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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希普爷爷和廖恩卡

他们在等候渡船,两个人都躺在岸上悬崖的阴影里,一声不响地朝脚下库班河 流得很急的浑浊的波浪望了好久。廖恩卡打起瞌睡来,阿尔希普爷爷却觉得胸口有点痛,是一种迟钝的、压紧了的痛法,他睡不着。他们穿着破衣服的蜷缩的身体在大地的深棕色的背景上,只现出可怜的两个小块,一块大些,另一块小些;他们的疲倦的、晒黑了的、沾满尘土的脸跟褐色的破衣服完全是一样的颜色。

阿尔希普爷爷的瘦长身子横伸在窄小的沙滩上,这沙滩像一根黄带子沿着河岸在悬崖与河水之间伸展出去;正在打瞌睡的廖恩卡躺在爷爷的身边就像面包卷似的。廖恩卡人小,身体又弱,穿着破衣服,好像是一根从爷爷身上折下来的弯弯的树枝,爷爷就像一棵给河浪卷来扔到这儿沙滩上的干枯的老树。

爷爷稍微抬起头来,用胳膊肘撑着它,一面望着一片阳光的对岸,岸边寥寥地种了点枝叶稀疏的柳树;树丛中露出来渡船的黑色船边。对岸显得荒凉、空旷。路像一条灰色带子从河边一直伸到草原深处去;它看起来是笔直、干燥,而且使人心烦。

他那对昏暗不明、眼睑红肿的发炎的老花眼一直不安地眨着,那张刻满了皱纹的脸带着痛苦不堪的表情僵住了。他时常忍不住要咳嗽,可是他看了一下孙子,就用手蒙住嘴。爷爷直咳得声音嘶哑,喘不过气,逼得他从地上稍微抬起身子来,而且在他的眼睛里挤出了大滴的泪珠。

除了爷爷的咳嗽声和波浪拍打沙粒的轻微声音外,草原上并没有任何的响声……草原就在河的两岸伸展出去,是很大的两片:棕色,让太阳烤着,只有在老年人眼睛差一点看不见的远远的天边,金黄色的麦海起着很好看的浪涛,鲜明耀眼的明朗的天就紧紧压在麦海上面。麦海那儿隐隐约约地现出远远三棵白杨的细长身形:看起来好像它们一会儿缩小了,一会儿又长高了,可是天空和天空下面的小麦却时起时伏地一直在摆动。突然间所有这一切全隐在草原上蜃气 的灿烂的银色帷幕后面不见了……

这种流动的、明亮的、虚幻的帷幕有时候从远方流过来,差不多要挨到了河岸,那时它本身就像是一条突然从天空降下来,而且跟天空一样清澄、一样平静的河流。

阿尔希普爷爷平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这时候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痛苦地想,他脚上那点剩余的气力已经早让炎热和草原消耗尽了,现在他的眼力又给这炎热和草原耗费光了。

今天他比近来任何时候都更不好过。他觉得他快要死了,虽然他把这件事情看得很淡,并不放在心里,就像看待应当尽的义务一样,可是他却愿意死在远远的地方,不在这里,是在家乡,而且他一想到他的孙子,他就更难过……廖恩卡到哪儿去安身呢?……

他每天总有好几次拿这个问题来问自己,每次他都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紧压在他的心上,一下子就变冷了,而且使他起了一种非常厌恶的感觉,他恨不得马上就回家去,回到俄罗斯去……

可是到俄罗斯去,太远了……横竖走不到,会死在半路上。在库班 这儿,人们施舍起来倒很慷慨;他们虽然又严厉又爱挖苦人,可是日子过得很富裕。他们不喜欢讨饭的人,因为他们有钱……

爷爷用含泪的眼光望着孙子,他的粗糙的手小心地抚摩着孩子的头。

孩子动了一下,抬起他的浅蓝色眼睛望爷爷,这一对又大又深的眼睛带着跟小孩不相称的沉思的表情,在他那张配上一个尖鼻子和两片没有血色的薄嘴唇的又瘦又小的麻脸上显得特别大。

“船过来了吗?”他问道,一面用手护着眼睛朝反射着太阳光的河上望了望。

“还没有,没有过来。船不走了。它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没有人叫船,它就不走了。”……阿尔希普爷爷慢慢地说,一面还在摸孙子的头,“你瞌睡了吗?”

廖恩卡含糊地扭一下头,就伸直身体躺在沙滩上面。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我会游水,我就去洗澡了,”廖恩卡不转眼地望着河水说,“河水流得真快!我们那儿就没有这样的河。为什么要这样急?就像害怕会迟到那样,拼命跑……”

廖恩卡不高兴地掉开眼睛不看河水了。

“那么这样吧,”爷爷想了一想就说,“我们解下腰带,把它们接起来,我拿它拴在你的腿上,你就可以下去洗澡了……”

“唔——唔!……”廖恩卡很懂事地拖长声音说,“你怎么想出这个来!难道你以为它不会把你也拖下水去?两个人都会淹死的。”

“这倒是真的!会给拖下水去。你瞧,跑得多快……春天的时候大概要涨大水——啊哟……那边的牧场——要倒霉了!那一片看不见边儿的牧场!”

廖恩卡不愿意讲话,他放下爷爷的话不回答,却把一块干土拿在手里,脸上带着一本正经的、精神贯注的表情,用手指把干土捏散成了粉末。

爷爷眯起眼睛望着他,一面在想心事。

“就是这样……”廖恩卡单调地、轻轻地说,一面抖落了手里的粉末,“现在这块土……我把它拿在手里,捏一下,它就成了尘土……只有一些眼睛差一点儿看不见细小的粉末……”

“喂,这是什么意思?”阿尔希普问道,眼光穿过满眼的泪水望着孙子的干燥地闪光的大眼睛,又咳嗽起来。“你为什么这样说?”他咳好了,又加一句。

“这样……”廖恩卡摇了摇头,“我是在说,它整个都是这样!……”他伸起手朝河对岸指了一下,“一切都建筑在它上面……我们走过了多少城市!多得很。到处都有多少人啊!”

