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
玉米地里狼藏身。
母鹿置幼处,
全力以寻猎。
明月出,烟霾散,
村民至,弃食逃,
月当空,狼咆哮。
——选自《西奥尼狼群狩猎之歌》(《丛林奇谭》)
大概三个月后的一天,迪克刚从乡下度假回来。托尔潘纳问道:“嘿,成功的滋味怎么样?”
“很棒啊!”迪克坐在画室的画架前,咂巴着嘴唇说,
“我还想更好——更加更加好。那些贫困潦倒的日子都统统过去了,我很满意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
“小心啊,老伙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哪。”
托尔潘纳伸展四肢躺在长椅上,一只小猎狐正趴在他的胸膛上呼呼大睡,而迪克正在准备一块画布。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有毛毯布套装的水瓶啊,皮带啊,军徽章啊,还有一小捆的旧制服,一个安放各种武器的支架,等等,从门口一直堆放到里面。在这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东西里面,只有一个平台、一块背景布和一个绘画的模特是唯一固定下来的东西。平台上沾了泥土的脚印显示,刚刚离去的模特是一个军人。秋日的阳光淡淡地照耀着画室,在每个角落投下阴影。
“是啊,”迪克很是潇洒淡定地说道,“我喜欢有权有势,喜欢吃喝玩乐,喜欢紧张刺激,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钱。我几乎就像那些喜欢紧张刺激,花钱买乐子的人一样,几乎哦……不过,他们很标新立异——令人万分惊奇的标新立异啊!”
“不管怎么说,他们对你够好了,本来你的那个所谓的素描画展是需要自己掏钱的,人家都帮你搞定了。你看到报纸把你的画展称作什么了吗?野生画派展吗?”
“没关系,他们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反正我想卖的每一张油画都卖掉了。我觉得,他们这样界定我的画展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平面画家。
“如果我是在羊皮上画画,或者是刻画在驼骨上,而不是仅仅用黑白素描加颜色,那么我的画肯定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说实在的,他们这帮人还真是标新立异啊,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们。前几天我就遇到一个家伙,他跟我说白色的沙滩上的影子绝不会是蓝色的,事实上它是深蓝色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家伙最远不过就到过布莱顿海滩而已。不过,他却很懂艺术,真是见鬼了!他居然还洋洋洒洒地对我说教一通,还叫我去学校学一些画画的技巧。我真想知道要是老卡麦听到这些的话会怎么说。”
“你什么时候跟卡麦学画的?这家伙早期可是声名大噪啊。”
“在巴黎的时候,跟他学过两年,他的教法很有个人魅力。每次当我竭尽所能画出一幅作品时,他总会淡淡地来一句‘继续努力,孩子’。就为这一句,你会竭尽全力努力做到最好。他很懂色彩,把色彩玩得出神入化。以前卡麦把色彩运用得如梦如幻,我敢说他以前都没见过真正的大作,但是他却能够从中突破,而且做得相当好。”
“还记得苏丹那里的美景吗?”托尔潘纳意有所指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闻言,迪克局促不安了起来。“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又想跑那里去了。那里都是些什么颜色啊!蛋白色、棕红色、琥珀色、酒红色、砖红色、硫黄色——有点像鹦鹉冠上的颜色——就是带点褐色的硫黄色,一块黝黑的岩石在画面中间高高翘起,浅绿松石色的天空下面点缀着一个彩带装饰过的骆驼。那里的颜色真是太神奇了!”他开始走来走去,边想边说,“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你向这里的人展现出来的东西跟上帝在那里创造的一模一样的话,以你的能力和他们的理解能力,这恐怕——”
“你太谦虚了!然后呢?”
