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那个空气潮润东天洇红的清晨,郜二嫂像往常一样,一边扣着衬衣纽扣一边匆匆出院门向隔壁的油坊走去。每天的这个时辰,香魂油坊要开始它的第一道工序:炒芝麻。二嫂进去时,偌大的油坊炒棚里已是热气滚动白烟飞腾,三十八口铁锅里全已倒上了芝麻,锅灶里都已有火苗乱爬,每口铁锅前都站着一个短裤赤膊的男人,手拿一柄大铁铲在锅里翻炒。随着铲起铲落,先是有缕缕白色水汽蹿出锅沿,渐渐便有一股熟芝麻的香味开始在棚里飘溢。身着短袖衫的二嫂在那些铁锅前巡视,这口锅前叮嘱一句烧火的:火小点!那口锅前催促一下掌铲的:翻快点!炒芝麻是做香油的重要工序,炒得不够和炒得太过都会影响油的颜色和香味,所以每天的这个时辰,作为老板的二嫂不管因算账、筹划熬夜多乏,也决不睡懒觉,总要亲自到炒棚里巡看。天本来就热,三十八口铁锅散发出的热量聚起来更是怕人,尽管有散热器嗡嗡转动,但二嫂的衬衫很快便被汗水湿透,然而二嫂浑然不觉,她的心思全在芝麻上:要正到火候!昨日就有一锅炒得过煳,结果香味不正!正当她从一口锅内抓一把芝麻查看时,炒棚门口突然响起闺女芝儿的尖声急叫:“娘,娘!快,快来!”二嫂闻声一惊,女儿是她的心尖上的肉,她慌慌张张朝棚门口跑:“怎么了,芝儿?”十三岁的芝儿见娘出来,并不说话,上前拉了娘的手就往香魂塘边跑。“出什么事了?”二嫂心中愈发慌,女儿仍不答,直到跑近塘岸,二嫂才明白女儿拉她来的原因:
二十二岁的儿子——那个因得了癫痫病智力不全的墩墩,正站在塘水边上攥住一个洗菜姑娘的两只手腕,嘿嘿地傻笑着往自己身边拉。那姑娘恐骇至极地挣拒着,盛菜的竹筛子正缓缓向塘里漂。“墩子,放手!”二嫂一声断喝,惊得那墩墩一个激灵,手松了,他扭头看定他娘,一丝口水在嘴角上极悠闲地晃荡。
“你想招打呀?还不快滚!”二嫂朝儿子斥道。但墩子不走,又歪头咧嘴笑盯着旁边双手捂脸仍在嘤嘤低泣的姑娘。直到二嫂扬起巴掌朝他肩上打了一下,他才扭头跳上塘岸跑开了。
“娘,环环姐和我同时来这塘边洗菜,我俩正边洗边说着话,哥拎个毛巾来洗脸了,他到塘边先是嬉皮笑脸地直盯着环环姐,后来就上来攥人家的手腕!”芝儿在一旁气咻咻地告状。
“哦,噢,”二嫂扶住那叫环环的姑娘,一边理顺她的头发,抻平她的衣襟,一边柔声劝慰:“好闺女,别哭,看我晚点打他给你出气!”过了好一阵,那环环才停了抽泣。“芝儿,送送你环环姐!”二嫂支使道。芝儿急忙把环环盛菜的竹筛捞起,扶环环上了塘岸。看着芝儿同环环走远,二嫂才重重往塘岸上一坐,望望碧青碧青的塘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个儿子,可拿他怎么办?他是因为癫痫连续复发引起的智力下降,男女间的事看来也懂,以后说不定还会去惹别的姑娘,怎么办?二嫂望着空旷的塘岸,坐那里默想。这当儿,一阵喜庆的唢呐声忽由村东飘来,二嫂蓦然记起,今天是村长家娶儿媳妇,村里人都要去送贺礼,自家也该送一份去。唉,人家在为儿子高兴,我却在为儿子发愁,什么时候我也能——倏地,她脑中一亮:娶个儿媳!这些年她把心思全放在办油坊上,加上总以为墩子不懂事,给墩子娶媳妇的念头还一直没有动过。就是,只要给墩子说个媳妇,两人一结婚,事情不就结了?不仅不用再为类似今早上的事操心,也会有人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岂不两全其美?墩子智力上差一点,无非是多花几个钱罢了!花钱怕啥?
对,就娶一个和环环的相貌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做儿媳!
就在这个早上,就在香魂塘边,二嫂娶儿媳的决心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