廖恩卡捉摸不到自己的思想,便又不作声地沉思起来,一面朝四周看了看。

爷爷也沉默了一会儿,过后紧紧靠着孙子,爱怜地说:

“你是我的乖孩子!你说得对——一切都是尘土……城市,人,你我都是同样一种尘土。唉,你,廖恩卡,廖恩卡!……要是你认得字的话……你就有个好前程了。你以后会怎么样呢?……”

爷爷把孙子的头搂在怀里,亲了它一下。

“等一等……”廖恩卡把他的亚麻色头发从爷爷的打战的、弯曲的手指中间挣脱出来,有点兴奋地叫道:“你怎么说的?尘土?城市跟一切都是尘土?”

“不过那都是上帝安排好的,宝贝儿。一切都是土地,可是土地本身就是尘土。一切都死在土地上面……就是这样!所以人应当在劳动同谦虚中生活。你瞧,我也快要死了……”爷爷突然换了话题,痛苦地加上一句:“那个时候你没有我又到哪儿去呢?”

廖恩卡常常听到爷爷的这句问话,他已经讨厌谈论死亡了,他不作声地掉开了头,折下一根小草,把它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起来。

然而这正是爷爷痛心的地方。

“你怎么不作声!你说,你没有我,将来怎样?”他小声问道,就朝他的孙子弯下身去,又咳嗽起来。

“已经讲过了……”廖恩卡斜起眼睛看爷爷,漫不经心地、不高兴地说。

廖恩卡不喜欢这样的谈话,还因为他们谈到后来总是吵架了事。爷爷老早就在说他的死期近了。廖恩卡起初很注意地听爷爷说话,他还因为爷爷让他知道的这种新的情况害怕过,而且哭过,可是他渐渐地讨厌起来,只顾去想自己的心事,不听爷爷讲话了;爷爷看出了这一点,就生起气来,抱怨廖恩卡不爱爷爷,不重视爷爷的关心,最后还责备廖恩卡,说他就在盼望爷爷早死。

“你讲过——什么了?你还是个小傻子,你还不懂你自己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你生下来才几年?这不过是第十一年。你身体弱,不宜于做工。你到哪儿去好呢?你以为好心的人会帮助你吗?你要是有钱的话,他们倒会帮你花掉——就是这样的。至于求人施舍,连我这个老头子也觉得不好受。要向每个人鞠躬,向每个人哀求。他们骂你,有时候还要打你,赶走你……你以为人家会把讨饭的人当人看待吗?没有这种人!我讨饭讨了十年——我知道。连一块面包人家也看得跟一千卢布一样。他们给了你一点儿,就以为做了天大的好事了 。你想他们是为了什么多施舍一点呢?为了使他们良心平安罢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孩子,并不是出于怜悯心!他们塞一块面包给你,自己吃起来就不害臊了。吃饱的人都是野兽。他从不可怜饥饿的人。吃饱的人跟饥饿的人是彼此不能相容的仇人,他们永远互相把对方看作眼中钉。所以他们不可能互相怜悯,互相了解……”

爷爷由于怨恨和苦恼激动起来了。他的嘴唇在打战,那对昏花的老眼在睫毛和眼睑的红眶子里面转动得非常快,阴沉的脸上的皱纹也显得更深了。

廖恩卡不喜欢看见爷爷这样,他有点害怕起来。

“所以我问你,你将来在世界上怎样办?你是个软弱的小孩,世界却是一只野兽。它要把你一口吞下。可是我不愿意这样……我爱你啊,我的好孩子!我就只有你一个,你也只有我一个……我怎么可以死呢?我不能够死掉,孤零零地留下你一个……留给谁呢?……上帝啊!……为什么您不爱您的奴隶呢?我没有活下去的力量,可是我又不能够死,因为——有孩子,我得保护他。我抚养了他七年……在我……老年人的……手里……上帝啊,求您帮助我!”

爷爷坐着,把头埋在自己两只发抖的膝盖中间哭起来了。

河水急急忙忙地奔向远方,大声拍打河岸,好像它想用这种拍打的声音压倒老头子的哀哭。无云的晴天露出灿烂的笑容,它散布火一样的炎热,一面静静地倾听混浊波浪的喧闹声。

“够了,爷爷,不要哭了。”廖恩卡眼睛望着一边,声音严肃地说,过后他又把脸掉向爷爷,再说几句:“我们不是已经全讲过了吗?我不会完蛋的。我会到什么地方的小饭馆去找事做……”

“人家会打你的……”爷爷含着眼泪呻吟地说。

“也许,不会打的。决不会打的!”廖恩卡有点不服气地说,“那个时候又怎样?我决不会让每个人打!……”

廖恩卡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突然闭上了嘴,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

“不然我就进修道院……”

“你要是进得去修道院!”爷爷兴奋地叹息道,可是由于一阵使他透不过气来的咳嗽,他又把身子蜷缩起来了。

在他们的头上响起了人的叫声和车轮的响声……

“渡——渡船!……渡——喂!”什么人的响亮的声音把空气震动了。

他们跳起身来,拿起背包和拐杖。

一辆双轮马车在沙滩上跑过来,车轮发出尖锐的响声。车上站着一个哥萨克人,头朝后仰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歪戴在一边耳朵上;他准备大声叫唤,正张开嘴在吸空气,他的又宽又挺的胸膛显得越发挺了。他的黑胡子是从他那对充血的眼睛一直长下来的,在这个黑胡子的丝一样的框子里他的雪白的牙齿发着亮光。他那敞开的衬衫和随便披在肩头的上衣 下面露出来给太阳晒黑了的多毛的身体。他那又结实又高大的全身,那匹也是畸形地高大的、多肉的花马,那对装着厚车胎的高高的车轮——这一切都在散发一种饱满、力量和健康的气息。

“喂!……喂!……”

祖孙两个脱下头上的帽子,深深地鞠躬。

“你们好!”赶车来的人声音洪亮地、短短地答道,他朝对岸望了望,黑色的渡船从对岸树丛中慢慢地、不灵活地爬了出来,然后他仔细打量着这两个讨饭的人。

“从俄罗斯来的吗?”