“这里的年轻人有一半连去都没有去过阿尔及尔,但是他们却会对我的创作说三道四,会说你的创作理念是借来的,说你根本不懂艺术。”
“迪基,这是我出差一个月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吧。你经常去玩具店那里溜达,也听到了人们对你的画作的评论。”
“我忍不住嘛。”迪克很是懊恼地说,“你不在,我一个人很没劲啊,而且长夜漫漫嘛。再说了,没有人整天都干活的啊。”
“是啊,是啊,是人就应该去酒吧,借酒消愁。”
“我也想啊,可我偏偏在那里遇到一些所谓的同行啊。他们自称是艺术家,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人的确会画画,只是他们不愿意而已。真是的,下午五点,他们请我喝茶,探讨艺术,谈论他们的灵感。好像他们的灵感有多重要似的。过去的六个月,是我生命中听见艺术夸夸其谈最多,看见真正艺术创作最少的一段时间。你还记得卡萨维迪吗?某个大陆财团的员工,跟着沙漠部队的那个?那时他身穿礼服,带着水瓶、系索、手枪、文稿箱、针线包、眼镜等各式各样的东西,整得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棵挂满东西的圣诞树。他常常摆弄这些东西,向我们展现这些东西的用法。要是他不掩饰他和奈尔海的过往,他怎么做都不为过。明白吗?”
“可怜的老奈尔海!他现在就住在城里,比以前胖多了。今晚他本来要过来跟我们聚一聚的。我非常理解你所说的区别。你本来就应该很清楚那些花里花哨的人是怎么样的人,居然还受他们影响,你活该!你可不要让这件事扰乱你的心。”
“不会的。经过这件事,我已经很清楚地了解艺术是什么了——当然我指的是纯粹圣洁的艺术。”
“看来我出差这段时间,你可学了不少啊。那什么是艺术呢?”
“艺术啊,就是向人们展现他们知道的,一次又一次地展现。”
说完,迪克将一块面朝墙壁放着的画作拖了出来。“看,这就是真正的艺术。有一份周刊准备要影印它出版。我给它命名为《致命一击》。这可是用了我在马格里布那里调制的水彩画色来绘画的。呃,我的模特可是个长相俊俏的兵哥哥,我引诱他来这喝酒。我劝他喝酒,不停地劝他,喝酒、喝酒,灌得他满脸通红,一副慵懒散漫的样子,帽子戴到了后脑勺,满眼是对死亡的恐惧,血从他脚踝上的伤口处汩汩流出。他并不帅,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士兵,很有男人味。”
“啧啧,你还真是太谦虚了。”
迪克不禁笑了起来,“好吧,也就是对你,我才这么说。最初我用自己的方式把他画了出来,想赚点材料费。可惜当时那个艺术经理说订阅者们不会喜欢的。他说那幅画作太血腥、粗野、暴力——他认为人们就算是在为生计忙碌奔波的时候本质上也还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所以他们想要看到的是一些更加色彩斑斓,更加悠闲自在的作品。本来我有很多话要说的,无奈跟那个艺术经理讲这些就如同对牛弹琴,根本没有用。我也就没有费劲了。最后我拿回了我的《致命一击》,放弃了原来的主张。来看看我最终修改后的结果!你看看,我给他画上了一件红彤彤的外套,多么赏心悦目啊,一点污渍都没有。这就是艺术。我给他画上了锃亮的皮靴——看到了吗?这就是艺术。我把他的步枪也画得亮锃锃的——搏击的时候步枪总是干干净净亮锃锃的——因为这就是艺术啊。
“他的帽子我用了白黏土的颜色——激烈搏击的战场上还用白黏土来保持军帽的干净。这当然是艺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啊。作品中我展现的是一个没有胡子,指缝干干净净的士兵,给了他一种非常心平气和的气质。这就是他们需要的艺术效果,新鲜出炉的军装模特展。谢天谢地,第一幅素描的价格就翻了一番。要知道,原来的价格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那么,你是不是在想把它作为你的工作来做了?”
