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壬戌六月廿四日, ① 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荡。 ② 楼船画舫至鱼 ③ 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 ④ 岸上者。
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 ⑤ 荡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 ⑥ 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靓妆淡服,摩肩簇舄, ⑦ 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歌吹之胜以杂, ⑧ 男女之胜以溷, ⑨ 歊暑燂烁, ⑩ 靡沸 ⑪ 终日而已。
荷花荡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袁石公 ⑫ 曰:“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 ⑬ 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 ⑭ 挥扇则星流月映, ⑮ 闻歌则雷辊涛趋。” ⑯ 盖恨虎丘中秋夜之糊模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⑰
纯生氏曰:妙舌如花,俗态可掬。
①天启壬戌:天启二年(1622),张岱时年二十六岁。江南民间以六月二十四日为荷花生日,或称“观莲节”。是日男女倾城游湖观荷,家供荷花,食荷叶饼、荷叶鸡,尤以苏州、嘉兴为盛。 “廿四日”,乾隆本、咸丰本俱作“二十四日”,今依砚云本改。
②葑门位于苏州城东南。 “荷花荡”,乾隆本、咸丰本俱作“荷花宕”,文中诸“荡”字俱作“宕”。宕、荡在此音义俱同,诸书谈苏州者俱作“荡”,今从砚云本改。本篇原小题“葑门荷宕”亦改为“荡”。本书后面尚有数处“宕”字,所以未改,除了没有砚云本作依据之外,更主要的是“荡”与“宕”虽然音义并同,但也小有区别。言“宕”者多为石荡,正如雁荡之称为雁宕,以其在山顶也。 《吴郡记》云:“荷花荡在葑门之外,每年六月二十四日游人最盛,画舫云集。苏人游冶之盛,至是日而极矣。”
③鱼 ,打渔用的小船。
④蚁旋:如蚂蚁一样绕地旋转,形容人焦虑状。
⑤一无所见,非空荡无物,是无荷花也。
⑥为经为纬,指大船小船交叉穿梭于荡中也。
⑦“靓妆”,乾隆本、咸丰本俱作“倩妆”,据砚云本改。本卷《越俗扫墓》、卷三《包涵所》、卷五《扬州清明》皆作“靓妆”,可证。摩肩簇舄:肩膀相摩,鞋履相簇。舄,本为木底鞋,此处泛指鞋履。
⑧“歌”,乾隆、咸丰本俱作“鼓”,此从砚云本。 杂,此处作嘈杂解。咸丰本作“集”,误。按,“杂”字繁体或作“襍”,当因字残而误。
⑨溷:混杂无别。
⑩歊(xiāo)暑,热气蒸腾。燂(xùn)烁:炽热如炙。
⑪靡沸:靡乱如沸水。
⑫袁石公:袁宏道,字中郎,号石公。湖北公安人。与兄宗道、弟中道合称为“公安三袁”。为“公安派”主帅,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下引文见所著《锦帆集》中《荷花荡》一文。
⑬露帏:从帘幕后现身,此指船上帘帏。
⑭举袂(m èi),扬起衣袖。 乱云出峡:巫峡多有云雨,此言衣袖飘舞如云,又隐刺男女调情无忌之意。
⑮星指女子流动的眼光,月指女子皎丽的面庞。
⑯雷辊涛趋:雷声滚滚,江涛奔涌。辊,本指车轮滚动,亦指车轮隆隆之声。
⑰“糊模”,乾隆、咸丰本作“模糊”,此据砚云本,因“糊模”有暧昧意也。“糊模躲闪”、“明白昭著”皆指男女调情之状,袁中郎“恨”其公然显露,故文中数句皆有讥刺之意。参见卷五《虎丘中秋夜》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