“从那儿来的,恩人!”阿尔希普鞠一个躬回答道。

“你们那儿闹饥荒吗,是不是?”

他从车上跳下地来,动手拉紧车轭上套的东西。

“连蟑螂也饿死了。”

“哈,哈!连蟑螂都死了吗?这就是说连一点儿也不剩了,全吃光了吗?你们真能吃。可是做起工来一定很不行。因为要是好好地做工,绝不会有饥荒的。”

“救命的恩人,这儿主要的原因是土地啊。它不长东西。我们已经把土地吸干了。”

“土地,”哥萨克人摇了摇头说,“土地永远得长东西,就是为了这个用处才把它赐给人类的。应当说:不是土地不行,是手,手不行。碰到好的手,连石头也不得不听话,也要长出东西来。”

渡船近了。

两个身体强壮的红脸的哥萨克人把他们的粗壮的脚在渡船船板上踏定,带着轧轧的响声推动渡船向河岸靠拢,身子摇了两摇,把缆绳从手里抛下水去,然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喘起气来。

“热吗?”赶车来的人露着牙齿笑问道,他把马牵上了渡船,他伸手挨了一下自己的帽檐。

“唉!”船夫中间有一个回答了一声,就把手深深地插进马裤的裤袋里,走到马车跟前,看了马车一眼,拿鼻子闻了闻,用力吸了一大口气进去。

另一个却在船板上坐下来,哼哼唧唧地在脱靴子。

爷爷和廖恩卡上了渡船,身子靠在船舷上,望着那几个哥萨克人。

“喂,开船吧!”马车老板发出了命令。

“你带得有好喝的东西吗?”刚才看过马车的船夫问了一句。他的同伴已经脱下了靴子,正眯起眼睛在看靴筒。

“一点儿也没有。可是什么?难道库班河里水很少吗?”

“水!……我不是讲水。”

“那你是讲烧酒吗?我没有带烧酒。”

“你怎么不带呢?”问话的人拿眼睛盯着渡船船板,在想什么。

“喂——喂,我们开船吧!”

哥萨克人朝手掌心上吐了口唾沫,就动手去收缆绳。那个客人帮他忙。

“啊,爷爷,你怎么不去帮忙?”那个一直在弄靴子的船夫对阿尔希普说。

“哪儿用得着我帮忙啊,亲人!”爷爷摇摇头,用诉苦的调子哼道。

“而且他们也用不着帮忙。他们自己对付得了!”

他好像要使爷爷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跟着就重重地跪下去,直挺挺地躺在渡船的甲板上。

他的同伴没精打采地骂了他两句,看见他不答话,便抵住甲板很响地顿了一下脚。

流水带着低沉的响声拍打渡船的两边,渡船迎着流水的冲击,颤抖着,摇晃着,慢慢地向前移动。

廖恩卡出神地望着河水,他觉得头在旋转,而且转得很舒服,他的眼睛给波浪的不停的奔流弄得很疲倦,现在瞌睡地睁不开了。爷爷的含糊的唧唧哝哝,缆绳的轧轧声,波浪的响亮的拍溅声把他催眠了;他瞌睡昏昏地想躺到甲板上去,可是突然间有什么东西把他震摇一下,他跌倒了。

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朝四面望。那些哥萨克人一面取笑他,一面把渡船拴在岸边烧焦了的树桩上。

“怎么,睡着了吗?你身体太差。坐到马车上来,我把你带到村子 里去。还有你,爷爷,你也坐上来。”

爷爷故意做出一种难听的鼻音向哥萨克人道谢,哼哼唧唧地爬上了马车。廖恩卡也跳了上去,他们就在叫爷爷咳得喘不过气来的一股一股的黑色细尘中坐车走了。

哥萨克人唱起歌来。他唱得很古怪,常常把音符在中间截断,吹一下口哨来结束它们。听起来好像他把声音当作线一样从线球上放出来似的,一遇到打结,他就把它们割断了。

车轮诉苦地发出嘎吱的声音,尘土飞扬着;爷爷摇着头,不停地咳嗽,廖恩卡却在想,他们马上就要到哥萨克村子,得用难听的鼻音在窗子底下唱:主,耶稣基督……村里的小孩又要拿他开玩笑;女人又要拿关于俄罗斯的问话来麻烦他。在这个时候看爷爷,也叫人感到不舒服——爷爷咳得更厉害了,身子弯得更低,因此他自己就很不好过,很痛苦,加上他又用诉苦的声音说话,时时哭哭啼啼并且讲着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曾有过的事情……他说,在俄罗斯,人们死在街上,就像这样地躺在那儿,也没有人来收尸,因为所有的人都饿昏了……事实上他同爷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可是为了要人家多施舍,这些话都是少不了的。不过在这儿把施舍用到哪儿去呢?在家乡——那儿一普特总可以卖到四十戈比,说不定还卖得到半个卢布,可是在这儿却没有人要买。所以后来就只好把这一块一块的面包,有时候还是很好吃的,从背包里拿出来扔到草原上去。

“你们就要去讨饭吗?”哥萨克人回过头去望望那两个蜷缩的身形,这样问了一句。

“自然得去啊,老爷。”阿尔希普爷爷叹了一口气回答他说。

“站起身子来,爷爷,我指给你看我住在哪儿;你们到我那儿去过夜吧。”

爷爷勉强站起来,可是马上就倒下去了,腰撞到马车边儿上,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

“唉,你,老了!……”哥萨克人怜悯地咕哝道,“好吧,反正一样,用不着看;到过夜的时候你找乔尔内伊,安德列伊·乔尔内伊,那就是我。现在下去吧。再见!”

