙眉,怎么突然变成四个了?他看的报纸上一共只收集到了三个孩子的死亡时间,分别是上个月的二十八号、这个月的九号以及十六号。

“你打捞上来小一的尸体是这个月的几号?”陆江吟追问。

渔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十六号。”顿了顿又补充,“我还记得上个月第一个孩子的死亡日期是九号呢。我没别的优点,就记个日子还算可以。你说赚钱要是和这本领一样该多好。”

齐溪听罢深觉怪异,不由得看向陆江吟。满伯说小一失踪是这个月的十二号,发现死亡时间是十六号,那么当中这三天他去了哪里?

陆江吟联系起法医解剖后的一点报告内容,小一胃里含有食物,身上无外伤,表明生前有被好好照顾。

可之后呢?

陆江吟意识到小一的失踪不是偶然,而是有预谋的。他必须对比之前另外两个孩子的失踪以及解剖情况,还有那个他刚刚才知道的存在过的“第四”个孩子。

疑问重重却无法立即解决,两人略微懵懂地带着谜题坐着最后一班电车返家,此时天色已晚。

陆江吟将齐溪送到家门口,齐溪就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外衣还给陆江吟,又顺手递给他一份报纸,就是那会儿在车上陆江吟看得格外仔细的那一份。

陆江吟犹豫着接过,看着齐溪问:“给我做什么?”

“你帮我去追缎带那会儿,拿报纸的先生刚好下车,我就问他要了这份报纸。你当时不是看得尤为认真嘛。”

这么说来也是,就算齐溪没有帮他要,他也会去买一份。陆江吟目不转睛地看着齐溪,没头脑地冒出一句:“我看你也很认真。”

“什么?”齐溪断句没断明白,误以为陆江吟笑话她也认真地看过这报纸,随即解释,“我才没有你看得入神呢。你看得半个身子都弯下去了。”

陆江吟莫名叹息,大概也是没料到自己会口无遮拦说出那样的话来,语气稍显无措:“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停顿一下又一声叹,“明天见。”

“噢,明天见。”

两人道别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落日余晖消散在云端。

街路上人来人往,分开的两人很快就看不见了身影。

陆江吟走了两三步后干脆回了身,一直到齐溪走进大宅内彻底望不到了才作罢。

相伴至今,过于熟悉的两人怎么会不生厌?

可奇怪得很,从小一起长大天天见面的人为什么总看不够?

是不是只有他这样? hlxhlaVzfNVqFeGd+ftWzsFiuvIxo0e+ko9ECbj7oGeLyQiZeQfhTeiFVjBMS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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