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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大古董，永乐 ① 之大窑器 ② ，则报恩塔 ③ 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 ④ ，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 ⑤ 斗笋 ⑥ 合缝，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 ⑦ 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天日高霁，霏霏霭霭 ⑧ ，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 ⑨ 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 ⑩ 至者百有余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 ⑪ 所无也。
纯生氏曰：昔有西域僧言，此塔为天下第一。或云塔能出火，光焰薄天，亦时于塔门中隐现小塔，金镫璎珞，垂工不绝，亦云奇矣。独怪高帝初欲沙汰佛氏，后乃选天下高僧为诸王子辅，卒之燕飞帝座，月落江湖，高僧则兵法娴于佛法，杀人到处盈城，王子则霸图埒于浮图，孝思以为不匮，虽曰天意，何其谬哉！查夏重诗有云：“法转风轮翅，光摇火树镫。地维标宝刹，天阙界金绳。 （道尽侈心梵教。） 比戈残骨肉，国事异中兴。此举无名极，当时负愧曾。” ⑫ 直是诗中之史矣。
①永乐：明成祖朱棣年号。
②窑器：指窑烧的陶瓷器物。此塔为琉璃砖瓦叠砌而成，故云。
③报恩塔：即大报恩寺之琉璃塔，遗址在今南京中华门外。据说此寺最早兴于东晋时高僧康会，梁武帝重建，即有名的长干寺。北宋改名为天禧寺。明初朱元璋重建。朱棣即位，改名报恩寺并建此塔，标榜自己为高帝正统，以饰篡攘之丑。
④功令：法规，制度。
⑤古代计量，度起于“忽”，蚕吐丝为一忽。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十毫为一厘，十厘为一分。“忽”，砚云本误作“勿”。
⑥“笋”即“榫”。斗笋即连接拼合榫头。
⑦具：备办。三塔相，指三份造此塔的琉璃砖料。
⑧霏霏霭霭：形容光彩纷然密集如光雪祥云。
⑨清宫梦仁《读书纪数略》卷十二记金陵四十景，有“报恩塔光”。金眉生《水窗春呓》记云：金陵城南报恩寺浮图，高数十丈，巨丽甲海内。每燃塔灯，远望如火焰山，真奇境也。粤匪（此指太平军）以地雷轰之，遂仆。相传永乐兴造，先后十九年，其下砖石，数倍于地上之塔。
⑩重译：相隔遥远，语言不通，须由中间国家辗转翻译。
⑪四大部洲：依佛家说，世界中心为须弥山，山之四周有北俱卢洲、南赡部洲、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共四大部洲。此以四大部洲代指整个世界。
⑫此查慎行（字夏重）《登金陵报恩寺塔二十四韵》诗之节录，“天阙界金绳”下略“碧落开千里，丹梯转百层”等三十字，下接“比戈残骨肉”一句，又略二十字，方接“国事异中兴”。由此知“道尽侈心梵教”六字为纯生氏或某氏所插之评语，非诗句也。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 ① 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 ② 祠前。枝叶离披， ③ 错出檐甃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④萼楼穰吐， ⑤ 淋漓簇沓。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 ⑥ 有侵花至漂发 ⑦ 者，立致奇祟。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 ⑧ 而寿。
纯生氏曰：黄牡丹出姚氏者岁数朵，不闻树大。马嵬驿牡丹高与楼等，铜陵县民家有可系马者，皆不以黄著名。若五圣祠所植，迨古今之冠欤？唐人诗云：“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自然富贵风韵，堪以品题姚花，而姚氏不称玉堂之目。陶庵记此花不减林下风味，语虽幸之，而意实惜之，与赋影园者有间矣。
①天台：今浙江天台县，以境内名胜天台山而名。崇祯十一年，张岱同秦一生游宁波、普陀、天童寺，又至鄞县游阿育王寺，有可能此时到过天台一带。据天台小友徐永强介绍：除国清寺方丈楼百年牡丹外，天台城里桥上村原陈氏老宅中也还有老牡丹在，听邻居介绍，原树桩比手臂还粗，树干挂到墙外。 拱把：两手合围状。
②五圣：即五通神或五显神，江南民间多供奉之，盖亦财神之一种也。
③离披：枝叶繁盛状。
④鹅子、黄鹂、松花、蒸栗：以上所举为四种不同深浅浓淡的黄色。鹅子即雏鹅。
⑤萼楼穰吐：花萼层叠成楼，花穰浓腴外吐。
⑥婆娑乐神：婆娑歌舞以娱享“五圣”之神。
⑦漂发：毫发。
⑧蔽芾：语出《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言牡丹因不受人侵伐而枝叶茂盛。
金乳生喜莳草花。 ① 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生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 ② 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 ③ 累山披 ④ 数折，有画意。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