爷爷同孙子两个就站在一座小小的白杨和黑杨 的林子前面了。树干后面露出来屋顶、围篱,左面右面,到处都是这种耸向天空的树丛。它们的绿叶披上了灰色尘土的外衣,又粗又直的树干上的树皮因为天热发出响声裂开了。

在两个讨饭的人的正前面,两排篱笆中间,有一条狭巷,他们像走了很多路的人那样移动着脚步,摇摇晃晃地朝这条小巷走去。

“喂,廖尼亚 ,我们怎么走法——一块儿走还是分开走?”爷爷问道,可是他不等回答又接着加上一句,“一块儿走好些——人们给你的太少。你还不会讨饭啊……”

“多了用到哪儿去?反正你吃不光……”廖恩卡朝四面看了看,心里不痛快地答道。

“用到哪儿去?你这个小怪人!……假如突然遇到一个人想买东西呢?那你就知道该用到哪儿去了!……他会付钱。钱是了不起的东西:你有了钱,我死了,你也不会受罪的。”

爷爷慈爱地笑了笑,伸出手摸摸孙子的头。

“你知道我一路上积了多少吗,嗯?”

“多少呢?”廖恩卡毫不关心地问道。

“十一个半卢布……你瞧!”

可是这个数目和爷爷的得意的口气并没有带给廖恩卡什么印象。

“唉,你,小孩儿,小孩儿!”爷爷叹口气说,“那么我们就分开走吧?”

“分开……”

“嗯……有事情,你到教堂来。”

“好吧。”

爷爷朝左面转弯,进了小巷,廖恩卡一直往前面走。他大约走了十来步光景,就听见刺耳的叫声:“行善的人们跟好心的恩人们!……”这个叫声很像一个人用手掌心在音调没有校准的古琴上乱摸,从最粗的弦一直摸到最细的弦所发出来的声音。廖恩卡打了一个战就加快脚步走了。他总是这样:一听见爷爷的乞讨声,就觉得不舒服,而且有点伤心;可是倘使别人不给爷爷钱,他还会胆小起来,担心爷爷立即会放声大哭。

爷爷声音的那种颤抖、可怜的调子好像在哥萨克村子的昏沉炎热的空气里迷了路似的,仍旧传到他的耳边来。四周清静得像在夜里一样。廖恩卡走到篱笆跟前,坐在一棵樱桃树的阴影里,树枝越过他的头上伸到了街心。在什么地方有蜜蜂的嘤嘤的叫声。

廖恩卡甩下了肩膀上的背包,又把头搁在背包上面,眼光穿过他头上枝叶的缝隙望了望天,就沉沉地睡去了,茂密的杂草和篱笆格子的影子给他挡住了过路人的眼光。

他让一种古怪的声音惊醒了,这声音在那因为接近傍晚而变得新鲜的空气中飘来荡去。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哭。这是小孩的哭声——哭得很厉害,一直不停。哭声逐渐地变成了尖细的短调,可是突然又带着新的力量爆发了,而且越来越近地向他倾泻过来。他抬起头,从杂草的这一面朝大路望过去。

一个七岁光景的小女孩在大路上走着,她穿一身干净的衣服,有一张红红的、哭肿了的脸,她不停地用白裙子的边儿去揩脸上的眼泪。她走得很慢,一路上拖着她那双赤脚,扬起了大股的尘土,显然是她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她有一对乌黑的大眼睛,这对眼睛现在却带着受屈的、忧愁的表情,而且是眼泪汪汪的;她那两只又小又薄的粉红色耳朵顽皮地从披到她前额、她脸颊和她肩头的蓬松的栗色鬈发下面露了出来。

尽管她淌着眼泪,廖恩卡仍然觉得她可笑——又可笑又快活……她一定是一个顽皮的女孩……

“你干吗哭?”她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站起来问道。

她吃了一惊,站住了,马上止了哭,可是还在轻轻地抽泣。过一会儿,她望了他几秒钟以后,她的嘴唇又颤抖起来,脸也皱起了,胸口一起一伏,接着她又放声大哭,走过去了。

廖恩卡觉得心里有块什么东西堵着,他突然也跟着她走了。

“你不要哭。你已经长大了——难为情啊!”他还没有走到她跟前就这样地说了,等到他赶上她的时候,他望着她的脸又问道,“喂,你干吗放声大哭?”

“是——是啊!……”她拖长声音说,“倘使你……”她突然拿双手蒙住脸,扑倒在大路的尘土上,伤心地哭起来。

“嘿!”廖恩卡瞧不起地挥了挥手,“女人……真是个——女人。呸,你!……”

可是这并没有给她或者他什么好处。廖恩卡看见一滴一滴的眼泪从她那细小的粉红色手指中间流下来,他心里也难过,真想哭起来了。他朝着她俯下身子,小心地举起一只手,差一点儿挨到她的头发;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因为自己的大胆害怕起来了,连忙缩回手去。她还是在哭,一句话也不说。

“你听我说!……”廖恩卡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他非常想帮助她,“你这是为什么?人家打了你,是不是?……这会过去的!……或者是别的事情吧?你说,小姑娘……喂?”

小女孩苦恼地摇了摇头,并不把手从脸上拿开,后来她耸了耸肩头,终于哭哭啼啼地回答他道:

“头巾……丢了……爸爸从市场带回来的……天蓝色,有花……我披着——就丢了。”她又哭起来,哭得更厉害,更响,她一面哭,一面用呻吟的声音叫着古怪的“哦——哦——哦!”

