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威廉·福克纳,读者们首先想起的是《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以及《押沙龙,押沙龙!》等,而荣膺普利策小说奖和国家图书奖,作者倾注了十年心血的《寓言》一书却存在颇多的争议,在国内鲜为人知。小说甫一问世,立即引起了评论界的热议,对这本小说,各方褒贬不一。有人认为这是一部杰作,连格兰维尔·希克斯和马克斯韦尔·盖斯马等一向对福克纳持批评态度的评论家也一反常态,对小说推崇备至,前者认为小说的“描写有助于人类生存繁衍”,后者则认为《寓言》是“福克纳过去十年中创作的一部最好的作品”。然而,持批评态度的人士却认为《寓言》是福克纳晚年的昏聩之作,詹姆斯·阿斯维尔便毫不客气地指出,《寓言》是一个“令人费解、自命不凡的骗局,是一个文学圈内的江湖骗子或疯子的作品”。 《纽约时报》评论家奥维尔·普雷斯科特认为《寓言》读来“枯燥乏味,拐弯抹角,令人昏昏欲睡”。更有甚者,罗伯特·佩恩·沃伦说《寓言》“是一大败笔,是一部啰唆乏味、令人生厌的作品”。
《寓言》故事背景定在一战后期的凡尔登,时间跨度为一个星期,法军的一个团发动兵变,公然违抗进攻德军的命令。同一时间,德军士兵也停止了进攻,喧嚣了四年的战场暂时归于平静。法、英、美三国联军统帅大为震惊,他们容不得这种平静,下令将该团3000名士兵押往联军总部所在地,判处他们死刑……
《寓言》缘起二战正酣的1943年,福克纳、好莱坞制片人威廉·贝奇和导演亨利·哈撒韦商量拍摄一部反映无名战士的影片。他们提出,不妨将这位无名战士定为耶稣基督转世,旨在给人类最后一次机会。在《寓言》一书中,福克纳将这位无名战士的角色定为下士,率领12名追随者活动在前线两边,到下级军官和士兵中传播和平与反战思想。当双方下达进攻命令,尤其是法军断了该团的退路的时候,全线下士以下的士兵拒不从命,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缔造了暂时的平静。
小说借耶稣的故事,成功地塑造了《寓言》中的人物,赋予了作品神话色彩和寓意。下士是私生子,生父是联军最高统帅老将军,他于圣诞节那天出生在一间牲口棚,他的追随者恰好是12名,背叛他的“犹大”得到的同样是30个银币,下士星期三被捕,星期五和两个盗窃犯一同被处死,星期天在一阵炮火后,从坟墓里突然消失。小说无异于耶稣生平的重现,即前文中提到的耶稣转世。福克纳借下士(耶稣)这个人物,抨击、讽刺了人类道德的沦落和对基督精神的背叛。但不同的是,耶稣救赎了人类,下士却以失败告终。福克纳借此暗示,人类的救赎与和平不能寄希望于救世主,只有自我反省,人类才能自救。
但纵观小说,下士出现的场次并不多,算不上书中的主人公。下士是引发变革的人物,他最初领导的兵变,铺垫了小说中其他一系列的行动。纵使是一活跃的角色,这个人物依然朦朦胧胧,让人无从捉摸。拒不发动进攻的那天早晨,读者无缘见到他的身影,也没见过他率领12名追随者在敌我双方的战争地带传播和平。连他的名字也只是到了最后,才想起来应该叫司提反。
小说的代表人物应为莱文、老将军和通信兵。莱文是一名英军飞行员,年幼丧父,是家中的独子,他怀揣国王亲笔题词的委任状到皇家空军报到,孰料“皇家陆军航空队在四月一日愚人节这天被撤销”,“荣耀对他关上了大门”,无缘建立“阿尔伯特·鲍尔、毕晓普、曼诺克、麦卡顿”等人那样名垂千古的功勋。莱文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面对理想破灭,他才明白,自己无非是被国家利用的一枚棋子,继而以自杀这一悲剧形式消极抗争,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老将军是邪恶的代表,为了维持战争机器的运转,不惜勾结德国将军屠杀手下的士兵,甚至不惜牺牲私生子的性命。
纵观全文,通信兵才是《寓言》中的核心人物。他战前是一位优秀的建筑师,事业有成,因在洛奥和帕斯尚尔立下的战功,被选拔到军校深造,但战争的经历改变了他,晋升中尉五个月后,他主动提出辞职,成了一名通信兵,这不在于他“爱兵,非得与他们同甘共苦、睡一条战壕”,而是他讨厌兵:“一旦明白了过去、现在和今后仍要过这种日子——当然认为我应该感谢上苍的恩典,继续与大家为伍,我兴许应该,有些人分明是迫不得已,别问我为什么——仅仅因为我衣服上恰好戴了这枚小小的勋章,有全民皆兵的政府替我撑腰,不仅有权对一群士兵发号施令,而且还有人家胆敢不从、亲手将他处死的大权,后来我才体会到他(下士)担得起我的担忧、嫌弃和憎恨。”
恰如无数经历过一战的血雨腥风,尤其是1916年索姆河反攻的其他士兵,他幡然醒悟。请求降职被拒后,他想出了与人通奸当众被捉这一妙计,如愿成了一名营级通信兵。
在一名哨兵和一位黑人牧师的协助下,通信兵让敌我双方士兵爬出战壕,在无人地带相会。相比下士早前拒不发动进攻,这一举动实属冒军规之大不韪,并且立即招致报复——一阵如雨的炮火落向渴求和平的战士。