春以莺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 ⑤ 佐之。春老 ⑥ ，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 ⑦ 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 ⑧ 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 ⑨ 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黄 ⑩ 、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 ⑪ 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 ⑫ 、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头者火蚁， ⑬ 瘠枝者黑蚰， ⑭ 伤根者蚯蚓、蜒蝣， ⑮ 贼叶者象干、毛猬。 ⑯ 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箸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线穴搜之。 ⑰ 事必亲历，虽冰龟 ⑱ 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 ⑲ 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纯生氏曰：乳生隐于花者也，而以花显于世。一手一足之烈，乃不徒老于灌园哉。四时插入“春老”，结到“产芝”，具见文心灵异。
①金乳生喜莳草花：金乳生为绍兴人。张岱友人祁彪佳《越中园亭记》云：“金乳生植草花数百本，多殊方异种，虽老圃不能辨识，四时烂漫如绣。” 莳：种植。
②趾：墙脚屋脚，即宅基。 纵其趾于北：即把房址尽量延伸到距河最北之处。猜测房屋的位置，应该是在河的北岸。
③螺山石：其石奇曲如螺，有指为昆明圆通山之石者，金乳生未必有此远致之力也。
④累：堆砌也。 山披：因墙篱而垒就的坡陀，以放置花草。
⑤莺粟：即罂粟。咸丰本误作“莺栗”。 素馨：本名耶悉茗花，初秋开花，花白色，香气清冽。 决明，夏秋开花，花黄色。决明子即其种子，可代茶或供药用。
⑥春老：春天将尽，即晚春。
⑦西番莲：北方称大丽花为西番莲，但张岱于本书《梅花书屋》中言“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显然与大丽花不是一种。据沈胜衣先生《西番莲的前生今世》一文考证，此花于明季传入我国，“花朵奇特艳丽、花期甚长”，“藤蔓细长柔软，善于缠绕攀爬”。 土萱：开黄花，即田间水旁所栽之黄花菜，称“土”以与堂前所栽之萱草相区别。 山矾，即玉蕊花，其叶可以染黄，不借矾而成色，故以名。
⑧洛阳花：即石竹。 建兰：因自闽中所出，故称。
⑨蜀葵：又名一丈红，浙中人好植之，五月时花最盛。 乌斯菊：又名无丝菊，开于六月。 望江南：又名凤凰草，花金黄。 杜若：即杜蘅，香草名，夏日开白花。 珍珠兰，即金粟兰，因其花如珠，其香似兰，故称珠兰或珍珠兰。
⑩剪秋纱：即剪秋罗，一名汉宫秋，色深红，八月间开。 秋葵：此秋葵即向日葵，非食用菜蔬之秋葵。 僧鞋菊：即草乌头，九月开花，淡紫娇艳，与菊同时，又叫鹦哥菊、双鸾菊、鸳鸯菊、僧鞋菊，皆以花之形状名之。 万寿：即万寿菊，自秋至冬开花。 芙蓉：指木芙蓉，花有数种，大抵以大红及黄色者为贵，八九月间次第开放。 老少年：一名雁来红，以秋天雁来时而色娇红得名。 秋海棠：一名八月春，以花开于八月也。花色粉红娇艳，叶绿如翠羽。 雁来黄：一种观叶植物，至秋时顶端叶子变为金黄。咸丰本误改“雁来红”，不知老少年即雁来红也。
⑪长春：疑指金盏花，花形如金盏，四季常开。
⑫绿萼：绿萼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种纯绿。 玉楪：应指玉蝶梅，花头大而微红，色甚妍可爱。 西府：西府海棠。 滇茶：云南山茶花。 日丹：疑是“月丹”之误。月丹为一种大型的山茶花。
⑬癃头：枝梢疲蔫。 火蚁：据娄仲安先生指出，越地方言称蚂蚁为“火蚁”，或作“䗂蚁”。
⑭瘠枝：使花枝细弱。 黑蚰：即今之蚰蜒，色黑亮。
⑮蜒蝣：即蛞蝓，俗称鼻涕虫。
⑯贼叶：咬食花叶。 象干、毛猬：疑指蝽虫和毛毛虫之类。
⑰刘侗《帝京景物略》卷三《草桥》于“菊善病”下小注云：“癃头者菊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贼叶者象干虫。菊蚁以鳖甲置傍，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箸头捋出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象干虫，磨铁线穴搜之。”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九专言艺菊一条云：“若有癃头菊蚁，傍置鳖甲引出弃之。有黑蚰瘠其枝，以麻裹箸头捋出之。蚯蚓伤其根，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象干虫贼其叶，磨铁线穴搜之。”俱为张岱所本，唯张岱改“菊蚁”为“火蚁”。或因刘、方所言俱专指治菊之害虫，张岱补蜒蝣、毛猬二虫，又改菊蚁为火蚁，则泛指众花也。
⑱冰龟（jūn）：皮肤为寒冻而裂如冰纹。
⑲青帝：古代神话传说中，五方帝中的东方帝又称青帝，司春，掌万物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