廖恩卡觉得自己没有力量给她帮忙,就胆怯地离开她一点,沉思地、忧愁地望着阴暗下来的天空。他觉得难过,很可怜这个小女孩。

“不要哭!……也许会找到的……”他小声地喃喃说,可是他发觉她并没有在听他这安慰她的话,他就离她更远一点,心里在想,她这回丢了东西,一定会受到父亲的责罚。他马上想象到:她的父亲,那个身材高大、皮肤带黑色的哥萨克人在打她,她满脸眼泪地在他脚跟前打滚,因为害怕和疼痛浑身都在发抖……

他站直了身子走开了,可是走了五六步又突然回转来,身子紧紧靠着篱笆,站在她面前,拼命想找出几句好意的、亲切的话来……

“小姑娘,你离开大路回去吧!你快不要再哭了!回家去吧,把事情全讲出来。就说,你丢了……你还难过些什么呢?……”

他起初用轻轻的、同情的声音讲话,等到他用愤慨的叫喊结束他的话的时候,他看见她从地上站起来,他觉得高兴了。

“这就很好!……”他笑了笑,兴奋地继续说下去,“现在就去吧。你要不要我陪你去把事情全讲出来?我保护你,不要害怕!”

廖恩卡朝四周看了看,骄傲地耸了耸肩头。

“不要……”她小声说,慢慢地抖掉衣服上的尘土,一面还低声哭着。

“那么——我就去?”廖恩卡像有了很充分的准备似的大声说,把他的鸭舌帽朝耳朵上面一挪。

现在他站在她的面前,两只脚大大地叉开,因此他身上的破衣服好像也英勇地挺起来了。他使劲地拿他的木棒敲地面,固执地望着她,他那对忧郁的大眼睛也射出了骄傲和勇敢的光芒。

小女孩揩着自己小脸上的眼泪,斜起眼睛看了看他,接着又叹一口气,说:

“不要,你不要去……妈妈不喜欢讨饭的人。”

她离开他走了,还回过头来望了两次。

廖恩卡觉得扫兴。他不自觉地用缓慢的动作改变了他那种坚决的、挑战的姿势,他又弯下身子,安静下来,把他在这个时候以前一直挂在胳膊上的背包甩到背上去,看见小女孩已经弯进了巷子的转角,便在后面对她叫了一声:

“再见!”

她边走边回过头来望望他,就不见了。

已经接近傍晚了,空气中有一种预报大雷雨消息的特别的闷热。太阳已经很低,白杨树的树梢也染上了一层浅红。可是在那紧紧包住树枝的傍晚的阴影里,不动的高高的白杨树却显得更密、更高了……树上面的天也阴暗了,变成了天鹅绒的样子,好像离地面更近了似的。远远地在什么地方,有人讲话,在更远的地方,不过是在另一个方向,有人唱歌。声音都很低,却很深沉,而且好像也浸透了闷热。

廖恩卡觉得更无聊,他甚至于害怕起来了。他要到爷爷那儿去,他看了看四周,就急急忙忙地顺着巷子往前走去。他不愿意向人乞讨。他走着,觉得胸口上心跳得这样快,这样快,使他特别懒得走,懒得想了……可是他却没有把小女孩忘掉,他一个人想着:她现在怎样了呢?倘使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她就会挨打;有钱人全是吝啬鬼;不过倘使她是个穷家孩子,那么她也许不会挨打……穷人更爱自己的孩子,因为要靠他们长大去做工。这些思想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骚动,同时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思想的那种难堪的、折磨人的苦闷感觉,一分钟比一分钟地变得更沉重,而且更厉害地抓住了他。

傍晚的阴影变得更浓、更使人透不过气来了。男男女女的哥萨克人迎着廖恩卡走来,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他,就走过去了,他们对于从俄罗斯拥来的逃荒人已经完全习惯了。他也懒洋洋地用他那开始有点看不清楚的眼光把他们那些吃得很饱的高大的身子瞥了一眼,急急忙忙地朝教堂走去,——教堂的十字架已经在他前面树丛背后放光了。

归栏的牲畜的喧闹声迎着他飘送过来。教堂已经在他面前了,又低又宽,有五个漆着天蓝色的圆顶;教堂四周都种有白杨树,树梢比教堂的那几个浴着晚霞在绿叶丛中发射浅红色金光的十字架还要高。

就在这儿,爷爷给背包压得弯下了身子,正向着教堂的台阶走来,他把手放到前额上,朝四面张望。

爷爷后面跟着一个村子里的人,帽子低低地扣在前额上,手里捏着一根木棒,迈着沉重的大步走来。

“怎么,你的背包空空的?”爷爷走到正站在教堂围墙旁边等待他的孙子跟前,问了一句,“你瞧,我有多少!……”他一边呻吟,一边把他那个塞得满满的麻布袋子从肩头扔到地上,“啊!这儿的人给得真多!啊哈,真多!……喂,你为什么这样板起脸孔?”

“头痛……”廖恩卡轻轻地说,他就靠着爷爷在地上坐了下来。

“喂?……你累了……你吃不消了!……我们马上就找地方睡觉去。那个哥萨克人叫什么名字?嗯?”

“安德列伊·乔尔内伊。”

“那么我们就这样问:说,安德列伊·乔尔内伊住在哪儿?现在就有一个人朝我们走来了……对……都是好人,吃得饱饱的!他们全吃小麦面包。您好,好心的人!”

哥萨克人一直走到他们跟前,慢吞吞地回答爷爷的问好:

“你们好!”

过后他把两只脚叉得很开地站在那儿,他那对毫无表情的大眼睛盯在两个讨饭的人身上,一声不响地搔自己的头发。

廖恩卡好奇地望着他,爷爷询问地眨着自己的老花眼睛,哥萨克人还是不作声,后来他伸出半截舌头去捉他的胡子尖 。这个动作成功了,他把胡子拖进嘴里去,嚼了一下,又用舌头把胡子从嘴里推了出来,最后他才打破了已经变得叫人很难受的沉默,没精打采地说道:

“喂,我们到会议堂 去!”

