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罗宪不知,就是金口许诺的刘善,其实此刻的刘善,也不知道从哪里为汉中搞这百万石粮草。
不过,他总不能看着汉中之地,十几万百姓,真的饿死吧?
一向乐观豁达的刘善始终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既然已经许诺,他自信总会想到办法的。
汉中之事,到这里基本上已经告一段落。
不知不觉间,刘善将罗宪名正言顺地提拔到镇北大将军、汉中都督这样的显要位置。
至于刘善让何方秘密安排的暗子,仍旧混在百姓中间,一遍遍讲述刘善如何运筹帷幄、如何体恤士卒、如何爱惜百姓。
根本无需多作修饰夸张,只需要将刘善所作所为详尽陈述,对于北地百姓,便是一段可传颂千年的伟绩。
如今,民心是有了,军心也在慢慢汇聚。
但还有一件事情不办,刘善便始终无法放心。
眼见诸事既定,刘善对群臣道:“众卿操劳这许久,想必已经累极,都下去歇息吧。”
一干文臣武将闻言,只得起身告退。
当姜维起身之际,刘善却向他招招手,唤道:“姜卿稍待。”
姜维只有重新转身,小心挪步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
待众人散尽,才躬身望向刘善,轻声唤道:“陛下。”
刘善对他抱之一笑,温和道:“虽说孤劝众卿,少吃肉少饮酒,但你我君臣,齐心协力,才有此胜。值此大胜之际,还是应当小酌两杯的。”
说完,刘善便向一旁恭敬侍立的小内侍打了个眼色。
两个小内侍会意,赶紧转身,到里间端出两个食案。
一个放在姜维跟前,一个放到刘善案上。
姜维这才看到,案上是一个酒樽,一个酒壶,一碗切成块的熟肉。
刘善案上,也是一般无二。
此刻,刘善起身,提着酒壶,端起酒樽,行到姜维跟前,亲自为他斟满酒樽。
姜维得皇帝如此礼遇,顿时大惊,连忙起身,双手捧着酒樽,轻声道:“陛下。”
刘善举起手中酒樽,与姜维手中的酒樽对碰了下,然后道:“姜卿,孤敬你。”
说完,刘善仰头,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
“老臣谢陛下赐酒。”
姜维端着酒樽,看着里面泛黄的酒水,待刘善一口干后,也仰头干了。
刘善见姜维酒樽已空,又用酒壶给他斟满,然后缓缓踱回主位,长长一叹,喃喃吟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边唱,刘善一边用竹箸有节奏地敲击着陶碗,声音低沉,词调苍凉。
姜维从没听过这样的歌调,也从没想过庸庸碌碌大半生的皇帝陛下竟有这样的才艺。
一时竟沉醉其间,直到余音绕梁,半晌犹觉不止。
刘善一曲唱罢,转头望着还未回神的姜维,轻声道:“姜卿,你我君臣,相伴半生,可怜却聚少离多,少有照面。如今,幸好还有这一壶浊酒,终算让你我君臣能够醉这一场。”
姜维本还沉醉在刘善慢慢吟唱的词句中,这时再听刘善这肺腑之言,一时感喟莫名,苍目含泪。
颤巍巍站起身子,端着酒樽,缓步行到刘善跟前,举樽遥对,沉声道:“陛下,老臣,敬您这一樽。”
说完,也如刘善先前一般,直接一口饮尽。
刘善自不待言,也随之饮尽。
待姜维退回座位,刘善才道:“浪花淘尽,多少英雄。想那秦皇汉武,也终成黄土。我们这些老家伙,土都埋到脖子了,估计也没多少岁月可活了。”
姜维听到刘善此语,连忙道:“陛下言重了,陛下龙体康健,得蒙天佑,必能千秋鼎盛。”
刘善摆摆手,淡笑着道:“世上人,管你英雄还是狗熊,哪有真正的千秋鼎盛?孤与卿等,不过是想为那些不肖子孙,守住父皇和相父等先辈拼死打下的这片基业罢了。”
顿了顿,刘善又道:“想父皇创业未半,却中道崩殂,相父六出祁山,也无功而返。卿七伐中原,劳苦一生。这泱泱历史长河,终将掩去我们的功业与过错。”
说完,姜维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话。
