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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珀尔愈来愈显得老人相了,他回家度假

暑假快要到了,寄宿在勃林茂博士书院里的那些目光呆滞的年轻绅士们,并没有不成体统地显露出高兴的样子来。在这所讲究礼仪的学府,任何类似“鸟兽散”的粗野表现都是不适用的。每隔半年,年轻绅士们都从学校鱼贯而出,各自回家,但他们决不作鸟兽散。这样的举动是会遭到嘲讽的。

托泽尔时时被他的上浆白麻布硬领巾磨得生疼,苦不堪言。这条领巾是他的令堂大人托泽尔太太要他戴的,她早就说过,打算让他当教士,她认为愈早让他做准备愈好。其实,托泽尔说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觉得还是待在书院、不回家的好。然而,他就此题目做的文章却与他的上述言论并不一致。他在文章中写道:“想到家,以及与此相联的回忆,唤醒了心中期待、喜悦的美好感情。”他还把自己比作一位因为新近刚战胜了爱西尼 人,或是满载从迦太基抢来的战利品而容光焕发的古罗马将军,如今他奏凯而归,还有几个小时就将到达大神朱庇特的神庙了。我们猜得出来,他所以要把托泽尔太太的住宅比作神庙,是为了运用一下修辞学上的直喻。尽管如此,他所以作这个比喻,还真是有所感而发,因为托泽尔好像有一位可怕的叔叔,只要侄子放假,那位叔叔不但总爱用深奥的考题来刁难他,而且还爱把本来明白易懂的事物故意搅成一锅粥,用于同一邪恶目的。如果那位叔叔带他去看戏,或用类似的假仁假义的手段带他去看一位巨人,或是一名侏儒,或是一个魔术师之类的人,托泽尔心里明白,叔叔准是事先读了古籍,准备了许多有关典故来考他。每想到这里,就会害得他忧心忡忡、六神无主,不知道在哪些问题上叔叔会大动肝火,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权威言论是叔叔不会用来刁难他的。

至于布列格斯, 的父亲倒不会对他施什么阴谋诡计。他不让儿子有片刻时间独处。假期里,这位倒霉的少年要接受无数次严格的脑力测试,他家在伦敦贝斯沃特,住在附近的朋友们在走近肯辛登花园那片装饰性水面时,都稍稍有些担心,会看到布列格斯少爷的帽子在水池里漂浮,没做完的作业本在岸边地上躺着。因此布列格斯对于放假回家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小珀尔的两位室友就是书院里所有年轻绅士们的好典型,他们中最灵活圆通的人,在想起即将到来的假期时,也会显出一副绅士式的听天由命的派头。

小珀尔的情况完全不同。虽说过完第一个假期,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弗洛伦斯分离,但是,谁会在假期还没开始的时候就预见到它的结束呢!可以肯定珀尔不会这么想。随着快乐的时候临近,爬在寝室墙上的狮子、老虎也变得驯服,并且爱互相嬉闹起来。隐藏在地毯方块和菱形图案中的一张张阴沉、狡猾的脸,在窥视他时,眼光也不这么邪恶了。那只神情端庄的老座钟在向他作例行的问候时,调子更显得关怀体贴了。永不宁静的大海仍整夜卷起浪涛,奏出令人伤感的乐章——就连它听起来也悦耳多了——随着潮起潮落,涛声在催他入眠。

文学士费德尔先生似乎觉得他同样也能充分享受假期的乐趣。涂茨给自己设计好了: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将天天都是假期。因为,正如他每天都会对珀尔说的那样,这将是他在勃林茂博士的书院度过的“最后一个学期”,他马上就要直接掌管自己的财产了。

珀尔和涂茨之间早已充分达成共识:尽管他俩年龄和资历相差很大,但他们是亲密的朋友。随着假期的临近,涂茨先生和珀尔在一起时,呼吸声更粗了,盯住珀尔看的次数也比以前更多了。珀尔懂得,这表示涂茨为他俩即将分手、再也不能见面而难过。珀尔非常感谢涂茨对他的保护和信任。

就连勃林茂博士、勃林茂太太、勃林茂小姐,甚至书院里所有的年轻绅士都知道: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涂茨使自己成了董贝的保护者和领路人。这件事非常明显,甚至传到了皮普钦太太的耳朵里,使这位老宝货对涂茨满怀妒忌和敌意,她关在自己的家里,不止一次地骂他是个“大笨蛋”。然而,淳朴天真的涂茨可从来没有要惹恼皮普钦太太的意思,正如他对其它任何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固定的见解或主张。与此相反,他宁愿把她看成是具有许多有趣特点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正因为这个缘故,在皮普钦太太来书院看望珀尔的时候,他总是礼貌周全地对她微笑,一遍遍地向她问候,终于有一天晚上,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随便他怎么想,反正她不习惯他的这一套;她不能容忍,也不会容忍来自他或来自任何别的自以为是的少年的此类行为。他的文明礼貌竟会换回这种意想不到的酬报,这真把涂茨吓着了,于是他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等她离开后才敢露面。从此以后,涂茨再也不敢和所向披靡的皮普钦太太在勃林茂博士的屋顶下打照面了。

离放假还有两三个星期,有一天,考耐莉娅·勃林茂把珀尔叫到她的办公室,对他说,“董贝,我准备把对你的分析考评寄到你家里去。”

“谢谢你,小姐。”珀尔说。

“你懂我的意思吗,董贝?”勃林茂小姐问道,她严厉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直盯着他。

“不懂,小姐。”珀尔说。

“董贝呀,董贝,”勃林茂小姐说,“我开始要担心你是个不可造就的孩子了。当你遇到一个意思弄不明白的词句,你为什么不提问呢?”

“皮普钦太太对我说过,让我不要提问题。”珀尔回答。

“董贝,我请你千万不要在我面前提皮普钦太太,”勃林茂小姐说,“这是我决不允许的。这里学的课程,与其他地方的同类课程,差别非常大。你如果再说刚才那种话,那就必需要求你在明天早餐前把书上从‘人称动词’ 到‘像天鹅’ 都背给我听,一个字都不许错。”

“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珀尔说。

“董贝,我必须请求你,不要对我说你不是这个意思,好不好?”勃林茂小姐在告诫自己的学生时,用的是极为礼貌的口气,“这是一句争辩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你说的。”

珀尔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话都不说,于是他只是看着勃林茂小姐的眼镜。勃林茂小姐神情庄严地对他摇摇头,然后说起放在她面前的一张纸。

“《对于珀尔·董贝性格特征的分析》。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勃林茂小姐停顿一下,又说,“‘分析’这个词是‘综合’的反义词,沃克 所下的定义是这样的:‘分解某一客体,无论是感觉方面的或是才智方面的,以发现其最初的构成元素。’请你注意,分析的意思和综合的意思恰恰相反。董贝, 现在 你懂得分析的意思了吧。”

对于照亮他头脑的智慧之光,董贝似乎并非一无所见,但他只是对勃林茂小姐微微鞠了一躬。

“《对于珀尔·董贝性格特征的分析》,”勃林茂小姐低头看着那张纸,又接着说,“我发现董贝的天赋能力甚佳;他总的学习意向也可以定为同样的等级。因此,按照我们的标准,以八分为最高分,我觉得董贝的这两项品质都应得六又四分之三分!”