“干吗去?”爷爷大吃一惊。

廖恩卡心里也震动了一下。

“可是应当去……有命令。喂!”

他掉转身把背朝着他们,正要动身走了,可是他回头一望,看见他们两个连动也不动一下,便又叫了一声,而且这一回他已经生气了:

“还要等什么!”

这个时候爷爷同廖恩卡连忙跟着他走了。

廖恩卡不转眼地望着爷爷,他看见爷爷的嘴唇和脑袋一直在打战,看见爷爷害怕地东张西望,连忙在自己怀里摸什么东西,他就觉得爷爷又干了像以前在塔曼 干过的那种把戏。他想到塔曼的故事,就害怕起来。在那个地方爷爷在人家的院子里偷了一件衬衫,他跟爷爷一块儿让人捉住了。嘲笑、辱骂甚至于鞭打,最后是半夜里赶出村子去。他同爷爷只得在海峡岸上一个沙滩上面过夜,海整夜凶猛地啸个不停……沙滩让那些朝它冲过的波浪推动着,接连发出嘎吱声……爷爷整夜都在呻吟,小声向上帝祷告,把自己叫作贼,哀求饶恕。

“廖恩卡……”

廖恩卡的腰部给人一推,他不由得打了一个战,望了望爷爷。爷爷的脸拉长了,它变得更干瘪,更灰白了,而且一直在抖动。

哥萨克人走在前面五六步的光景,抽着烟斗,一面用木棒敲掉牛蒡的头,他并没有回过头看他们。

“这儿,拿去!……扔在……草里……看好扔在哪儿……以后好拿……”爷爷的声音轻得差一点儿就听不见了,他一边走,一边紧紧靠着孙子,把一块卷成一团的布片塞到孙子的手里去。

恐怖使得廖恩卡一下子浑身发冷,他打了一个战,稍微躲开一点,走近了墙边杂草丛生的围墙。他一边紧张地望着哥萨克解差的阔背,一边向旁伸出手去,他朝手里看了一眼,就把布片扔到杂草中间去了……

布片落下去的时候展开来了,在廖恩卡的眼里现了一下天蓝色的花头巾,可是它立刻就给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的面影遮盖了。她像活人一样在他面前站了起来,把哥萨克人、爷爷和周围的一切全遮盖了……她的哭声又很清楚地在廖恩卡的耳朵边响起来了,他仿佛又看见亮晶晶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他就在这种差不多是恍恍惚惚的状态中,跟在爷爷的后面,到了会议堂;他听见一阵不太响的嗡嗡声,这种声音他现在不能够而且也不想去辨别;他好像透过一层雾似的看见一块一块的面包从爷爷的背包里倾倒在一张大桌子上,这些块面包带着松软的、不太响的声音落下来;敲着桌面……过后就有许多戴高帽子的脑袋朝他们俯下来;脑袋同帽子都是灰暗的、阴惨的,它们透过那层罩住它们的雾摇来晃去,发出可怕的威胁……后来爷爷突然声音嘶哑地咕噜了两句,就像陀螺一样在两个强壮的年轻人手里旋转起来了……

“冤枉,你们信正教的人啊!……我没有罪,上帝看见的!……”爷爷尖声哀号起来。

廖恩卡哭着,倒在地板上。

这个时候人们走到他面前。他们抬起他,放到一条长凳上去,把遮盖他小小身体的破衣服完全搜了一通。

“达尼罗夫娜撒谎,那个鬼女人!”有人大声说,好像用他那低沉的、发怒的声音在打廖恩卡的耳朵一样。

“也许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吧!”有人用更大的声音接嘴道。

廖恩卡觉得仿佛这些声音都在敲打他的脑袋,他非常害怕,后来就失掉了知觉,好像他突然掉进了一个在他面前张着无底大口的黑洞里一样。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头枕在爷爷的膝盖上面,爷爷那张可怜的、皱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的脸正俯在他的脸上;从爷爷那对害怕地眨着的眼睛里小颗的浑浊的泪水滴到他廖恩卡的前额,顺着脸颊滚到颈项,使他觉得很痒……

“你好些了吗,好孩子?!……我们离开这儿吧。我们走吧,那些该死的东西把我们放了!”

廖恩卡站起来,他觉得好像脑袋里装满了什么重的东西,又觉得这个脑袋马上就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了……他用两只手捧住它朝左右两边摇晃了一阵,同时发出了小声的呻吟。

“头痛吗?我亲爱的孩子!……他们把你我两个折磨得好苦啊……这群野兽!你瞧,一把短剑丢掉了,还有一个小丫头丢了一块头巾,哼,他们就来欺负我们!……啊,上帝啊!……您干吗要惩罚我们?”

爷爷的尖锐的声音不知道怎样伤了廖恩卡,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燃起了强烈的火花,逼着他避开爷爷。他把身子移开一点,又朝四周望了望。

他们坐在村口一棵弯曲的黑杨树的浓荫下面。夜已经来了,月亮也升起了,倾注在浑然一片的草原空间的乳银色月光,仿佛把草原变得比它在白天里更窄,更窄,而且更荒凉,更忧郁了。在远处草原跟天相接的地方升起了朵朵的云,它们静静地在草原的上空浮动,把月亮遮住了,在地下投下了浓影。影子紧紧地贴在地上,慢慢地、沉思地在地上爬着,一下子就消失了,好像它们穿过那些由灼热的日光造成的裂缝钻到地底下去了一样……村子里传来了人声,在那儿有些地方燃起了灯火,它们好像在跟金光灿烂的星星交换眼色。