“为什么不呢?我现在就这么做了。为了神圣的英国本土艺术,也为了迪金森的周刊,我决定就做这一行了。”
托尔潘纳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吞云吐雾中他幽幽地说道:“迪克,如果你就只有这么一些废话连篇,我无所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决定;但是一想到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一想到你为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一点一滴的努力,我就不得不为你考虑。所以——”
说完,托尔潘纳就一脚朝着那幅画踢去,刺啦一声,一脚穿过,惊得猎狐犬跳了下来,以为是老鼠出没。
“如果你想骂我,尽管骂啊。没有是吧。好,那我继续。
“你真是个大白痴。我们都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谁也没有强大到可以随意忽悠糊弄大众,就算是他们像你所说的那么无知,你也不能糊弄人家——而事实上他们也并不傻。”
“但是,事实上他们也就不过如此了。你还期望从这些人身上得到什么呢?迪克指着黄色烟雾说,“他们想要锃亮的家具,只要他们付钱,给他们就是。
“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可你说得他们好像是神一样。”
“你说得不错,但这与我们正在谈的事情无关。你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你都得为他们工作。他们是你的衣食父母。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迪克,你还没有强大到可以随意忽悠糊弄他们,更重要的是你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醒醒吧,年轻人。
“而且——回来,宾奇 。那种红色涂料并不是到处都有。除非你精打细算,否则你将入不敷出,穷苦潦倒,那可是比死还要惨哦。靠着这样轻而易举赚来的钱,你会完全迷失你自己的,事实上你已经飘飘然了。为了那点金钱和那可恶的虚荣,你居然就甘愿画出这么拙劣的作品。你画出的东西会很糟糕,你还不清醒?迪克,你很清楚,我很爱你,你也爱我。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自甘堕落,削足适履地去迎合英国人,赚英国人的钱。好了。我说完了,你得向我保证,你不会自暴自弃。”
“保证什么?!”迪克道,“事实上我一直想找个渠道发泄发泄我的火气,可惜我不能。你说得非常正确。我想,我的作品将会在迪金森的周刊上陆续刊登。”
“为什么一定要为迪金森工作?它会让你逐渐丧失才华的!”
“因为它能给我钱,而这正是我最想要的。”迪克双手插在口袋里说。
托尔潘纳鄙夷地看着他。
“哈?我一直以为你很成熟!原来你这么幼稚。”
“不,不是这样的,”迪克大脑快速飞转地应对着。“你不会明白,钱对于一个曾经穷困潦倒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没有钱有些快乐就无法享受了。记得吗?有一次,在一艘运载中国劳工的船上,我们顿顿吃面包和果酱,因为船王只给我们这些,那滋味终生难忘。我受够了这种忍饥挨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日子了。现在机会来了,我一定要抓住它。他们根本不懂行,你就看着我发财吧。”
“那么大人,你究竟喜欢干什么呢?以后你再也不可以吸那么多烟了,不可以再喝酒了,你太滥吃了。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也就只能穿深色衣服了。那天我建议你买马,你说不要,说怕摔下马摔跛了,所以上街到哪儿你都是搭乘小马车。就算再蠢,你也不至于会以为看看大戏、呼朋唤友、到处结交,就是生活的全部吧。
“你要那么多钱干吗呢?”
“钱就在那里啊,金光闪闪地在那里啊。”迪克说,“它一直都在那里啊。”
“上帝已经给我准备好了,只要我有本事去获取,就可以了啊。虽然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我渴望获得的,但是我可以先收点利息再说。
“这样,也许有一天,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环游世界了啊。”
“靠这样的无所事事,靠这样的了无牵挂,靠这样的与世无争?我敢保证不到一周时间你就会感到无所适从。另外,我不会去的。我不喜欢一个人为了金钱出卖灵魂——就是不喜欢这样。
“迪克,没必要再争论了,你就是个蠢货。”
“你不会理解的。当我还在那艘运载中国劳工的船上的时候,其中的一个蒸汽机不幸与一堆木材垃圾相撞了,我们的船长因为救了船上大约两万五千个晕船的劳工而获得殊荣。现在,我们就来说说这些劳工吧——”
“喂,你不要老跑题!每次我跟你谈论如何提升你的精神境界的时候,你总是扯到你那些阴暗的陈年往事。他们不是英国民众;自尊自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你到外面去走走,清醒清醒回来再说。我想知道,如果奈尔海今晚在这里的话,我可不可以把你的老底端给他看?”