勃林茂小姐把话停了下来,想看看珀尔在获悉这个消息后有什么反应。珀尔还没有弄清楚六又四分之三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六英镑十五先令呢,还是指六便士三法寻 ,或者是指六英尺三英寸、六点三刻、六个他尚未学过的什么别的东西再加上三个他不知道是什么的其它东西,他搓着自己一双小手,眼睛直盯住勃林茂小姐看。事实上他的这种反应恰好是他所能作出的最佳反应;于是考耐莉娅继续往下说。

“暴力倾向,两分。自私自利,两分。喜欢和下等人为伴的倾向,表现在对待一个名叫格勒布的人的事例中,原先高达七分,后来减弱了。绅士风度,四分,并且与时俱进。听着,董贝,我特别希望你注意的是这份分析报告末尾的总的考评。”

珀尔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对董贝的总评如下,”勃林茂小姐高声朗读,每念完两个字就会把眼镜直对面前的那个小人儿,“他的才能和性格倾向俱佳,他取得了在他所处条件下所能期待的最大的进步。但遗憾的是,这位年轻绅士性格和行为奇特(惯常称为老人相),尽管在这两方面都没有明显的需要加以指责的表现,但他和与他年龄、社会地位相当的其他年轻绅士迥然不同。”勃林茂小姐放下考评书,又说,“董贝呀,现在你听明白了吗?”

“我想我听明白了,小姐。”珀尔说。

“董贝,你知道,这份分析考评,”勃林茂小姐接着说,“是要寄往你家,寄给你那位尊敬的家长的。当他得知你的性格和行为奇特时,自然会感到非常难过。对于我们来说,自然也会感到难过;因为,你知道,董贝呀,这使我们不能像我们愿意的那样来喜爱你。”

她的话触动了孩子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随着他离别的时候日益临近,他内心的焦虑也日益加重,不知道书院里所有的人是否都喜爱他。出于某种不可言喻的原因,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是知道就好了)。他对这里的几乎是每一处地点、每一个人都越来越喜爱起来。每当他想起自己离去后,这里的人和物都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心里就十分难过。他希望他们能亲切温柔地怀念他。他甚至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抚慰锁在屋后的那条声音嘶哑、毛发蓬松的大狗,而以前他还十分害怕这条狗呢,但现在他希望:当这里再也没有他时,甚至连这条大狗也会怀念他。

他没有想一想,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再次显示出与他的同学们不同之处,可怜的小珀尔尽可能向勃林茂小姐表达了他的想法,并恳求她,不管正式分析考评上怎么说,他还是希望她能宽宏大量,尽可能喜爱他。他对当时在场的勃林茂太太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当那位太太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又重复她常常说的话,说他是个古怪的孩子时,珀尔告诉她,他可以肯定她说的完全正确,他想,这也许是他骨头里带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希望她不要计较这一点,因为他喜爱他们每一个人。

“当然,还没有达到我喜爱……”珀尔的话既怯生生的又绝对诚实,这正是这个孩子最可爱、最与众不同的特性之一,“我喜爱弗洛伦斯的地步;那是决不可能的。夫人,你也不会指望能达到那个地步吧,你说对不对?”

“噢!瞧这个老人相的小家伙!”勃林茂太太低声喊叫起来。

“但是我非常喜爱这里的每一个人,”珀尔继续说,“在我走的时候,如果想到有人会乐意我走,或是根本不在乎,我会伤心的。”

现在勃林茂太太可以确信珀尔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孩子了;当她把这场对话告诉勃林茂博士时,博士对太太的见解没有表示异议。不过他说,正如他在珀尔第一次来这里时曾经说过的,学习就能解决问题;他还说了当时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好好栽培他,考耐莉娅,好好栽培他!”

考耐莉娅一直在竭尽全力栽培他;这让珀尔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是,除了跟上功课之外,他早已为自己设定了另一个更加高远的目标,他时时想着它,至今仍坚持着它。那就是:做一个有礼貌的、有用的、安安静静的小人儿,时刻努力去赢得别人的喜爱和眷恋。尽管人们还常常看见他站在楼梯上的那个老地方,透过寂寞的窗口眺望海浪和云霞,但同时人们更多地看见他和其他孩子在一起,谦恭有礼地主动向他们提供小小的帮助。长此以往,珀尔甚至成了在勃林茂博士屋顶下苦苦修行的既古板又专心的隐士们人人都感兴趣的目标,人人都喜爱的一件娇嫩、易碎的小玩意儿,没有人会想要粗暴地对待他。然而,他的天性是改变不了的,他的考评也不能重新写过,于是大家都说董贝老人相。

然而,具有他人所无的独特性格却可享有几项豁免权。没有老人相的孩子是享受不到这些特权的,这样独特的孩子有一个就不少。其他学生晚上就寝前,只是向勃林茂博士和他的家人们鞠躬致意;而珀尔道别时会伸出自己的小手,大胆地抓住博士的手,还有勃林茂太太的手,以及考耐莉娅的手,握一握。要是有人马上就要受到处罚时,总会托珀尔去求情。有一次,那位近视眼青年不小心打破了几件玻璃器具和瓷器,也找珀尔商量。此外,还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传闻,说是就连那位平常一丝不苟的司膳仆役也对珀尔另眼相看,为了想让珀尔身体壮实,他有时还在珀尔那杯普通淡啤酒里掺上些黑啤酒,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优待过其他孩子。

除广泛享有以上特权外,珀尔还能随意进入费德尔先生的房间。他曾两度从那里把头晕目眩的涂茨先生领到户外去透透空气。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位年轻绅士在一片铺满圆卵石的海滩上,偷偷从一个走私贩子手中买来一捆又短又粗的雪茄烟,那位最敢玩儿命的走私贩子私下里告诉他说,税务局悬赏两百英镑要捉拿他,死活不论。涂茨试抽了一支,结果很糟糕。费德尔先生的那套房间还挺舒适,里面还有个小套间,他的床就放在里边。房间里,在壁炉上方挂着一支笛子,尽管他现在还不会吹,但他已下定决心要把它学会。那里还有些藏书。还有一根钓鱼竿,费德尔先生说过,只要他以后抽得出时间,他当然会下定决心学会钓鱼。同样出于好学不倦的精神,费德尔先生还积攒了一把旧的、弯曲而小巧的有键号角,一副棋盘棋子,一本西班牙语语法,一套画素描的画具,还有一副拳击手套。费德尔先生说,他认为每个男人都有责任学会防身的武术功夫,说不定哪天会遇上一位受困女士需要他的保护,毫无疑问,这样的本领他是一定要学的。

