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去,虽再未见到比先前那户农家还要悲惨的景象,但因战乱而家破人亡者,却比比皆是。
特别是许多人家,除了老弱妇孺,几无男丁。
家有余粮者,更是少得可怜。
至于什么士绅大户,早在大战之前便举家逃离,根本连半点米谷财物都没留下。
汉中之地,真正算得是十室九空,穷得叮当响了。
初时,刘善还极有耐心,挨家挨户问那些尚存之人光景如何,到得最后,只需看上一眼,便已知晓大致景况。
如此一个破败之地,就连刘善都有些怀疑,罗宪到底能否将其治理成鱼米之乡。
但是,话已出口,刘善唯有对罗宪抱着极度的信心,希望他能完成这艰巨的使命。
这群平素身居高位之人,一路慢行,及至日上三竿,快至晌午时,终于行到一座大山脚下。
刘善还记得,这座山便是初时路过的定军山,当年黄忠计斩夏侯渊的地方。
此际早已汗流浃背的刘善抬头望了眼郁郁葱葱的山峰,终于决定停下脚步,到山脚歇歇。
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对于百姓疾苦,相信随行众人也都基本了解得差不多了。
想必现在,这些人,特别是姜维等强硬的主战派,再也不会嚷嚷着挥军北上、直捣黄龙了。
治下百姓如此清苦,蜀汉能够取得这场抗魏胜利,已然是侥天之幸。
若不懂得适可而止,休养民力,到时引起民变,甚至是揭竿起义,那时怕就是政权覆灭的结局了。
“众卿都坐下歇口气吧。”
刘善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屁股坐下,然后把手一招,让何方把那四个小娃放到身旁,然后吩咐众人坐定。
一行七八个文武大臣也没法讲究那许多,围在刘善左右,也席地而坐。
刘谌、诸葛尚等年轻将官,自然没有资格落座,领着十几个亲卫环立外围,为众人护卫。
待众人坐定,何方与一众亲卫便从身上取下水囊和风干的肉脯等物,恭敬递到刘善等君臣跟前。
刘善的确又渴又饿,接过水囊,狂灌了几口,然后咬了口风干的肉脯,使劲嚼了两下,便要开口说话。
“当当当——”
恰在此时,山林间陡地响起一声金铁交击之声。
“不好,有山匪!”
听到这声响,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何方大吼一声。
立马扯出藏在粗布衣衫里的佩刀,两步跨到刘善跟前,将之护在背后。
其余包括刘谌、诸葛尚等年轻将官在内的十几个亲卫也纷纷亮出家伙,团团将刘善等君臣护在垓心。
这时,何方便要向躲在暗处的千余精锐甲士打出信号。
但镇定自若地刘善却对他摇摇头,然后抬首望向山林深处。
不多时,密林之中,便陆续涌出许多人影。
密密麻麻,少说也有百余之数。
这些人一出密林,便将众人待的那块巨石团团围住。
刘善丝毫不见慌乱,定睛打量来势汹汹的百余人。
却发现,这百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都是衣衫褴褛,手持锄头、斧子、菜刀,甚至是擀面杖等物。
其中青壮,不过才十几人。
更多的,却是老弱妇孺。
一些年纪小些的,更是只穿了件已是条状的破短衫,光着腚,赤着脚,挂着脏兮兮的鼻涕。
十月深秋,又是北地,这些小娃娃屁股都给冻得通红。
一个个望着刘善等人,眼神有些茫然无措。
与其说这是群山匪,不如说是一群无家可归的难民。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当今圣——”
何方一见这群人的打扮,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顿时放回一半,手中佩刀颤了颤,厉声出口喝道。
可正要报出身份,刘善却挥手制止了。
踏步上前,望向其中一名壮实汉子。
看他只穿了一条破烂不堪的短裤,精赤着肌肉虬结的上半身,头上用一根树枝挽了个翻天印样的道士发髻。
虽然皮肤也被冻得通红,但仍旧精神抖擞。
只看一眼,刘善便知道,此人应该是个修道之人,也定是这百余人的头头。
“你们都是何人?为何啸聚于此?”
刘善望着那道士,冷声喝问。
道士也仔细打量着刘善等人,虽然见众人衣衫普通,但行止却极有气度。
特别是挡在外围的一众青壮,个个亮着明晃晃的刀剑,英武不凡,不似善类。
道士长的粗豪,但也有几分眼力见儿。
见刘善出列问话,将手中锄头往地上一拄,也平静道:“不好意思了各位爷,我等本是汉中乡民,只因战乱四起,无处容身,这才抛弃家业,躲入深山。现而今,我等已在山林中吃了个多月的野果了,这些小崽子实在有些抵不住,这才冒死下山,还望各位爷能够赏口吃的。”
说着,道士微微躬身,算是向众人行了一礼。
至于其余难民,虽然手中拿着各式农具,但目光之中,除了迷茫外,竟无丝毫凶光。
距离刘善最近的一个小娃,年龄不过十二三岁,光着腚,拿着一把柴刀,望着刘善手中啃了半截肉脯,口水顺着嘴角滴到又脏又黑的胸膛。
刘善见此,微微探身,将手中肉脯往那小男孩递去。
那小男孩犹豫了下,左右望望,终于抵不住诱惑,一点点挪步上前,伸手一把夺过刘善手中的肉脯,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嘴中塞去。
因为是风干的肉脯,十分干燥,那小男孩只嚼了两口,便噎得喘不上气。
“哥哥,水。”
眼见那小男孩快要被噎得背过气去,一直躲在人群之后被牢牢保护的那名小女孩却钻出人缝,向那小男孩递过一个水囊。
“丫丫!”
那小男孩刚刚接过水囊,喝了口水,一直凝神关注着刘善等人的道士也看到那小女孩,顿时双目圆睁,大喊道。
小女孩这才抬头,望向壮实青年。
当看清那道士面容,小女孩先是一惊,继而眼中含泪,哭道:“舅舅,舅舅,舅舅,娘她,娘她——”
“丫丫,你娘怎啦?”
道士眼见小女孩如此情状,再也顾不得危险,三两步抢上前去,一把将小女孩拉到怀里,喝问道。
小女孩被道士抱进怀中,顿时哭得更加大声,泣道:“娘她,娘她,已经,已经死了。”
“什么?小妹她,她已经没了?!”
道士抱着小女孩连退数步,语声凄苦。
话音刚落,一直躲在人群之中的另三个小娃也纷纷从人缝中挤出,朝道士哭喊道:“舅舅,舅舅--”
道士一双眸子盯着这几个小娃,再一个个将他们接到地上,带到难民群中。
刘善等人,以及四周难民,默默看着这一幕,面上满是不忍。
良久,道士将最后一个小孩放到身后,然后握紧那把锄头,死死盯着面前的刘善等人,厉声喝问道:“是你们,杀了我的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