“随你!”说完,迪克转身消失在伦敦的浓雾中,好好思考去了。
半小时之后,奈尔海吃力地爬上楼梯。他入伍参军的时候,撞针枪才刚诞生,他是那时最年轻最得力的战地记者。除了他的同事——肯努,也就是伟大的战地之鹰外,无人再能够出其右了。与人接触交谈,他三句不离本行,总是提到巴尔干半岛春天即将陷入的纷争。托尔潘纳笑着欢迎他的到来。
“别理会那些巴尔干地区的纷争,这些小国整天瞎折腾。你听说迪克最近发生的事情了吧?”
“是的,他已经臭名远扬了,不是吗?我希望你能让他保持应有的谦虚,他这个人需要时不时地打压一下。”
“的确如此。他现在开始有点得意忘形了。”
“已经得意忘形了!天哪!他还要脸吗?!我不知道他之前的名声怎么样,但是他如果一意孤行,一定会一败涂地的。”
“我也这么跟他说,不过,我觉得他不会听我的。”
“刚开始都不会听的,你要多多规劝他。哇,地上这破烂画是怎么回事?”
“他最近得意忘形的代表作。”托尔潘纳用力扯开那幅油画的破烂的边框,拿出整张画给奈尔海看。奈尔海看了半晌突然打了个口哨。
“这是多彩石印版画”,他说,“这是个用人造黄油在多彩石印板上伪造的赝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他脑子进水了吗?难道他真的以为公众都是一群不懂欣赏的蠢蛋吗?这冷血傲慢的作品差点蒙混过关,但他不可以这么堕落下去了。这段时间他是不是被吹捧太多了,飘飘然昏了头?你是知道的,吹捧他的人根本就是胡吹乱捧。现在正是他崭露头角的时候,他们当然会对他赞誉有加,称他是德塔耶二世 ,或者梅索尼埃三世 。他这是自我膨胀!”
“我觉得这对迪克不会影响太多。就好比你管一只狼崽叫狮子,期待它会为了这点荣誉而放弃一根骨头是不可能的。
“迪克他现在心在银行,他为钱工作。”
“他现在放弃了战争主题的作品,我想他还没明白,仅仅是服务的对象变了,服务的义务并没有改变。”
“他怎么会知道?他还以为他是自己的主人呢!”
“真是这样吗?如果他还有一丝道德,我就能唤醒他的良知。他需要有人鞭策他。”
“是得好好鞭策他一番,让他好好清醒清醒。我应该狠狠批评他的,可我太喜欢他了,做不到。”
“我来吧。我没有什么顾虑。在开罗,他就曾经大胆地干预我跟女人的事情,让我和那女人断绝联系。这事本来我已经忘了,可现在我又想起来了。”
“他让你们分开了吗?”