但是费德尔先生最重要的收藏品是一只绿色的大鼻烟壶,这是涂茨先生上个假期临近结束时出了大价钱买来孝敬老师的礼物,据说是摄政王用过的真货,所以才卖得这么贵。无论涂茨先生还是费德尔先生,在吸进这种或别的任何品牌的鼻烟时,都忍不住要大打喷嚏,哪怕只吸一小点点也不行。尽管如此,他俩还是用凉茶浸湿一小匣鼻烟,放在一张羊皮纸上,用裁纸刀搅拌均匀,然后马上把它就地报销,这使他们感到其乐无穷。在把鼻烟强塞进鼻孔时,他们拿出了殉难圣徒的坚毅精神,强忍着难受至极的感觉,间或地还喝上几口淡啤酒,充分享受放纵一下的乐趣。

小珀尔安静地坐着陪伴他们,就坐在他的主要保护人涂茨先生的身旁,他觉得,在他俩不顾一切的冒险举动中,有一种可怕的魅力。费德尔先生谈到了伦敦黑暗神秘之处,他还告诉涂茨,在即将到来的假期里,他准备亲自去作现场观察,深入到这座都市的每一处脉络,为此,他已安排好寄住在沛坑的两位老处女家里。珀尔把他看成是某部游记或奇异冒险小说中的英雄,对这样闯劲十足的人物,他几乎有了畏惧之心。

离放假的日子很近了,有一天晚上,珀尔走进那个房间,他发现费德尔先生正在往一沓印好的信件上的空白处填写姓名,散放在他面前的一些信是已经填写好的,涂茨先生正在帮他叠好、封上。费德尔先生说,“啊哈,董贝,这不是来了吗?”他和涂茨一直都对珀尔很好,都乐意看到他。他拿起一封信来递给珀尔说,“这不是来了吗,董贝,也有你的。这是给你的。”

“我的吗,先生?”珀尔说。

“给你的请柬。”费德尔先生告诉他。

珀尔看看那封请柬,看到那上面除了他的名字和日期是费德尔先生手写的以外,其他部分都是铜版印刷的,说的是勃林茂博士和勃林茂夫人恭请珀尔·董贝先生于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间光临放假前举行的晚宴,时间定在晚上七时三十分,届时将跳四对舞云云。涂茨先生向他出示同样一张纸,说的也是勃林茂博士和勃林茂夫人恭请涂茨先生于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间光临放假前举行的晚宴,时间定在晚上七时三十分,届时将跳四对舞。珀尔扫视了一眼费德尔先生座位前的桌面,还发现那里放着勃林茂博士和勃林茂夫人恭请布列格斯先生、托泽尔先生以及每一位年轻绅士光临同一高雅集会的请柬。

费德尔先生告诉他说,他的姐姐也在被邀请人之列,珀尔听了简直高兴极了,费德尔先生还说,这样的宴会每半年只举行一次,宴会举行的那一天就是假期的开始,要是他乐意的话,宴会一结束,他就可以跟着姐姐一起离开了,说到这里,珀尔打断他的话说,他 愿意 极了。接着费德尔先生解释说,他还得用最讲究的小楷给勃林茂博士和勃林茂夫人写一封回信,说珀尔·董贝先生很荣幸地接受盛情邀请,乐意应命,追陪左右。费德尔先生最后说,珀尔在博士和博士夫人面前最好还是不要提起宴会的事,因为宴会的准备工作和一应安排都是按照古典礼仪和高贵标准进行的,以博士和夫人为一方,以年轻绅士们为另一方,都有埋头做学问的习性,假定他们对于正在筹划中的事都一无所知。

珀尔感谢费德尔先生向他点明其中的奥妙,把请柬装在衣袋里,又像往常一样坐在紧靠涂茨先生的一张凳子上。不过珀尔感觉脑袋有点儿不舒服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有时会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很疼,那天晚上,他觉得太难受了,只得用手把头支起来。然而还是支撑不住,他的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落在涂茨先生的大腿上,就这样枕着,似乎毫不在乎它还能不能重新抬起来。

他的耳朵怎么无缘无故就会听不见呢?但是他想,他准是有一会儿听不见声音来着,因为他渐渐感觉得到费德尔先生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还轻轻地摇晃他的身子,以引起他的注意。当他慌忙把头抬起,并看看自己的周围时,发现勃林茂博士到这里来了,房间的窗子都已打开,自己的前额已被水洒得湿湿的。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怎么会一点儿都不知道?真是一件怪事。

“啊!好啦,好啦!没事儿啦!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的小朋友?”勃林茂博士用鼓励的语气说。

“噢,很好,先生,谢谢你。”珀尔说。

不过,那地板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因为他无法在地板上站直;那墙壁好像也不对劲儿,它们似乎爱不停地旋转,要使劲盯住它看才能使它停下来。涂茨先生的脑袋不像是原来的模样,它看起来又大,离得又远。当他抱珀尔上楼时,珀尔惊奇地发现:那扇门已经不在他认为应该在的位置了,起初,他几乎以为涂茨抱着他直往烟囱而去呢。

涂茨先生心地非常善良,他一直温柔体贴地把珀尔抱到屋子的最高层;珀尔对他说,他真好。但是涂茨先生告诉他:要是可能的话,他愿意做得比这更多得多;事实上他确实做得比这更多,他帮珀尔脱掉衣服,扶他躺下;他的态度始终温柔体贴,好得不能再好了。接着,他在床边坐定,不住哧哧地笑。与此同时,文学士费德尔先生靠在床底端那头的床架上,俯身向着珀尔,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把自己头上短短的发茬都捋得笔直,鉴于珀尔身体已不碍事,相信他是又在准备向珀尔灌输伟大的科学知识了,他那副样子出奇的滑稽,但在费德尔先生,这确实是出于好心,这倒难住了珀尔,不知道该哭呢还是该笑,于是他同时又是哭又是笑。

涂茨先生是怎样消失的?费德尔先生怎么又变成了皮普钦太太?珀尔没想到要问这样的问题,就连想知道的兴趣都没有。但是,当他看到皮普钦太太取代了费德尔先生,靠在床底端那头的床架上时,他喊出了声,“皮普钦太太,不要告诉弗洛伦斯!”