“我们走吧,孩子!……该走了。”爷爷说。

“再坐一会儿吧!……”廖恩卡小声说。

他喜欢草原。白天他在草原上走着的时候,他喜欢看前面,看天空靠在草原的宽胸膛上的地方……他想象着那儿有些非常好的大城市,住的都是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好人,用不着向他们讨面包——他们不等你要,自己会给的……可是等到草原越来越广阔地在他的眼前展开,突然给他送出来一个他早已熟悉的村子,这个村子,拿房屋和人来说,都跟他以前见过的所有的村子完全一样,那个时候他就感到悲哀,而且因为自己受骗又愤慨起来了。

现在他又沉思地望着远方,云正慢慢地从那儿爬了出来。他觉得云就是从那个他非常想看到的城市的几千根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爷爷的干咳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廖恩卡注意地望着正在拼命吸进空气的爷爷的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这张脸映着月光,罩上由破帽子、眉毛和胡子投到脸上来的古怪影子,再配上一张痉挛地动着的嘴和一对睁得大大的、闪露出一种暗中欢喜的眼睛,——这张脸显得可怕又可怜,它给廖恩卡引起一种完全新的感觉,使他跟爷爷更疏远了……

“好吧,我们坐一会儿,坐一会儿!……”爷爷喃喃说,他带着愚蠢的笑容在怀里掏了一阵。

廖恩卡掉转身子,又望着远方。

“廖恩卡!……你瞧啊!……”爷爷突然高兴地呜咽了一声,接着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咳嗽使他的全身蜷缩起来,他把一样长的、发亮的东西递给孙子,“银的!真是银子啊!……值五十个卢布!”

他的手和嘴唇都因为贪心和疼痛一直在打战,整个脸扭成了怪相。

廖恩卡打了一个寒噤,把他的手推开了。

“快藏起来!……啊,爷爷,藏起来!……”他恳求地小声说,连忙朝四周望一下。

“喂,小傻瓜,你怎么啦?你害怕吗,好孩子?……我朝窗里一望,它正挂在那儿……我一把抓住它,就放在衣服下面……后来又把它藏在灌木丛中。我们走出村子的时候,我故意落下帽子,就弯下腰去拾起它来……他们真是傻瓜!……我还拿了那块头巾——它就在这儿!……”

他用两只颤抖的手从自己的破衣服下面掏出了头巾来,拿它在廖恩卡的脸前抖了抖。

在廖恩卡的眼前,雾幕裂开了,现出了这样一幅画:他同爷爷两个拼命放快脚步在村子里街上走着,躲开迎面来的过路人的眼光,他们提心吊胆地走着,廖恩卡觉得每个人只要高兴,都有权打他们两个,唾他们,辱骂他们……他们周围的一切——围墙、房屋、树木都在一种古怪的雾中摇来晃去,好像给风吹动一样……什么人的严厉的、发怒的声音嗡嗡地响着……这一条艰难的路长得没有尽头,从村子出去到田野的路给密密层层一大堆摇摇晃晃的房子挡住了,这些房子一会儿向他们挨近,好像要压碎他们似的,一会儿又退到什么地方去了,却用它们那些黑洞洞的窗眼当面嘲笑他们……突然从一个窗口发出来响亮的喊声:“贼!贼!贼,小贼!”廖恩卡偷偷地朝旁边看了一眼,他在窗口看到了他刚才还看见她在哭,而且自己还想保护她的那个小姑娘……她碰到了他的眼光,朝他吐了吐舌头,她那对深蓝色的眼睛射出来凶狠的、锋利的光,像针一样地刺着廖恩卡。

这幅画又在小孩的记忆里出现了,可是一下子就消失了,只给他留下一个带恶意的笑容,他就把这笑容投到爷爷的脸上去。

爷爷老是在咕噜着什么,却常常给咳嗽打断了,他挥着手,摇着头,擦着他脸上皱纹里的大颗汗珠。

一朵拉破了似的、毛茸茸的浓云遮住月亮,廖恩卡差一点儿看不见爷爷的脸了……可是他却想象那个哭着的小姑娘就在爷爷旁边,他把她的形象唤到自己的面前,在想象中拿他们两个比较一番。身体虚弱的、声音吱吱嘎嘎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贪心的爷爷在那个受过他欺负的、哭哭啼啼的,但是身体健康的、鲜活的、美丽的小姑娘旁边,却显得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而且几乎就像童话里的科谢伊 那样恶毒,那样坏了。这怎么可能呢?他干吗要欺负她?他又不是她一家的人……

可是爷爷又在吱吱嘎嘎地说话了:

“只要积下一百卢布就好!……那我就是死也放心了……”

“得啦!”有什么东西突然在廖恩卡的心里爆发了,“你闭嘴!说什么死啊,死啊……可是你并没有死……你做贼!”廖恩卡痛苦地大叫一声,突然浑身发抖地跳了起来,“你这个老贼!哼!哼!”他捏紧他那个小小的、干瘪的拳头,拿它在忽然静下来了的爷爷的鼻子前面晃了晃,又很重地一下子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接下去说:“你偷小孩的东西……唉,很好!……已经老了却还要……为了这件事你在那个世界里得不到饶恕的!……”

整个草原突然震动了,一阵蓝得耀眼的光芒笼罩了它,它渐渐地扩大起来……压在它上面的暗雾抖了一下,马上就消失了……雷响了,隆隆地在草原的上空滚了过去,震摇着草原,也震摇着天空,在天空现在正有成团的黑色浓云很快地飞过,把月亮完全淹没了。

现在黑暗了。远远地在什么地方一道闪电默默地、可是吓人地亮了起来,过了一秒钟又轻微地响了一声雷……接着就来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静寂。

廖恩卡画着十字。爷爷动也不动地、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好像他跟他背靠着的树干连在一块儿似的。

“爷爷……”廖恩卡在折磨人的恐怖中等待着新的雷声,他小声说,“我们到村子里去吧!”