“等我对付他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但是,到底怎么做才好呢?我会狠狠地批评他,在他画作出版声名大噪的时候狠狠地批评他,毫不留情。我要让他知道一周的人生要比一份受欢迎的周刊重要得多。到时候你可不要管他,等他自己想清楚了回来。如果他真是有什么的话,我们只需要在他身后支持他就好了。”
“祝你好运。不过我觉得光是大棒教育是搞不定迪克这家伙的。在我们认识他之前,他似乎就已经完全没有信仰了。
“同时他又超级多疑,而且完全没有是非观念。”
“这是性格问题。”奈尔海说,“对待他,你得像驯马一样。有的马,你一鞭打它,它就干活;有的你怎么鞭打它,它都不干;有的你鞭打它,它让你骑着去散步,你甚至可以双手放在口袋了,都不用摸缰绳。”
“迪克就是这样。”托尔潘纳说,“你先在这儿待久一点,等他回来再说吧。到时,你再狠狠地批评他。现在,我带你去他画室看看他最近画的那些糟糕至极的作品。”
迪克本能地遵循内心的呼唤寻找流水来抚慰自己。他倚着河边路堤墙上,看着泰晤士河水滚滚湍流,穿过威斯敏斯特桥拱。他开始认真地思考托尔潘纳的建议,但是,又像往常一样,他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之中,种种人事纷纷扰扰地涌上心头。迪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也有一些人,又笨又丑,生命却因为爱而熠熠生辉;也有一些人,奔波忙碌,一辈子劳苦耕作。不过迪克知道,在这个世上,总有一样东西支撑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活。穷人的知识来源于磨难,富人用金钱来填补无知。穷人和富人,一个获取信用,一个获取财富。在迪克看来,这逻辑很好啊。那么他以前受苦,现在就应该可以利用他人来发财享受了。
水面上渐渐出现了一个红彤彤的圆影——太阳出来了,暂时驱散了雾气。迪克就一直凝望着这幅画面,直到潮汐拍打防波堤柱消退时仿若海水退潮时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这时旁边一个女孩因情人用强而不顾颜面地大喊:“啊!滚开,你个禽兽!”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晨雾,也适巧把停在墙下泊位的江轮喷到迪克脸上的黑烟吹散了。一瞬间,迪克觉得自己像是被蒙住了双眼,一转身却发现与他面对面站着的——竟然是梅茜。
没错,就是她。尽管时间可以让一名孩童成长为一个女人,却没有改变她深灰色的眼睛,她鲜红的薄嘴唇,也没有改变她雕塑般的唇线和下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她穿着一套非常修身的灰色裙装。
人生苦短,感情却一点也没法自我控制。乍一见梅茜,迪克的整个思维还没有完全从如何赚钱享受那里转过弯来去思考如何举止得当,他就感觉自己整个身子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见到梅茜而激动叫嚣,完全不受他的意志控制,他甚至感觉自己突然口干舌燥,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身体却不禁迈步上前,像个学生一样尴尬羞涩地张口说:“你好!”梅茜则大为吃惊:“天啊,迪克,是你吗?”雾气再一次聚拢,隔着雾气,只见梅茜脸色益发白皙,仿若珍珠一般。两人相对默默无言。迪克走到她身边。两人就漫步在河堤路上,步调非常地一致,仿佛那些年他们午后在海边滩涂上散步一样。然后迪克问道,声音里带着丝丝的沙哑:“阿莫玛怎么样了?”
“他死了。迪克,不是因为那些子弹,是因为他吃得太多了。他就是这么贪吃啊。你说好笑不好笑?”
“是的。啊,不。你是说阿莫玛吗?”
“是吧。也不,那啥,你现在住哪儿啊?”
“那里,”大雾中他向东指了过去,“那你呢?”
“我啊,我住北边——黑暗的北边,穿过公园,还要往北。我很忙的。”
“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我画画,画了很多很多。这些都是我必须做的。”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以前你一年有300英镑的。”
“我现在还有啊。我现在从事画画工作,就是这样。”
“你一个人吗?”
“有一个女孩与我住在一起。迪克,不要走那么快,我都跟不上你了。”
“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当然了。你总是走得很快,我都跟不上你。”
“确实如此,不好意思。你以后还是要继续画画?”
“当然。我是说应该吧。我以前是在斯莱德画廊,后来在圣约翰林的默顿画廊,这是一间大的画室,之后我就到处工作,呃——我是说我去了国家美术馆,现在我在卡麦手下工作。”
“但是卡麦不是在巴黎吗?”
“不是的,他在马恩河畔维特里有一间教学工作室。夏天,我和他一起工作,冬天我住在伦敦。我是房东。”
“你的画好卖吗?”