“不要告诉弗洛伦斯什么呀,我的小珀尔?”皮普钦太太说时从床底端绕行到床边,坐在一把椅子里。

“关于我的事。”珀尔说。

“不说,不说。”皮普钦太太说。

“皮普钦太太,你知道我长大了想干什么吗?”珀尔靠在枕头上的小脸转向她坐着的那一边,两只小手交叉在一起托住下巴,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皮普钦太太猜不出来。

“我想,”珀尔说,“把我的钱统统存进一家银行,再也不理它了,我要和我的亲人弗洛伦斯一起到乡下去,那里有美丽的花园、田野和森林,我要一辈子都和她生活在一起!”

“真的吗!”皮普钦太太喊道。

“真的,”珀尔说,“这正是我想做的,等我……”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想了一会儿。

皮普钦太太的灰眼珠审视着他思索的脸。

“假如我长大。”珀尔说。接着他马上把有关宴会的事都讲给皮普钦太太听,说弗洛伦斯也同时受到邀请,所有的男孩子对她一定都会羡慕不已,他会为此感到自豪。他还告诉她:这里的人们都喜爱他,对他十分温柔体贴,他也十分喜爱他们,这一切都使他很快乐。随后他又对她讲了分析考评的事,说他自己,毫无疑问,还是老人相。他就此征求皮普钦太太的意见,问她是否知道:他为什么会老人相?这意味着什么?皮普钦太太倒好,她根本否认有什么老人相,这是她摆脱困境的捷径。然而珀尔对她的回答十分不满,他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紧盯着皮普钦太太,要她作出更为真实的回答,这就逼着她不得不站起身来眼望窗外,以躲避孩子的眼睛。

书院里有哪位年轻绅士身体不适,总是由一位性格沉稳的药剂师来诊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和勃林茂太太一起进了房间,出现在床前。他们是怎么来的?在这里待了多久?珀尔都不知道。但他一瞧见他俩就在床上坐起身来,他详细地回答了药剂师问他的所有问题,还悄悄地嘱咐他,关于自己的病情,请他千万不要向弗洛伦斯透露一个字,还告诉他说,自己一心想着她来书院参加宴会的事。他在药剂师面前非常健谈,分手时,两人成了好朋友。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他听到——或是梦到——药剂师在门外相当远的地方说,是因为元气亏损(什么叫元气,珀尔不懂!)和机体组织极度衰弱。但是既然这位小朋友一心惦记着要在十七日那天亲自和同学们告别,那么我们最好还是盼望他的病情不至于恶化。皮普钦太太说,十七日那天这位小朋友就可以回伦敦和亲人们在一起了,他听了很高兴。等他对这孩子的病情了解得更加清楚,他会在十七日之前写信报告董贝先生的。目前还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什么?那个字珀尔听不清楚。那个孩子脑子好得很,不过是个老人相的男孩。

珀尔心中忐忑不安,他想知道,自己身上表露得十分明显的老人相究竟指的是什么?竟会让这么多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实在想不出来,也没有力气长时间想下去。皮普钦太太又回到他身边,要是她刚才曾经离开过的话(他想她刚才确实和药剂师一起出去了,但也许这一切都是梦),像变魔术似的,她手里立刻变出了一个药水瓶和一只玻璃杯,她为他倒药水。吃过药,珀尔又吃了勃林茂太太亲自送来的真正上等货果冻,他觉得好舒服。皮普钦太太在他的急切恳求下回家去了,布列格斯和托泽尔来到他床前。可怜的布列格斯为自己那份分析考评牢骚满腹,就算分析的是化学过程,也不会使他更加心烦意乱了;不过他对待珀尔的态度却很亲切,托泽尔也对珀尔很好,其他所有人都对珀尔亲切友好,因为每一个人在上床睡觉之前,都跑来看望他,还对他说出诸如,“董贝,你现在觉得好一些了吗?”“小董贝,打起精神来!”这类的话。布列格斯上床后,很长时间都睡不着觉,嘴里还在为那份分析考评埋怨叹息。他说,他知道它完全写错了,就算他们是在给一名杀人犯写分析,也不会写得更坏。既然勃林茂博士得指靠这事儿赚钱,那他怎么能喜欢这样的分析呢?布列格斯说,整整半年,把孩子变成了苦工船上的贱奴,却轻易地判定他懒惰;从他每星期交的膳食费里克扣下两顿饭的钱,还轻易地判定他嘴馋贪吃。不过,他相信自己决不会长久屈服下去,真是这样吗?噢!啊!

第二天早晨,那名近视眼小伙子在敲响铜锣以前,就上楼来通知珀尔,要他安安稳稳地躺着,不用起床,珀尔很乐意听从。皮普钦太太又来了,她比药剂师来得稍早一些,不过有一位善良的年轻女人比她来得还要早一点,珀尔来这里的第一个早晨(现在想起来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看到她在擦洗炉子,她给珀尔送来了早饭。在离得很远的地方,又有人在交头接耳,也可能是珀尔在做梦。接着药剂师和勃林茂博士、勃林茂太太一起又回来了,他说:

“是的,勃林茂博士,我想我们可以暂时免除这位年轻绅士的书本负担;很快就要放假了。”

“当然可以,”勃林茂博士说,“我亲爱的,请你把这事通知考耐莉娅。”

“一定一定。”勃林茂太太说。

药剂师弯下腰来,仔细观察珀尔的眼睛,摸摸他的脑袋,把把他的脉搏,听听他的心跳,他的态度充满着关爱,以致珀尔对他说,“先生,谢谢你。”

“我们的小朋友,”勃林茂博士评说道,“从来没有诉过苦。”

“噢,不!”药剂师回答道,“他是不会诉苦的。”

“你觉得他身体好得多了吗?”勃林茂博士说。

“噢,先生,他好得多了。”药剂师回答。

药剂师在回答勃林茂博士两个问题时显然充满沉思的样子,珀尔以他特异的方式开始琢磨,此时此刻药剂师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药剂师的目光恰好与他神游八荒的小病人的目光相接,他立即停止沉思,露出愉快的微笑,珀尔也回过神来,报以同样愉快的微笑。

那天珀尔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他眼睛望着涂茨先生,迷迷糊糊地在做梦。但第二天他就起床了,下楼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大座钟出了点事儿,一名工匠正站在一架双折梯上把钟面取了下来,他还就着烛光把一件件工具伸进机械装置里去!对珀尔说来,这可算是一件大事,他坐在楼梯最低处,仔细观察工匠怎样修理。他间或地看一眼斜靠在附近墙壁上的钟面,心里有点迷惑,疑心钟面对他做了个媚眼。

