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南郑十余里外,跪在道路两旁的百姓才缓缓站起,目送着随风飘扬的汉字龙旗渐渐远去。
人群之中,南郑城下,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
白发苍苍的南郑耆宿左从心终于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身边一个头挽翻天印的中年道士。
如果刘善在此,定然识得,这中年道士,正是在定军山与他遭遇的郑隐。
此刻,郑隐也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望向身前的左从心,神态比见到刘善时还要恭顺。
半晌,郑隐躬声对左从心问道:“师尊,不知您可曾瞧出这蜀汉天子,是不是有些怪处?”
左从心一扫先前拜见刘善时的神态,左手负背,右手捻须,闭目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沉吟道:“你这徒孙还算有点眼力,此子,不仅有些怪处,而且怪得出奇。老夫观他本宫命格,本不是长寿之相,最多还有七八年可活,且一身龙虎之气也渐渐减弱,该是蜀汉气运衰败的征兆。可让老夫意外的是,此子本宫命格,却不止一个。”
“什么?本宫命格不止一个?”
饶是郑隐见多识广,此际听到左从心的话,也不由大惊。
左从心缓缓点头,道:“此子,有两个本宫命格。与渐趋衰弱的第一个本宫命格不同,另一个本宫命格不仅有百岁长寿之相,而且龙虎之气勃勃生发,似有不绝。”
郑隐听到左从心的话,顿时更是惊讶:“这这这,这是怎一回事?”
左从心也连连摇摇头,似在自言自语道:“老夫一生,从未见此怪异景象。莫非,传说中的摄魂夺魄,便应在了此子身上?”
“摄魂夺魄?!”
郑隐闻言,又是一惊。
他虽然修道,但也多是修心养性、开炉炼丹的常见道法,何曾听闻过这等匪夷所思的歪门邪道。
左从心无奈摇头道:“这摄魂夺魄,只在祖师爷留下的典籍中提过,老夫即便修道两百余年,也未曾真正遇到。今儿个,倒是头一遭。”
郑隐见左从心说的郑重,也不由问道:“师尊,若这蜀汉天子真的被摄魂夺魄,那岂不是说,现在这蜀汉天子是个冒牌货?”
左从心闻言,只淡淡一笑,低声道:“摄魂夺魄之说,终归只是传说,即便真应在了此子身上,又有谁人能够道破?”
郑隐闻言,也觉有理,埋头陷入苦思。
左从心没看郑隐,抬首望天,喃喃续道:“老夫望气百年,看过曹孟德,望过孙仲谋,察过刘玄德,及至后来的司马懿,抑或是现在曹魏的司马昭,老夫也曾偷偷看过,但无一人身上的龙虎之气,有此子之盛。”
郑隐又是一愣:“师尊的意思是,现在这蜀汉天子,该要一统天下?”
左从心再次闭目沉思,好一会儿,一双细长老眼豁然张开,发出摄人心魂的精光。
重新望向郑隐,极其郑重道:“老夫寻觅百年,未遇这样的龙虎之气,可惜现在遇上了,时日却已然无多。你师父葛玄,虽得老夫大半真传,可叹又于二十年前先我而去。今日,既然得遇此子,这振兴我道门的大任,便要提前交给你了。”
郑隐见左从心说得如此郑重,顿时有些慌了,连忙道:“师尊,您问道有方,仙寿已然两百余岁,再活百年也无甚问题。徒孙道术粗浅,难当大任啊。”
左从心见郑隐如此,伸手摸摸他的脑门,温和道:“徒孙放心,师尊和你师父的许多问道心得,都记录在册,已放在刚刚送给这蜀汉天子的两大竹篓里。”
听到左从心说出此话,郑隐脸上的慌乱之色稍减,但还是为难道:“可是,太平道刚刚被彻底剿灭,现在无论是曹魏、蜀汉,还是东吴,无不对道门深恶痛绝,恐怕徒孙未必能够入得了蜀汉天子的法眼啊。”
左从心微微摇头,宽慰道:“师尊已掐指算过,你与此子甚是有缘,当能借他之势,将我道门发扬光大。何况,老夫观南方之气,近日将有大劫,你去正好可以发挥所长,助此子渡过此劫。”
郑隐见左从心话已至此,脑中一片茫然,心思也翻转个不停。
眼前这白发老翁,本名根本不叫左从心,而是赫赫有名的方士左慈。
慈者,从心也,故而他以从心为名,面见刘善。
左慈在三国,不说人尽皆知,那也是声名远播。
特别是他先后曾运用道术,戏耍过曹操、刘表等一世枭雄,更被各方诸侯誉为妖道,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但却无一人能够得逞。
后来,百岁老人左慈收葛玄为徒,将一身医、卜、星、相之类的方术尽皆传授于他,自己云游四海去了。
葛玄后来又收了郑隐为徒,可不曾想,还未将许多方术传给郑隐,年近百岁的葛玄却已嗝屁了。
葛玄嗝屁,郑隐学了个半罐水,本也可靠一身本事,混点名堂。
奈何因为太平道张角的黄巾起义在前,此时的三国,对于他们这些道士,并不怎么待见。
郑隐有些本事,却不能得到当政者认可,只得如他师祖左慈那般,做个游走四方的方士。
可是这战乱频仍的年代,大家都是朝不保夕,他的这些本事,又能济得什么用?
不仅没能一展所长,甚至连自己的亲妹妹家,也无力周济,导致她自残肢体喂食子女而死。
可以说,郑隐学道二十余年,几乎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
而今,师祖左慈重新现世,为他指明一条光明坦途,他既忐忑,又向往。
左慈见郑隐沉默不语,便当他应了自己的安排,也不再多说其余什么。
向旁边招了招手,一名年纪不过七八岁的书童便来到他的跟前。
左慈抚摸了下这书童的小脑袋,对郑隐嘱托道:“你师父葛玄终身未娶,膝下无子嗣。这孩儿,名叫葛洪,乃是他的侄孙,生得聪明伶俐,只因战乱流离,父死母丧,无家可归。老夫念及与你师父的一场师徒情谊,便将他带在身边了。而今,你便收他为徒,好生照拂,也算了了你和你师傅这一场师徒情谊吧。”
郑隐闻言回过神来,抬目看向脑袋刚及他腰间的小孩。
圆圆的脑袋上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甚有灵气。
看到这名叫葛洪的小娃,瞬间便想到了他的师父葛玄,以及身后四个同样大小的外甥。
心中一叹,伸手牵过葛洪小手,算是应下了左慈的最后一个请求。
左慈大事嘱托完毕,再定神看着郑隐。
好一会儿,最后叮嘱道:“这蜀汉天子气运之盛,五百年难见。老夫虽让你借其运势弘扬我道门,但也须谨记自己的本分,该为者为之,不该为者,切切莫要干涉过甚。否则,若被他气运波及,你不仅有身死道消的危险,甚而会连累你身边的所有人。切记!切记!”
郑隐是修道之人,自然明白左慈话中深意。
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们修道,便是修的这一个自然天道。
气运中注定的事情,若被强行干涉,必然会遭其反噬。
“老夫去也!”
最后一句嘱托说完,左慈再不逗留,将袍袖一甩,转身便往人群中走去。
待郑隐回过神来,凝目去望,却发现眼前人头滚滚,哪里还有须发苍苍的左慈身影。
郑隐知道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祖大限将至,只得再次长长一叹,牵着葛洪,也往人潮洪流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