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得萧珪思考了片刻之后,帅灵韵仍是那样职业的微笑着,问道:“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萧珪也已经想清楚了,资助办学这是好事,没理由拒绝。往后你们再要整出什么妖蛾子,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我就不信,你们还能拿根绳子,把我绑了去成亲入赘!
于是他站起身来,对着帅灵韵叉手拜了一礼,“萧某在此,暂代轩辕里的学童们,谢过帅姑娘,谢过令舅公。”
“先生客气了。”帅灵韵也站起了身来对萧珪还了一礼,说道:“待我先回洛阳稍作准备。后天午时之前我会再来轩辕里,到时再与先生细作商议。如何?”
“好。”
“如此,小女子先行告辞。”
徐里正连忙留客,叫她用了饭再走。但帅灵韵仍是带着她的人走了。
“这姑娘,还真是风风火火,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徐里正对着帅灵韵的背影,好一阵啧啧赞叹,“多好的姑娘啊!君逸,你说呢?”
萧珪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徐里正,若再无他事,萧某也请告辞了。”
“君逸,用过饭了再走吧?”
“不了,多谢。”
萧珪立刻告辞回家而去。
徐里正一个人在家里,乐得喜笑颜开,自言自语道:
“好,好得很。原本我只想赚上一笔王元宝的媒人钱,却不料,平白的又多添了一笔办学资助!……二月二龙抬头,这可真是一个大大的好兆头啊!”
萧珪离开徐家后,头也不回径直返家。
现在对他来说,什么入赘、资助、办学和大长腿,全都没有自己的那一瓮鱼肉饺子来得重要。于是他的步子迈得还挺快,简直归心似箭。
但是到了自家屋边一看,他不由得略微一怔。
院子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头驴。
一头没有拴着的驴,正在院子里到处瞎蹓跶。
那个雪人已经被它拱倒,扫帚和木锹这些东西都被它踢翻,零乱的散落在积雪消融后的泥地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泥浆。那头驴,也快要变成了一头泥驴。
更为可气的是,它的头上居然还戴着自己的那顶襆头。
萧珪都要气乐了,听说过沐猴而冠,没见过驴也兴戴帽子的!
会是谁家的蠢驴呢?
他走进院子一看,自己离家时亲手关好的门,现在只是虚掩着。
显然,是有人已经进去了。
莫非是闹贼?
稍一寻思,萧珪马上打消了这个顾虑。
大唐正值开元盛世,就算没有书上说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么夸张,但轩辕里的治安一向非常之好。萧珪还从未听说有哪家失窃,或是有谁丢了鸡鸭羊犬。村民出门不落锁,这也是很正常的操作。
再说了,哪有大白天,带着这样一头蠢驴来公然行窃的?
萧珪因此猜想,可能是倒霉书生的某个相熟的亲戚或是朋友,来探望他了。
但细下一寻思,“自己”好像又没有什么朋友。远亲倒是有那么几个,但至少也是三四年没有来往过了。
——那会是谁呢?
怀揣着好奇与警惕之心,萧珪迈轻了步子,朝自己的家门口走去。
“回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突然从屋里传来。
萧珪很镇定,“回来了。”
“快进来吧!”老人很平稳的口气。
听起来,仿佛他才是这户人家的主人,萧珪则是前来造访的客人。
萧珪淡然一笑,管你是谁,我还能怕了你不成?
于是他很从容的登上那六阶门梯,脱去木屐换上居家的麻布鞋,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里,确实坐着一位老人。
准确的说,是一位穿着道袍、执了拂尘的老道士。
老道实在是太老了,老得萧珪都估算不出他的年龄。
那满头银发和又弯又长的雪白眉毛,看起来还真是颇有一番仙风道骨、世外仙人的味道。
萧珪直皱眉,倒霉书生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
他是谁?
“门口风大,快请过来。”那老道还挺热情,非常自来熟的冲他微笑并招手,示意他坐到火炉边去。
萧珪决定静观其变,于是不动声色的走了过去,隔着那个火炉和汤瓮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观察。
现在的情况是,非但是自己的食几和坐榻被老道给霸占了,连餐具他也没有放过。
筷子在他右手,汤碗在他左手。
老道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一筷子扎进汤瓮里夹住一个鱼肉饺子,沿途洒着汤水将它扔进碗里。用嘴呼呼的连吹了好几口,然后就用那个碗将汤汁和饺子一并倒嘴里。
吧唧,吧唧……
一个,两个,三个……
萧珪的表情,在渐渐凝固。
“哈哈哈,简直绝世美味!”老道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麻布餐巾一抹嘴,“主家郎君,这绝美的吃食,还有吗?”
亏你还知道,我是这户人家的主人?