站在梯子上的那位修理工很有礼貌,他一眼看见珀尔就说了声,“先生,你好吗?”珀尔就和他聊了起来,告诉他说,最近一段时间自己身体不十分好。沉默打破了,珀尔向他提了许多有关钟和钟乐的问题:譬如说,那孤单寂寞的教堂尖塔上的钟,晚上是不是有人守卫,以便按时把钟敲响?有人死了,丧钟是怎么敲响的?它和有人结婚时的钟声有什么区别?那悲伤忧郁的声音是不是活人们想象出来的?他发现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对于古代宵禁钟声这个话题所知不多,便把古代鸣钟宵禁 的制度向他作了详细的说明。他还问这位工匠:你是个有实际经验的人,你对于阿尔弗烈德国王 用燃烧蜡烛计算时间的办法是怎么看的?那位工匠回答说,要是人们恢复使用这种办法,那么整个钟表行业就毁掉了。珀尔一直在旁边观看,那座钟终于恢复了他熟悉的面貌,重新发出那稳重的问候声。工匠把工具都收进一只长长的篮子里,向他道别后就离去了。临走时他还站在门口的擦鞋垫上,对听差说了句悄悄话,话里用了“老人相”这个词儿——珀尔听见了。

这“老人相”究竟是什么意思?看来它让人们感到忧伤!它能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他没有什么书要读了,他常常会考虑这个问题;假如他没有多少事情要想,他对这个问题还会想得更多。但他要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整天都在动脑筋。

首先是弗洛伦斯来书院参加晚宴的事。弗洛伦斯会看到,这里所有的男孩都喜爱他,这会让她感到高兴。这是他最关注的题目。一旦使弗洛伦斯确信,大伙儿都以温柔、善良的态度对待他,他已成为众人宠爱的小人儿,那么她将会永远怀念弟弟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心里不至于太难过。要是他能重新回到这里,弗洛伦斯也许会因此而更加感到高兴。

重新回到这里!每天总有五十次,他的那双走路不出声的小脚,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的每一本书、每一张纸片、每一件小零碎甚至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都收拾好,集中在一起,准备把它们带回家!一点儿也看不出小珀尔还要回到这里来的样子;他所想的、所做的,都和准备回来或与回来有关的事沾不上边儿,除了偶尔把回来和他姐姐联系在一起。与此相反,当他一脸沉思的样子漫步在房子各处时,他不得不想到他即将与之告别的、他所熟悉的一切;所以说,一整天,他要想的事儿可多啦。

他不由得要站在门口往里看一眼楼上那几间宿舍,心想,当他离去后,那里将会多么寂寞呀,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寂静的日子,多少周、多少月、多少年,这里会一直保持现在这样的庄严和寂静。他不由得要想:将来某个时候,会不会有另外一个像他一样老人相的男孩在这里漫步?那个男孩能不能像他一样看到那些稀奇古怪、扭曲变形的图像?会不会有一位同学向他诉说,曾经在这里住过的小董贝的故事。

他不由得想到楼梯上的那张肖像,每当他从肖像前走过,扭头回望时,画中人的目光总是热切地朝他看;当他和任何别的同学一起走过时,画中人似乎仍旧热切地凝视着他,而不是他的同伴。还有一张挂在别处的印制品绘画,引起他无尽的遐思,绘画中有一个他所熟悉的、头上有光轮的人——仁慈、温和、宽宏——他站在一群惊讶的人们的中心,用手指示着上苍。

站在自己卧室的窗前,滚滚的思绪和这些想法糅合在一起,它一个接一个涌现,就像那汹涌起伏的海浪。那些在恶劣天气照样在海面上翱翔的野鸟,它们栖息在哪里?云朵最初是怎么生成的,从什么地方升起?风从哪里吹起狂飙,又在哪里停息?有一处地点,他和弗洛伦斯常常在那儿伫立、观望、谈论这些话题,不知道没有了他俩,那地方是否还能保持原样?要是他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只剩下弗洛伦斯独自在那儿伫立,她还会觉得那里什么都没有变吗?

同样,他也不由得想起涂茨先生,想起文学士费德尔先生和所有的男孩;想起勃林茂博士、勃林茂太太和勃林茂小姐;想起自己的家,他的姑妈和托克丝小姐;想起他的父亲、董贝父子商行;想起沃尔特和他那刚借到钱的可怜的老舅舅,想起那位嗓音粗哑、有一只铁手的船长。除此之外,那一天里他还要巡访附近几个地点,再看看上课的教室、勃林茂博士的书房、勃林茂太太的私家住所、勃林茂小姐的房间,还有那只狗。现在,整座房子都已向他开放,听凭他随意在各处漫游;他渴望用充满感情的语言向每一个人告别,于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这一愿望,连一个人也没有遗漏。有时他会帮助布列格斯在书本中找到他想找又常常找不到的地方。有时他会帮助感到绝望的其他年轻绅士在词典里查到他们想查的字。有时他双手绷住一束丝线,好让勃林茂太太绕成线团。有时他帮着把考耐莉娅的书桌整理得干净利落。有时他甚至会悄悄地走进博士的书房,站在这位博学鸿儒脚前的地毯上,轻轻转动地球仪,他的思绪随着地球仪在作环球之旅,甚至在遥远的星星之间穿行。

总而言之,在紧挨着放假的那几天里,当其他年轻绅士都在为整个半年功课总复习而拼命时,珀尔却成为这座房子里前所未见的一位享有特权的学生。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几乎不敢相信;可是他确实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地安享自由;每一个人都对他无限怜惜。勃林茂博士对珀尔特别小心翼翼,有一次,约翰逊不小心在饭桌上说了句“可怜的小董贝”,竟被博士勒令退下。尽管当时珀尔脸红了一下,不知道约翰逊为什么要可怜他,但他总觉得博士对约翰逊的处置太严厉、太苛刻了。尤其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珀尔无意中听到勃林茂太太明明说过“可怜的、亲爱的小董贝比从前更加老人相了”这样的话,而那位伟大的学术权威还表示同意来着,这更使珀尔觉得,博士对约翰逊的处置是否正当是大成问题的。现在珀尔开始意识到:自己这么瘦小、体重又轻,还很容易感到疲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恨不得马上就地躺下休息,别人说他老人相,那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因为,他不得不感觉到,这种状况已日益成为他的生活习惯了。

举行宴会的日子终于来临。勃林茂博士在早餐桌上宣布说,“绅士们,我们将于下月二十五日继续上课。”涂茨先生当时就戴上戒指,把恭顺的态度抛到九霄云外;没过多久,在提起博士时,他竟不小心地直呼其名,称他“勃林茂”起来!这种自由主义的表现引起年龄大的学生们的羡慕和妒忌,却把年龄小的学生们吓坏了,他们似乎在想,怎么会没有一根房梁掉下来把他砸烂。

