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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点说明

作为一本面向大众的古典文学注本,它的前言照例应该用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篇幅介绍作者,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篇幅介绍作品,其中思想性和艺术性三七分还是四六分均可,至于版本校勘一类的情况,我想三两行说完最好,超过五行就有些让人不好忍受了。但这一本我却不得不破例,因为作者和作品都为读者熟悉,即使变个法门,也不会有几个人爱看的。所以我想把篇幅让给别人谈得较少的内容,即此书的版本和校勘,希望尊贵的读者能耐着性子看上几行,也许会觉得有继续赏光的必要。

《陶庵梦忆》是近年最为热销的古籍之一,各种版本多到据说有四五十种。但遗憾的是,就我所见所知的这一部分(包括我自己做过的在内),它们直接或间接采用的底本都是一个,也就是最差的粤雅堂本。

其实《陶庵梦忆》的版本系统并不复杂。张岱《石匮书·艺文志》中所载《梦忆》二卷(此书本名《梦忆》,“陶庵”二字为乾隆时王文诰所加),应该是他的手订本,或即传说中的“凤嬉堂抄本”,但此本至今没有发现。现在为人熟知的只有两个系统的四种刻本:

一,《砚云甲编》一卷本。乾隆乙未(四十年,1775)据瓯山金忠淳藏本刻,题名《梦忆》,内无小题,仅四十三篇。(以下简称“砚云本”。)

二之一,乾隆甲寅(五十九年,1794)王文诰从王竹坡、姚春漪所得抄本刻成八卷本。始题书名为《陶庵梦忆》,共收一百二十三篇,每篇有小题,后有评语。(以下简称“乾隆本”。)

二之二,王见大本。乾隆甲寅版失,至道光壬午(二年,1822)王文诰又据甲寅本重刻为巾箱本,删去乾隆本“纯生氏”(即王文诰)评,因小序自署“王文诰见大”,故人称“王见大本”。(以下简称“道光本”。)

二之三,咸丰壬子(二年,1852)《粤雅堂丛书》八卷本。南海伍崇曜跋文称,此本亦据乾隆甲寅本重刻,删去“纯生氏”评及每卷所题“文诰编”字样。(以下简称“咸丰本”。)

先介绍一下八卷本系统三种刻本的情况:

据王文诰识语,“乾隆本”所据的底本并未分卷,是他自己“釐为八卷”的。至于八卷中各篇的位置顺序,王文诰只是略做了调整。第一卷开篇沿用了原本的《锺山》以示“尊君”,然后把《孔庙桧》和《孔林》下移到第二卷开篇以示“尊孔”,其余诸篇的前后顺序可以说和砚云本几乎一致,也就是说,乾隆本所用的稿本原来就是遵从着张岱“不次岁月”、“不分门类”所编,从而可以推想其稿本与张岱原本的一致性。但乾隆本中的各篇小题,则很可能非原稿所有。理由如下:据康熙刻本《西湖梦寻》,中有《包衙庄》篇,实即《梦忆》之《包涵所》;《小蓬莱》,即《梦忆》之《奔云石》;所附《西湖香市记》,即《梦忆》之《西湖香市》;附《岣嵝山房小记》,即《梦忆》之《岣嵝山房》;附《西湖七月半记》,即《梦忆》之《西湖七月半》;附《湖心亭小记》,即《梦忆》之《湖心亭观雪》;附《定香桥小记》,即《梦忆》之《不系园》。同一篇文章,《梦忆》的小题均与张岱在《梦寻》中所题有所不同,有的甚至根本不同,再加上“砚云本”也无小题,不妨可以揣测:此本之小题或为王文诰所加。王文诰做了这些工作之后,于每卷题上“文诰编”三字,也无不妥。

再看“道光本”。这个本子好像存世不多,周作人注意搜寻乡邦文献有年,可是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才觅得一个不全本,其中七、八两卷还是抄补的。我托朋友在京沪及江浙各大图书馆都咨询过,结果很失望:砚云本、乾隆本和咸丰本都有馆藏,就是没有这个“王见大本”。我把最后的希望寄于北京国家图书馆,但在借阅书目中也是查无踪迹,真是出乎意料。好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有马兴荣先生点校的《陶庵梦忆》与《西湖梦寻》合订本,用道光本出校三条,其中第三条较为重要。《梦忆》最后一篇《嫏嬛福地》有“呜呼陶庵张长公之圹”,道光本则改为“有明陶庵张长公之圹”,也就是说,乾隆时为避祸删去的“有明”二字,在道光时得到了恢复。除此之外,道光本主要是对乾隆本的错字做了些纠正。可以说,道光本就是乾隆本的刊正本,同出一人之手,气脉相承。