“时不时就卖出一幅,但不是经常。巴士来了,我得走了,要不然又要等半个小时。迪克,再见。”
“再见,梅茜。你不告诉我你具体住哪儿吗?我还得见你一面,也许我可以帮到你。我——我自己也会画画。”
“明天如果没有什么工作要做的话,我可能会去公园。我从大理石拱门往下走,然后再返回。这算是我的一次小小的短途旅行。当然了,我们还会见面的。”说完,她就上车,消失在浓雾中。
“好的,我——呃,我——噢,该死!”迪克大喊一声,然后一路返回住处。
托尔潘纳和奈尔海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工作室门口的台阶上,神色凝重,一直在重复反复地说:“该死,该死!”
奈尔海从托尔潘纳的肩膀后探出身子来对他说:“要是我都不管你了,你才真该死。”手上还晃着一沓还没有干透的画稿。“迪克,看来你这次是得意忘形到昏了头了。”
“嗨!奈尔海。你又回来了?巴尔干半岛和那里的小国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你的脸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长得不协调啊。”
“别管那个了。知道吗?现在有人要我撰文抨击你。托尔潘纳假正经,他拒绝了。可我刚才一直在认真看你的那些画作。说实在,这些作品真是糟糕透了。”
“哦。就这,是吗?如果你认为可以批评我,那你就错了。你只能够泛泛而谈,而且你还得有足够的版面空间,大到可以塞得下一艘港货船。不过,你继续说,但是请快一点,我要休息了。”
“好!好!好!文章的第一部分评述你的画作。结论是:‘该画作完全没有任何信念可言,在细枝末节上着墨过多,这样显然是一种哗众取宠的做法,不过是赢得随波逐流之辈的附和而已——’”
“这说的是《致命一击》的第二版。你继续。”迪克插了一句。
“对大众而言,对待这样的画作的态度只能是:先是无可奈何的容忍,接着是众口铄金的蔑视,最后是彻彻底底的遗忘。从赫尔达先生的命运来看还不能证明他已脱离危险。”
“哇——哇——哇——哇——哇!”迪克很是不屑地说,“这文章的结论还真是拙劣啊,典型的新闻卑劣文体啊,不过,写的倒是事实啊。可是……”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抢过手稿,“你个满身伤疤、胡说八道的好辩老家伙!战争爆发的时候,你被外派去报道那些残忍的流血战争,不过是为了满足那些毫无鉴赏能力、野蛮的英国公众对野蛮战争的嗜好。他们现在没有竞技场,但他们肯定会有特派记者。你个肥胖好辩者,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就像一个充满活力的主教,一个殷勤的女演员,杀伤力强的飓风,就会自吹自擂。你还胆敢批评我的画作!奈尔海,如果有意义的话,我可以用整整四页的讽刺漫画来反击你!”
奈尔海有点心虚,他没有想到会这样。
“如果确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把这东西给撕成一片一片——就这样!”说完,迪克就把手稿撕成片,飘落在阴暗的楼梯井里。“奈尔海,你回家吧”,迪克说,“回家去躺你那寂寞孤独的小床吧,让我静一静。我要上床睡觉了。”
“干吗啊,现在还不到七点呢!”托尔潘纳惊讶地说。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现在是凌晨两点”,迪克说着,走回画室,“我得去解决一个重大的危机,我就不吃饭了。”接着关上门,插上门栓。
“他就这样一个人,你能怎么办呢?”奈尔海无奈地说。
“别管他,让他一个人待着吧,他疯疯癫癫的。”
晚上11点的时候,托尔潘纳来敲画室的门。“奈尔海还和你一起吗?”迪克从里面问道。“然后告诉他说,他可以把他冗长的毫无章法的批判文字浓缩为一讽刺短句:‘只有自由才能让人团结,也只有团结才能获得自由。’特博,告诉他,他是个白痴,我也是。”
“好了,出来吃饭吧,不要空腹吸烟了。”
迪克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