用早餐时、用午餐时都没有人提起当晚举行宴会的事,哪怕是一个字。但是,屋里的人们整天忙得团团转,珀尔在到处游荡时,看熟了各种样子奇特的长凳和烛台,还撞见一架身穿大绿袄的竖琴站立在客厅门口的平台上。午餐时,勃林茂太太的脑袋的样子也有点儿怪,她似乎把头发卷得太紧了。虽然勃林茂小姐的太阳穴两侧各有一条形态优雅的发辫,但她仍用纸卷儿把小卷发捆扎起来,她使用的是剧院的节目单:因为珀尔在她一块闪光的眼镜片儿上方,看出“王家剧院”几个字,又在另一块闪光的眼镜片儿上方,看出“布赖登”字样。

夜晚临近时,年轻绅士们的卧室里呈现出一列白色的背心和领结,弥漫出一股燎毛子的气味儿,引起勃林茂博士的关切,他派了个听差上来看看房子有没有着火。其实,只不过是给年轻绅士们烫发的那位理发师干得太起劲,把火钳烧得太烫了。

珀尔穿好衣服来到大客厅。穿衣时他觉得头晕,很不舒服,时间过长他就会站立不住,所以他穿得很快。他看到勃林茂博士已经在那里来回踱步,他全身衣装笔挺,但做出一副非常威严和矜持的样子,他似乎在想:待会儿就可能有一两个人会进来。过了一小会儿,勃林茂太太出现了,珀尔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爱;她一定穿了很多衬裙,裙子鼓鼓的,要围绕她走一圈儿简直是一次远足。勃林茂小姐紧随她母亲也下楼来到大客厅,身上的衣服有点儿紧,但非常妩媚动人。

随后来的是涂茨先生和费德尔先生。当男管家大声宣布两位绅士光临时,他们都把各自的礼帽拿在手里,就好像他们没住在这座房子里似的。勃林茂博士说,“哎呀呀!上帝保佑!”似乎见到他们实在高兴。涂茨先生身上的纽扣和珠宝饰物亮得耀眼,他对这场晚宴十分在意,当他和博士握过手、又向勃林茂太太和勃林茂小姐鞠过躬后,就把珀尔拉到一旁说,“董贝,你觉得我这身打扮怎么样?”

尽管他稍微有一点儿自信,但总的说来,涂茨先生在很多事情上仍显得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背心下端的纽扣是扣上好呢还是不扣上好,虽经冷静考虑各种情况,也不知道自己长衬衫的袖口应该朝上卷呢还是朝下翻。涂茨先生看到费德尔先生的袖口是朝上卷的,于是就学着朝上卷;可是下一位进场绅士的袖口是朝下翻的,他又跟着朝下翻。来客越来越多,每个人扣背心纽扣的方式个个不同,不但是最下面那一粒,而且最上面那一粒,有扣上的也有敞开的,简直复杂纷纭、莫衷一是,害得涂茨先生的手指在衣服的纽扣处忙个不停,就像是在弹奏什么乐器。他似乎发觉,要做到不停地运作,实在令他手足无措。

所有年轻绅士,一个个都打紧领结、卷好头发、穿好舞鞋,手里拿着最好的礼帽,分别在不同时间宣告光临。舞蹈教师巴普斯先生在巴普斯太太陪同下也已到达。勃林茂太太对巴普斯太太十分亲切,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巴普斯先生是一位神情非常严肃的绅士,说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他在灯下站了还不到五分钟,就和一直偷着和他比穿在脚上的舞鞋的涂茨先生聊上了。巴普斯先生问他,别人把原料运进你们的港口,换走大量黄金,你们打算拿它们怎么办。这个问题似乎把涂茨先生难住了,他建议说“拿它们做菜。”但是看样子巴普斯先生对于这一用途并不认可。

珀尔从沙发上放着靠垫的一侧溜下来,他刚才一直把那里当成他的观察所,现在他下楼来到茶点室,准备迎接弗洛伦斯。他和姐姐已经快有两个星期没见面了,上个星期六和星期日,他都没有离开勃林茂博士书院,因为怕他外出会着凉。过了不大会儿,弗洛伦斯来了,她穿一身素雅的舞会装,手捧鲜花,显得多么美丽,她俯身跪下,抱住珀尔的脖子亲吻他(当时只有对他很好的那位女仆和另外一名年轻女仆在一旁准备茶点,没有别的人),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开她的怀抱,让她那充满爱意的明亮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

“怎么回事呀,弗洛伊?”珀尔问,他几乎能够肯定,自己看到姐姐脸上有一滴泪水。

“没什么,宝贝,没什么。”弗洛伦斯说。

珀尔轻轻用手指抚摸她的脸颊——那确实是眼泪!“为什么,弗洛伊!”他问。

“宝贝,我和你一起回家,我要好好照顾你。”弗洛伦斯说。

“照顾我!”珀尔摹仿她的口气说。

珀尔并不理解照顾自己和姐姐的眼泪有什么相干,也不理解旁边那两个年轻女人的眼神为什么会如此严肃,更不理解弗洛伦斯为什么要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当她再转过脸来时,脸上又焕发出灿烂的笑容。

“弗洛伊,”珀尔伸手握住姐姐一绺深色的头发说,“告诉我,亲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变得老人相了?”

他姐姐放声笑起来,一边爱抚他一边告诉他说“不。”

“我知道别人都这么说,”珀尔说,“我真想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弗洛伊。”

不过恰在这时,有人重重地敲了两下门,弗洛伦斯赶快走到桌前,姐弟俩就没有再谈下去。珀尔看见一向待他很好的那位女仆低声在对弗洛伦斯说些什么,好像是在安慰她,心里又大惑不解起来;这时又有人进来,使珀尔迅速地把这个疑问撇开了。

来人是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斯开特尔司爵士夫人和斯开特尔司少爷。暑假过后,斯开特尔司少爷就要成为书院的一名新生了,在费德尔先生的房间里,“名人”一向是个热门话题,而这位少爷的父亲正是下议院里的议员,费德尔先生曾经说过,要是这位议员真的能引起议长的注意,让他发言的话(人们期待他发言已经三四年了),预料他一定愿意冒犯那些激进派分子。

“譬如说,这个房间现在作什么用呀?”斯开特尔司爵士夫人问一向待珀尔很好的那位女仆梅莉娅。

“勃林茂博士的书房,夫人。”她回答道。

斯开特尔司夫人透过那架手持式长柄眼镜对房间作了一次全景扫描后,赞许地点点头,她对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说,“非常好。”巴耐特爵士也表示同意,但看来斯开特尔司少爷却对此存有疑问,露出不信的神色。

“啊呀,这个小家伙,”斯开特尔司夫人转过脸去看见珀尔说,“他也是这里的一个……”