但“咸丰本”就不同了,虽然它也是据乾隆本重刻,但出于别人之手,不但心中没什么底数,动起手来更是无所顾惜。它倒也纠正了一些乾隆本的错字,但猛浪无知的删改更多。聊举数例:《齐景公墓花樽》一篇,乾隆本的“乾阳刘太公”,不知为什么被咸丰本改为“乾刘阳太公”,害人胡猜;另如《奔云石》中把黄汝亨书室“寓林”改作“武林”,自作聪明;《柳敬亭说书》乾隆本作“不辄言”,咸丰本改作“辄不言”,“不辄言”与“辄不言”语有轻重,改后柳麻子大不近人情;《砎园》“则閟而安,则水之”,删去“水之”二字,使一组四个排比句到最后竟不成语;《葑门荷荡》“鼓吹之胜以杂”,改“杂”为“集”,《冰山记》“噤龈”改为“噤断”,让人不知所云;《兖州阅武》之“借骗翻腾”改“骗”为“骑”,全不懂“骗马”之意。最不可思议者,《松化石》一篇竟改为不知为何物的“松花石”。咸丰本对乾隆本错字的纠正,多属字形之误,如“女宫”改“女官”,“周墨浓”改“周墨农”,以及“地嶽”改“地狱”之类,即便不改,读者也能看出,后来的校者也会改动,但胡乱删改的那些就只能误导读者,让人入迷途而难返。所以我认为咸丰本小功难抵大过,是诸本中最差的一个版本。不幸的是,就我所见过的《陶庵梦忆》诸本(包括俞平伯和台静农的标点本),不管它们是从哪里辗转而来,溯其原始,“底本”都是这个最差的咸丰本。(近日偶见有自称以乾隆本为底本者,可惜只是在咸丰本上做了一些改动,只能说是局部性参校。)

下面再谈一卷的“砚云本”。乾隆本篇目虽然是砚云本的三倍,但却比砚云本少了四篇和《锺山》一篇的最末一节(这些都应是为避祸故意删掉的)。我见到的最早把这“四篇一节”合入八卷本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夏咸淳、程维荣二先生校注的《陶庵梦忆》。我整理《梦忆》时采用的就是此本的文字,而且我能断定,眼下所有收入这四篇一节的《梦忆》版本,大抵和我一样是直接或间接抄录此本的。因为此本文字有一处笔误,就是《锺山》最末一节的“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一句,这“玉石”二字在砚云本中本来是“玉食”。但这一处笔误,结果成了夏程本的标志性特征,可以说,坊间凡是作“玉石”的版本,都是抄录夏程本,而我还没发现有一种是不作“玉石”的。

但“砚云本”的价值并不止于多此四篇一节,还在于它的文字与乾隆本多有异同,而可喜的是,相比之下,砚云本往往明显胜出。所以虽然它仅有四十三篇,但它是四种版本中错误最少的,也是文字最接近张岱原作的。同样令人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用乾隆本作参校本的或有,用砚云本作参校的却没见过(仅马兴荣本用砚云本纠正了《孔庙桧》的一处年号)。

说到这里必须强调一下,我丝毫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我年轻时读的俞平伯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买到的影印《美化文学集刊》本和马兴荣本,都是我的阅读老师,它们的底本都是“咸丰本”,但并不影响那个时代对读书界的积极影响。我深表遗憾的只是事经三十多年,花样翻新了几十种,用的底本竟然还是这个最差的“咸丰本”!《陶庵梦忆》是本神奇的书,好像怎么印怎么注都会有人买,甚至注成“天方夜谭”也能荣膺大名家的好评。既然如此,谁还要管它什么版本呢?

至于我自己,对《陶庵梦忆》的版本完全是个门外汉,只是在八年前才略有接触,摸索到还有个比通行本更好的“乾隆本”,并且因题页有“见大”白文印而误以为就是“王见大本”。三年后在年轻朋友侯体健先生的帮助下才见到“砚云本”,而且至今还与“道光本”无一面之缘。以这样的浅陋,也没什么资格来谈版本,所想做的,只是希望为大家喜爱的《陶庵梦忆》能少一些错字,让人读得更明白些,所以不得不强扯了那么一堆话,以求读者的理解。

于是根据掌握的版本情况,便以乾隆本为底本,用砚云本和咸丰本参校。《西湖梦寻》中有六篇采自《梦忆》,因此书曾经由张岱的几位朋友评校,且成书较晚,虽间有因避讳的改动和误字,但也有参校价值。除此之外,张岱本人的其他著作如《嫏嬛文集》、《石匮书》以及别人著作可校正本书的,也尽量采用。所见异同,在有把握的前提下择善而从,与现有的通行本相比,总计改易增删一百余字。且又难免“妄测”故习,对一些可疑字句虽然缺少佐证,却不肯藏拙而忍不住说出鄙见,如卷七《山艇子》中“不敢以竹二之”,疑为“不敢以竹竹之”,等等。但“妄改”则是不敢的,所以只在注释中说明,供读者参考,如此之类又有若干处。至于各个版本以及所引诸书的异同,除了一见即知的形近之误外,都在校记中列举无遗,博雅君子自可决定去取。

此外要说明的是,王文诰在三十年间两次刻印《陶庵梦忆》,分卷,加题,校订,可谓是张岱的功臣。他为《梦忆》诸篇后面所加的评语,虽然多是自说自话,但总不比现在人所做的更差。所以为了感念这位张岱的知音和功臣,这次保留了“纯生氏”的评语,我想大多数读者是会理解的,何况王文诰还是苏诗名刻《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的辑注者呢!