天空又颤抖一下,又燃起了蓝色的火焰,向地面投下一个有力的金属的打击声。好像千万张铁片互相撞击地一齐落在地上。

“爷爷!……”廖恩卡叫起来。

他的叫声给响雷的回声盖住了,听起来就像有人在敲打一只破了的小钟。

“你怎么啦……你害怕吗?……”爷爷声音嘶哑地说,并不动一下。

大雨点落了下来,淅沥的雨声神秘地响着,好像在发出什么警告似的。在远处雨声已经变成了一片大的声音,好像一把大刷子在干地上擦着一样;可是这儿,在爷爷和孙子的近旁,每一滴雨落到地上的时候都发出短短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而且没有回声就消失了。雷声越来越近,天空中时时闪着电光。

“我不到村子里去!让我这条老狗,贼……淹死在这儿雨里面……给雷劈了吧……”爷爷气喘地说,“我不去!……你一个人去吧……村子就在那儿……去吧!……我不要你坐在这儿……走开!去,去!……去!……”

爷爷已经叫得声音嘶哑,而且含糊不清了。

“爷爷!……饶恕我吧!……”廖恩卡靠近爷爷哀求道。

“我不去……我也不饶恕……我养了你七年!……一切都是为你……我活下去……也是为你。难道我还需要什么东西?……你瞧,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你却说我——贼……我做贼是为了什么?为了你……全是为你……好,你拿去……拿去……带走吧……为了你的生活……为你的一切……我积钱……我还做贼……上帝看见一切……他知道……我偷东西……他知道……他要惩罚我。他——他不会宽恕我这条老狗……的盗窃罪。他已经惩罚了……上帝啊!您惩罚了我了!……怎么?惩罚了?……您借孩子的手杀死我了!……真的,上帝啊!……做得对!……上帝啊,您是公平的!……您收了我的灵魂去吧……啊!……”

爷爷的声音升高到刺耳的尖声大叫,把恐怖注入了廖恩卡的心中。

震摇着草原和天空的雷声现在响得这么厉害,而且这么匆忙,好像每一声雷响都要告诉大地一桩对它非常重要的事情;雷声一个一个地互相追逐,差不多一直不停地在吼叫。给闪电拉破了的天空在打战,草原也在打战,一会儿有一道深蓝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草原,一会儿草原又陷进一种冰冷的、沉重的、浓密的黑暗里去(这黑暗正在古怪地压缩着草原)。有时候一股电光照亮了远处。那个远远的地方仿佛正在急急忙忙地逃开喧闹和吼声似的……

雨倾盆地落下来,雨点在电光里像钢一样地发亮,它们遮住了那些正在欢迎的闪烁着的村里灯光。

恐怖、寒冷以及爷爷的叫声所引起的痛苦的犯罪感觉使得廖恩卡变呆了。他那对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直朝前面凝望,甚至在一滴一滴的雨水从他那给雨打湿了的头上流进眼里的时候,他还不敢眨一下眼睛,仍然在倾听早已沉没在一片巨响的海洋里面的爷爷的声音。

廖恩卡觉得爷爷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可是他以为爷爷一定会走开,到什么地方去,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他不自觉地渐渐挨近了爷爷,拿胳膊肘触了爷爷一下,他吃了一惊,他等待着一件就要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一道电光拉破了天空,照亮了他们两个人:并排坐着,蜷缩着,显得很瘦小,树枝上流下来大股的水,淋在他们的身上。

爷爷在空中挥着手,仍然在咕噜着什么,可是他已经没有一点气力,而且喘得厉害了。

廖恩卡望着爷爷的脸,吓得大叫起来……在闪电的蓝光里,这张脸就像是死人的一样,可是那对在脸上转动的昏暗的眼睛却是疯狂的了。

“爷爷!……我们走吧!……”他用脑袋顶了一下爷爷的膝盖,悲痛地叫起来。

爷爷朝着他俯下头去,用那两只瘦得见骨的胳膊抱住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把他夹得紧紧的,一面拼命地尖声叫起来,就像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狼一样。

廖恩卡差一点儿让这个叫声弄得发狂了,他挣脱了爷爷的手,一跳就站起来,眼睛张得大大的,箭一样地朝前面什么地方奔去;电光使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他跌下去又站起来,越来越深地跑进黑暗里去了,这黑暗一会儿给蓝色电光赶走了,一会儿又把那个吓疯了的小孩紧紧包围着。

雨落下的时候声音还是那样冷酷、单调、凄凉。好像草原上除了雨声、电光和刺耳的雷鸣以外,就再没有过什么了。

第二天早晨村子里的小孩们跑到村外去,马上就回来了,在村子里引起一阵惊扰,他们说,看见昨天那个讨饭的人在一棵黑杨树底下,他一定给人杀死了,因为有一把短剑丢在他的身边。

可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哥萨克人去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的时候,他们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老头子还活着。人走到他跟前去,他还想从地上站起来,可是他不能够了。他的舌头麻痹了,他只有用泪汪汪的眼睛向众人问什么话,他一直拿眼睛在人丛中找寻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也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到傍晚的时候他死了,人们把他埋在他们找到他的地方,就在那棵黑杨树底下,他们认为不应该把他葬在公墓里面,因为:第一,他是个外乡人;第二,他是个贼;第三,他没有忏悔过就死了。他们在他身边污泥里找到了短剑同头巾。

过了两三天廖恩卡也给找到了。

离村子不远有一个草原的峡谷,一群乌鸦正在峡谷上空盘旋,有人到那儿去看一下,就发现了这个小孩,他两手摊开,脸朝下,躺在雨后淤积在谷底的污泥里面。

人们起先决定把他埋在公墓里,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可是后来想了想,他们还是把他葬在他爷爷的旁边,就在那棵黑杨树底下。他们还筑了一个土堆,并且在土堆上立了一个粗劣的石头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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