“年轻绅士,夫人;是的,夫人。”珀尔的朋友梅莉娅回答。

“请问尊姓,我脸色苍白的孩子?”斯开特尔司夫人问。

“董贝。”珀尔回答。

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马上插进来说,他很荣幸曾在一次社交餐会上见过珀尔的令尊,希望他如意安康。接着,珀尔听见他对斯开特尔司夫人说,“城里——大富豪——众人景仰——博士说过的。”他对珀尔说,“请你替我转告你的好爸爸好吗?就说: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听说他一切都好,非常高兴,特向他致以最良好的祝愿。”

“好的,爵士。”珀尔回答。

“他就是我那勇敢的儿子小巴耐特,”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脸朝斯开特尔司少爷说,这位少爷因为即将开始苦读生涯,此时正在猛吃葡萄干蛋糕出气,“巴耐特,这位年轻绅士你是应该认识的。这位年轻绅士你是 可以 认识的。”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在允准儿子与什么人交往时加强了语气。

“瞧那眼睛!瞧那头发!多么可爱的脸庞呀!”当斯开特尔司夫人透过眼镜看见弗洛伦斯时,不禁低声喊了起来。

珀尔向她介绍说,“我的姐姐。”

斯开特尔司一家人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斯开特尔司夫人想象自己第一眼看见珀尔时就喜欢上了这孩子,于是他们就一起上楼: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细心照料弗洛伦斯,小巴耐特走在他俩的身后。

来到大客厅后,小巴耐特缩在角落里没有多久,就被勃林茂博士叫出来,让他陪弗洛伦斯跳舞。在珀尔眼里,他并没显出特别高兴的样子,除了阴沉着张脸,也看不出有其他什么特别的表情,对身边的事物似乎漠不关心。可是,珀尔明明听见斯开特尔司夫人对正在用扇子打拍子的勃林茂太太说,她那宝贝儿子显然已被董贝小姐这位小天使弄得神魂颠倒了,那么看来小斯开特尔司现正处在无限幸福之中,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小珀尔觉得真是凑巧,他在大沙发上放着几个枕头的座位,竟没有别的人来占据。当他离开后又回到房间里来时,大家都为他让路,让他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上去。大家看得出来,知道他爱看弗洛伦斯跳舞,因此没有人会挡住他的视线,大家把沙发前的空间留出来,好让他对姐姐的动作一览无余。大家都对他如此体贴,就连迅速涌进来的许多陌生人也一样,他们不时地上前同他说话,问他身体好不好,头还疼吗,觉得累不累。他非常感激他们亲切的善意和关怀,他用枕头支着身子,倚靠在勃林茂太太和斯开特尔司夫人坐的同一张沙发的角落里。每一支舞跳完的时候,弗洛伦斯总是回来坐在他身边,他在一旁观看,心情确实很愉快。

若按弗洛伦斯的心,她宁愿一支舞都不跳,整个晚上都坐在他身边,但是珀尔敦促她去跳舞,告诉她说,这会让他看着高兴。他说的确实是真话,因为当他看到人们全都爱慕她、她已成为这里一朵美丽的玫瑰花蕾时,他那稚嫩的心涌起了波涛,小脸上也焕发出光彩。

倚靠在枕头堆成的巢里,珀尔对这里发生的事都看得见,都听得清,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高兴才发生的。他注意到许多细小的事,其中的一件就是舞蹈教师巴普斯先生和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搭上了话,过了不久,就听到他问爵士那个他曾经问过涂茨先生的问题:他们用原料运进你们的港口,换走你们的大量黄金,你打算拿它们怎么办?——对珀尔来说,这真是个高深莫测的问题,他渴望知道究竟该拿它们怎么办。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对这个问题倒是有很多话要说,他说出来了;但是看来问题并没得到解决,因为巴普斯先生又说,不错,但是如果俄国用它的动物油脂肪插一脚怎么办;这一问几乎使巴耐特爵士张口结舌,随后他只得摇着头说,哎唷,他认为只能指靠棉花啦。

巴普斯先生跑去给巴普斯太太鼓劲,让她高兴起来,因为她没人答理,一位绅士在演奏竖琴,她只能装作是在读看乐谱。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目送着巴普斯先生的身影,似乎觉得他属于杰出人物之流;过了一会儿,他向勃林茂博士表达了这层意思,还说,他能不能冒昧地问一问巴普斯先生是何许人,是否曾在贸易部任职。勃林茂博士回答说不,他相信这位先生没有在那里待过;事实上他是一位教授,教的是……

“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教与统计学有关课程的吧?”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说。

“什么,呀,不,巴耐特爵士,”勃林茂博士边用手摩擦下巴边说,“不,确切地说,不是的。”

“我敢打赌,准是与数字 有关系的。”斯开特尔司爵士说。

“呀,对了,”勃林茂博士说,“对了,不过他教的不是这类课程。巴普斯先生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巴耐特爵士,嗯,事实上嘛,他在本院是教授舞蹈的。”

珀尔惊讶地发现,听到这一消息,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对巴普斯先生的看法竟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巴耐特爵士勃然大怒,对身在房间另一端的巴普斯先生狠狠地瞪眼。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斯开特尔司夫人时,甚至还骂巴普斯先生该死,说他的厚颜无耻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真是讨厌至极。

珀尔还观察到另外的景象。费德尔先生喝下几杯盛在奶黄色杯子里的尼格斯酒 后,想放纵一下,尽情享乐。当时他们跳的舞差不多都是非常斯文的,奏的乐曲也很严肃庄重,事实上,就像是教堂音乐。可是几杯混合酒下肚,费德尔先生就对涂茨先生说,他要把现场气氛搞得活跃一些。在这之后,费德尔先生不但专心致志地跳舞,似乎心无旁骛,其实他暗中促使乐队奏起热情奔放的曲子。不仅如此,他还对女宾们特别留心;在和勃林茂小姐一起跳时,还对她说悄悄话——悄悄话!说话的声音虽低,但珀尔还能听清他念出诗剧中这样的佳句:

“就算我真的撒谎成性,

也永远不会把你欺凌!”