下面再简单谈一下注释。本书的注脚密度大一些,但绝不把“百度”搬家,也不对难点“装瞎”,努力的目标是让读者从这里找到别的注本中没有的解释。对别家注释有所采用和借鉴,必标其名,不敢厚颜掠美。但有的解释,我也未必苟同,出现较大差异也是可能的,如卷七《松化石》之“潇江”应是“清江”之误,卷八《过剑门》与“剑门关”毫无关系,诸如此类,很有一些。至于表示认同或斥为胡说,都由诸君自便,我是春雨秋霜,莫非菩提,只要赐下的批评我能领悟,下次有机会一定改正。在注释过程中,颇受王培军先生教益,是不可不提的。

《梦忆》除了那几篇骈体文之外,很少用典故,对于中等文化的读者,如果不求甚解的话,有没有注释也差不了太多。但如果认起真来,那种风俗散文也最让人头疼,就是读书多而且是绍兴人的周作人,也未必全能解释清楚,何况我辈。我在前一个注本中,凡涉及到地方山川方物的多有失误,比如《栖霞》的“摄山”,本来我是曾经爬过的,但却不知道这是山名,乱说了一通。多蒙南京的朋友武健先生指正,这次总能有机会改过,并顺便请他把与南京、扬州、镇江相关的诸篇一一订正。

另一位年轻的老朋友严晓星先生,杂览得无边际,只要看到谈《梦忆》和张岱的文章,就发给我。结果让我发现近年绍兴本地学者不仅从文献上研究张岱,更利用本地优势从乡土地理上考察张岱,从而使张岱及其作品立体化,所见虽然只是零星短文,其中却多真知灼见,非外乡人所能想到。所以最近听说有绍兴娄如松先生的《陶庵梦忆注笺校》出版,立刻买了下来。作者对《梦忆》中涉及的地名、景点乃至一木一石都亲自踏勘寻觅,实在让人感动和羡慕。此书的乡土特色和成果,对于解读《梦忆》有无可替代的功用,让我恍若置身其境,似乎回到三十多年前在秋雨中探访的卧龙山。这次注释《梦忆》,对这些绍兴学者的成果多有借鉴,这是不可不特别表示感谢的。

至于对《梦忆》和它的作者的介绍,张岱本人所写的《自序》和《自为墓志铭》已经足够了。如果硬要我说两句感想,那么对张岱其人,即便说他是“浊世佳公子,乱世大丈夫”也不算过分。至于《梦忆》,对张岱来说自然是寄托着故国之情的,但对我们就难免隔膜。正如读张岱认为绘于南渡之后的《清明上河图》,有谁能从中体味出张择端的故国之情呢?所以也没必要向这方面特意拔高《梦忆》,好像多谈几句《梦忆》的性灵、文采便辱没了它的“民族大义”。我还是老看法,《梦忆》中半数以上的文章是鼎革之前的旧作,有些只是在首尾略作了点染,便好像是忆旧之作了,但当时当境的特有情感是无法抹掉而张岱本人也不愿意抹掉的。《梦忆》现存一百二十七篇,时间跨度大,文章风格变化也大。周作人说,如果自己能写出其中的一两篇,就很满足了,这话虽然夸张,但也可见其艺术水平之高。这些凝聚了张岱半生心血的文章,怎么可能于颠簸流离、瓶粟屡罄的困境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井喷似地纷呈于世呢?张岱所说的“饥饿之余,好弄笔墨”,“遥思往事,忆即书之”这几句话可信而不可过信。他自己呕心沥血写出的文章,不会为迁就时间而随意更动,只要细心品读,诸篇的写作时代不难辨清。举个最简单易明的例子,弘光时阮大铖为马士英谋主,兴党祸,乱朝政,投降清兵,为敌先导,赵之龙则是城尚未破,先到户部查钱粮,封府库,然后上表迎降,以奉敌酋。在亲历这些变故之后,张岱如果还能写出《阮圆海戏》和《牛首山打猎》,岂不是太昏了?《梦忆》诸篇写作时间的判定,直接影响到张岱人格和作品的价值判断,绝非细事。但这只是我的一点儿拙见,与已经被评论家塑造好的张岱形象和《梦忆》主题颇多抵触,想来不会那么容易被接受的。

目录上标注了砚云本各篇的顺序,书末附上《〈陶庵梦忆〉诸篇事迹编年》,供有兴趣的朋友参考。至于标点、校勘和注释中的错误,亟望读者诸公多加指正,至盼至盼。

栾保群
2018年7月28日 Sar+bDVyI9YM/hZqToZUaYVIjNi7roMhPiFwijEWGz9cea8XxhJHpBkSGcb9TJ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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