萧珪有点气恼,但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若非有着过人的胆识与超强的心理素质,他恐怕早就死过成百上千次了。
此刻,他面露微笑,答了一字:“有。”
“那再给老道,来上一碗吧?”老道张嘴笑呵呵,满嘴白牙竟然一口都不少,“放心,贫道不会白吃你的。”
“好。”萧珪二话不说,起身就挽袖子。
老道笑眯眯的看着他,如同打量自家的小孙儿那般慈祥。
萧珪走到一旁,拿起了那把锋利的刀子,还有意无意的在老道面前,晃了几下。
老道无动于衷,仍是笑眯眯的。
萧珪提着刀子,拎起半边剩下的鱼肉将它甩到砧板上,运刀如飞,开始打片。
“嗬,郎君好精湛的刀工。”老道捋着自己雪亮的长须,笑呵呵的说道,“几时能熟?”
“很快。”
“好。”
然后屋里就安静了,只剩下萧珪包饺子发出的悉悉之声。
片刻后,最后一批饺子约有十七八个,一起滚落进汤瓮之中。
萧珪又把火升得旺了一些。
“郎君,有酒吗?”老道还真是不客气。
“有。”萧珪也不小器,将村店里买来的酒,连瓮拿给了他。
这酒味道不怎么样,萧珪根本喝不惯。除了用它稍稍腌洗了一下猪肉,其余的基本上都没有动。
老道捧在手上一闻,却是喜笑颜开,“有酒有食,人生足矣!——郎君,来与贫道共饮一杯,如何?”
“不了。”萧珪淡淡的道,“长者只管,自酌自饮。”
老道也不坚持,笑眯眯的问道:“郎君,一人独居吗?”
“是。”
“家中再无亲人?”
“无。”
老道点了点头,居然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钱,撒进了那火堆里。
萧珪眉头一拧,什么意思?
“贫道打此过路,远远观闻此间异香扑鼻……煞气冲天!”老道说着,突然一转眼看向萧珪,眼中似有精光闪射。
“郎君最近可曾遇到什么,污秽之物,邪怪之事?”
萧珪心头微微一怔,画风不对!
——这是闹妖精了,还是遇神仙了?
换作是以往,打死萧珪也不会生出这样古怪的念头。但是,既然自己都能灵魂穿越,再要遇到别的怪事,恐怕也是不足为奇了。
此刻,萧珪藏在袖中的拳头都暗自握紧了,神色却很是淡然,微笑道:“老人家说笑了。在下一介书生,子不语乱力怪神。”
“没有就好,却是老道多事了。”烧完了那几张纸钱的老道人,仍是笑呵呵的,说道:“话说回来,我观郎君面相福瑞喜泛桃花,也不像是一个犯煞之人。倒更像是,遇到了什么吉祥好事。”
萧珪心中再次微微一怔,这也能看得出来?
——真是邪门!
汤瓮里翻出阵阵热汽,饺子该是熟了。
老道却没有再拿起筷子,反倒是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纸钱,还有一本书,将它们叠得整齐一起放在了小几上,用汤碗压住。
再将那双筷子,端端正正的压在了汤碗中央。
“阁下真乃厚道君子。今日得见,可谓贫道生平幸事。”他站起了身来,笑眯眯的说道:“这点东西,还请郎君笑纳。权当是,贫道付了这一顿酒饭钱。”
竟然用纸钱,当作酒饭钱?
萧珪仍是不动声色,淡然道:“多谢长者一番美意,但是这些东西我全都用不着,还请带走。”
“记得,纸钱要烧掉。”老道呵呵的笑,“贫道告辞。”
说罢,他转身就朝门口走出。大步流云与他的垂垂老态一点都不相符,几步就跨进了院子里。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声。
“老神仙,老神仙,原来你在这里呀!”
“可把我们一阵好找!”
萧珪起身朝外看去,有五六个人正快步朝这边走来。老道笑呵呵的迎上去,左手稽首一礼,“老道惭愧,又给诸公添麻烦了。事已办妥,我们走吧!”
“老神将要办事,何不使唤我等?”那些人问道。
“小事,小事,不足挂齿。”老道笑呵呵的挥了一挥手,“我们走吧!”
那些人好奇的往萧珪这边张望了几眼,也没再多问,连忙跟着老道就走了。
那头戴着襆头的蠢驴也不急不忙的跟了上去。临出院子时,它回头对萧珪喷了两下鼻子,可能是说了一句“谢谢呵”,然后打起小跑去追那老道人了。
萧珪轻吁了一口气,回身掩上门。走到食几边看着那双筷子和那个碗,还有压在下面的那堆纸钱和那本经书。
大唐已有“头七”祭奠亡人的民俗。因为头七要烧送纸钱,故而又称“烧七”。
除了烧纸钱,头七还要给回魂的亡人准备酒食。筷子横摆于空碗之上,便是一种祭请亡人用餐的方式。
今天,刚好是萧珪魂穿到大唐的,第七天!
一丝寒风从门缝里穿进来,留连在萧珪身上打了个转。
他浑身一激灵。
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汗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