虽说功亏一篑,此举却让人释怀,因为这代表了个人的选择,以及全体士兵后来的共同选择。通信兵让哨兵选择是否冲出战壕,说出鼓动其他士兵走出战壕的共济会暗号。哨兵虽说有些勉强,但依然选择了通向和平的道路。他之前虽然“断然回绝”过,但一旦翻出战壕,穿过铁丝网,无所畏惧地站在无人地带,便有可能带来长久的和平:
“你瞧瞧他们!”他依言看着他们、仔细打量着他们,他们手脚并用、越狱似的爬出铁丝网上的缺口,他们的脸、手、衣服、浑身上下沾着同一种单调、说之不出,但不同于他们像牲口一样摸爬滚打了四年的泥泞的颜色,紧跟着,他们站起身,仿佛这四年中他们不曾踏过地面,但这一刻却形同鬼魂、从炼狱重返人间,沾着地狱洗涤不尽、说不出名来的味道。
四年的战争,哨兵暂时撇下了玩世不恭和失望,心中唯有暂时的和平。被他鼓动走出战壕的士兵虽然“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却是“同一种单调、说之不出”的颜色,他们虽各有各的心思,但大家团结一心,追求和平。双方的将军对他们痛下杀手的时候,哨兵意识到这一刻即将结束,象征性地团结了士兵们的同志友情:
不等德英两方铁丝网后的火箭腾空而起,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别!”他喊道,“别!别朝我们开火!”他甚至没意识到兴许是平生、肯定是四年来第一次说“我们”而不是“我”。
哨兵身亡,通信兵死里逃生。在小说结尾时,即停战十年后的老将军的葬礼上,通信兵最后一次出场,维护了一个人的信念。通信兵这个“行走的疤痕”在最后一幕说:“这就对了。”他说:“怕了吧。我死不了。绝对死不了。”通信兵虽然未能结束这场战争,但他不仅努力过,而且十年后还在努力。
福克纳写《寓言》的这十年中,目睹了自己人生和身边世界的许多变化。1950年接受诺贝尔文学奖,他一语概括了冷战:“我何时被炸得粉身碎骨?”尽管这话打消了他的恐惧,但福克纳却不愿认命:“我绝不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
福克纳是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在创作《寓言》这本小说时,福克纳毫不例外地采用了这一手法。有人说,海明威和福克纳是一对至繁至简的代表,但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译者却发现,福克纳可以说集至繁至简于一身,尤其是一些对话,论简洁,福克纳不输海明威。如:
“你说我们?”师长追问道。
“我们!”军长说。
“这么说我败了,不是今早六点败在前线,而是前天败在你的军部——要不,是十年前,或者四十七年前。”
“此言差矣。”军长说。
“ 我损失了一个团。没死在敌人的进攻之下,却死在宪兵司令的行刑队之手。”
“他们怎么死要紧吗?”
“我认为要紧。他们死得其所,那才是我的战绩。”
“呸。”军长啐了一口。
“我损失的不过是区区一个查尔斯·格拉尼翁的名声,保全的却是法国——”
“你保全了我们。”军长说。
“我们?”师长又追问了一句。
但说到繁复,并非如罗伯特·佩恩·沃伦说的那样啰唆乏味、令人生厌,原文信马由缰的叙述,反而给人一段新奇的阅读体验,让人憋着一口气,欲罢不能。如:
车是敞篷,好像运牛车,架着高高的栏板,车厢内挤满了一个个光着脑袋、被缴了械、浑身带着前线硝烟的兵,他们胡子拉碴、满面倦容的脸上露出一副义无反顾和目空一切的神色,从没见过人,或者看不懂这些人,至少认不出他们是人似的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民众。他们如同回想梦魇的梦游者,认不出人和熟悉的事物,瞧着眼前飞逝、留不住的瞬间,仿佛赶去赴死,一个接一个匆匆地一闪而过,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分别,并非无视他们各有各的身份和姓名,而恰恰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和姓名;看不出分别并不在于相同的命运,而在于他们都以一个名字和身份归于同一种命运,归于最清净之地:忍得了人之将死的孤独——他们一闪而过,好像不关心,或者不在乎,甚至看不懂他们身处的乱哄哄的场面,以及隆隆挺进的速度,仿佛一个个幽灵鬼怪,也兴许是铁皮或纸板上刻得模糊的人物,在上演一幕悲情哑剧的舞台上一再被生生地绑走……
奈于本人水平有限,虽尽量贴近作者的表达方式,但恐难以用中文还原作者的意识流手法,敬请各位读者见谅并指正。
承蒙顾奎老师的引荐,沈东子老师的不弃,让我有幸接触并翻译到这本杰作。另外对沈老师在我翻译过程中给予的鼓励和宽容,在此一并谢过。
最后,对责任编辑的细致和耐心,谨致以我最诚挚的谢意。
谨以本书献给我的女儿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