他做梦也没想过,眼前的皇帝陛下,说话竟然一套一套的,话语之中,还颇有深意,让他一时间无法完全领会。
“陛下——”
姜维噙在目中的泪水,终于大滴大滴地滑落面颊,砸在身前的案上。
刘善眼见如此,又是长长一声叹,道:“罢了罢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也算拼搏了大半生,长江后浪推前浪,经这一场倾国大战,我大汉也算涌现出了无数年轻俊杰。时代,该交给这些年轻人去表演了。”
说到这里,刘善故意停顿了下,拿眼打量姜维。
只见这白发苍苍的老将,双手紧捧酒樽,一瞬不瞬地望着刘善,眼中也呈现出莫名的哀伤。
刘善仰头一叹,将樽中残酒饮尽,把袍袖一甩,又道:“真希望有朝一日,你我君臣,能够如高祖与留候,名垂青史啊。”
姜维自然知道,刘善话中的高祖乃是汉朝开国之君刘邦,而留侯,却是辅佐刘邦开创帝业的张良。
刘善以刘邦自比,用张良喻姜维,无论怎么看,都是言过其实了。
不过刘善之所以这么说,自然还有弦外之音。
刘邦和张良,堪称君臣和睦的典范,但刘邦和韩信,却算是一对善始而未得善终的君臣。
至于这弦外之音姜维能否领会得到,刘善却不敢奢望了。
刘善话落,然后缓缓踱步,来到燃得旺旺的火盆前。
伸手,自袖筒中取出一物,正是先前刘谌递来的那卷用粗布包裹的竹简。
姜维看到刘善这样的动作,初时还有些不解,待看到刘善从粗布中抽出一卷竹简,苍老的脸色瞬间一变。
刘善根本没看姜维,然后一根根抽出竹简,慢悠悠地扔进火盆中。
炭火盆添加进竹简,本就燃得熊熊的火苗顿时一蹿一蹿的,映得姜维的面色更是通红一片。
一时间,整个空旷的殿中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良久,刘善终于把一根根竹简全部扔到火盆里,看着熊熊焰火,伸手在上面烤了烤。
然后,缓缓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姜维。
姜维老躯一震,晃了晃,然后立马端着酒樽,快步行到殿中,双手捧樽,举过头顶,然后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悲声道:“老臣姜维,愿始终追随陛下左右,辅佐我主成就高祖英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善见此,抬步来到姜维跟前,弯腰伸手,一点点搀扶起姜维。
待君臣视线重新对齐,姜维又道:“臣年迈昏聩,久在北地,常感心力憔悴,上阵杀敌,也多有力不从心。现在终于有镇北大将军等年轻一辈扛起抗魏大旗,臣也无后顾之忧了。有鉴于此,臣恳请陛下恩准,容臣随陛下回京,为陛下再效犬马之劳。”
听到姜维这肺腑之言,刘善知道,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将,应该是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也明白了他火烧竹简的用意。
古往今来,君臣之间,善始者众,善终者寡。
刘善是真的不希望,为了成就不世霸业,终有一日,要对姜维这样的耿直忠心却又顽固不化的老臣举刀。
说句不该说的话,刘善到汉中所作所为,正是为今日与姜维举樽对饮作铺垫。
皇天不负苦心人,姜维虽然顽固,但也还算知情识趣,话中之意,算是答应交出北地兵权,随刘善一起回京。
刘善此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全部落地。
重重拍拍姜维有些干枯的手,刘善还想再宽慰他几句。
这时,本在殿外守卫的何方却急匆匆奔进殿中。
在他之后,跟着一名内侍打扮的中年宦官。
一进殿中,那内宦便扑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叫道:“陛,陛下,皇,皇后,皇后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