这两句诗,珀尔听见他已经接连对四位年轻女士倾吐过了。费德尔先生对涂茨先生说,他担心自己这么做明天会倒霉!也许他说对了。

勃林茂太太对这种比较放荡的行为有点儿吃惊;尤其惊讶的是乐曲的性质改变了,开始融进街上流行的低层次的曲调,她自然担心这会引起斯开特尔司夫人的不满。但是,斯开特尔司夫人如此宽宏大度,反而请勃林茂太太对此不必介意;她还极为殷勤有礼地向她解释说,费德尔先生在这种场合有时难免会情绪失控;就他的地位而言,他是个蛮不错的人,她特别喜欢他那朴素老实的发型——前面已经说过,大约只有四分之一英寸长。

在跳舞中间一次停顿的时候,斯开特尔司夫人对珀尔说,他似乎很喜爱音乐。珀尔回答说,他确实喜爱音乐,如果夫人同样喜爱音乐的话,她真应该听一听他姐姐弗洛伦斯唱歌。斯开特尔司夫人立刻发现自己对如此赏心乐事简直渴望得要死;尽管弗洛伦斯对要她在大庭广众面前唱歌,起初非常紧张,苦苦请求说,免了吧,但是珀尔把她叫到面前,对她说,“唱吧,弗洛伊!请你为我唱,我的宝贝!”于是她径直地走到钢琴前,开始唱。人们为了不挡住珀尔看姐姐的视线,都稍微向后退了一点;他看到她独自坐在钢琴前,如此年轻,善良,美丽,对他如此体贴;听到她那令人感动的歌喉,如此自然和甜美,一道把他和他一生中所有的爱和欢乐串联起来的金色环在一曲完了的寂静中升起来了。他转过脸去,不让人看见他脸上的泪痕。当人们对他说话时,他说,并不是因为曲调过于哀痛,过于悲伤,而是对他说来实在太宝贵了。

大家都爱弗洛伦斯!怎么能不爱呢!事先珀尔就料到,人们一定会爱、不得不爱;他坐在放有靠垫的沙发一角,文静地合拢双手,一条腿松松地蜷曲着,没有人会想到,在他望着姐姐时,他那稚嫩的胸膛里涌起了怎样一种胜利的喜悦,他感受到了怎样一种甜蜜的宁静。他听到,所有的男孩众口一词地赞美“董贝的姐姐”,人人都说她是个端庄、谦逊的小美人,说她聪慧、多才多艺;这样的话不断地在他身边飘过,好像升起在夏夜的氤氲中。可以微微觉察到这里到处弥漫着一种对弗洛伦斯和对他的感伤情绪,倾吐着对姐弟俩的同情,这使他得到慰藉,也使他感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孩子那天晚上观察到的、感受到的、所想到的一切——在场的和不在场的、当前的和既往的——都糅合在一起了,就像那七色彩虹、像阳光照耀下那精致美丽的飞鸟身上的翠羽、也像太阳渐渐西沉时天边那色彩柔和的晚霞。最近这段时间盘踞在他心头的许多事情,随着乐声在他面前越过,不再想引起他的注意,今后可能永远不会再来困扰他,而是平静地退隐了,消失了。透过那扇冷落的窗户,可以凝视远去的岁月,可以远眺茫茫的大海,仅仅在昨天,他的幻想还在海面上驰骋,现在,却像碎浪一样沉寂了,安息了。以前,他在海滩上,躺在小车里,他总是在琢磨海浪不断低声在说些什么话;现在,在姐姐的歌声中,在热闹的人声和杂沓的足音中,当一张张脸在他跟前掠过,甚至当涂茨先生无比体贴地频频走来和他握手时,他听到了往昔海浪发出的同样的神秘声音。从众人与他说话时所显示出的普遍的好意里,他仍然觉得听到海浪的低语;就连他老人相的名声似乎也和涛声有关系,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小珀尔就这样坐在那里冥想,倾听,观望,做梦;他感到无比欣喜。

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一时间宴会上确实出现了动情的场面。巴耐特·斯开特尔司爵士率领小斯开特尔司跑来和珀尔握手,问他还记不记得替他转告他的好爸爸,替他转致最良好的祝愿,告诉他,斯开特尔司爵士说,他希望这两位年轻绅士能成为亲密朋友。斯开特尔司夫人吻了珀尔,把罩住他前额的头发分开,还把他揽入怀抱。甚至连巴普斯太太——可怜的巴普斯太太!——也从演奏竖琴的那位绅士的乐谱旁向他走来,像屋里所有的人一样向他真情道别,对此,珀尔是高兴的。

“再见,勃林茂博士。”珀尔伸出小手说。

“再见,我的小朋友。”博士说。

“我非常感激你,先生,”珀尔一片天真烂漫地仰视着博士那张严肃得吓人的脸说,“请你让他们好好照料第欧根尼 ,好吗?”

第欧根尼是那只狗的名字,在珀尔来书院之前,这只狗一生也没有交上过像珀尔一样值得信赖的朋友。博士答应珀尔说,在他离校期间,这里的人会悉心照料第欧根尼的,为此珀尔再次向博士致谢,并同他握手。他还以令人感动的真情向勃林茂太太和考耐莉娅道别。尽管勃林茂太太整个晚上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斯开特尔司夫人面前提及西塞罗,但在这一刻,就连她也把这件头等大事撂下了。考耐莉娅伸出双手握住珀尔那双小手,说,“董贝呀董贝,你永远是我最喜爱的学生。愿上帝保佑你!”珀尔心想,这表明一个人是很容易对别人不公正的,尽管勃林茂小姐 确实 对学生很凶,但此刻她说的可是肺腑之言。

年轻绅士们都在嘁嘁喳喳地说“董贝要走了!”“小董贝要离校啦!”一大群人尾随着珀尔和弗洛伦斯走下楼梯,到达门厅,这群人里头,包括勃林茂全家。费德尔先生大声说,就他的所见所闻,一位年轻绅士离校,以前还从未出现过如此热烈的欢送场面。他这话是清醒的事实呢,还是几杯老酒下肚的结果,那就难说了。以男管家为首的全体仆人都乐意送别小董贝;就连那位替珀尔把书籍、行李送上马车的近视眼小伙子也明显地动了情,那辆马车当晚将把姐弟俩送往皮普钦太太家。

年轻绅士们全都对弗洛伦斯倾心爱慕,即使是这种少男对少女的温柔情感,也没能抑制住他们发出大声与珀尔道别。他们手里挥舞着帽子尾随在他身后,争先恐后地挤下楼梯同他握手,一个个喊道“董贝,别把我忘啦!”许多诸如此类的感情迸发,出现在这些小柴斯特菲尔德 们身上,倒真是非同寻常。大门打开前,弗洛伦斯给珀尔裹好大衣,珀尔悄悄在她耳朵根前说话。她听清楚了吗?她会把这些话忘却吗?听了这些话她心里高兴吗?我们只看到说话时,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活泼喜悦的光芒。

他又回过头来,最后一次凝望着那些向他话别的人们的脸,他惊奇地发现,送他的人真多,大家的眼睛都很明亮,都在闪闪发光,众多的脸聚在一起,就像剧院里的观众那么多。当他看这些脸时,它们就像是浮游在一面晃动的镜子里;刹那间,他就紧靠着弗洛伦斯置身在马车黑暗的车厢里了。从此以后,当他回想起勃林茂博士的书院时,这最后的景象总会重新浮现在他眼前。它似梦似幻,充满着众人的眼睛,不再像是一处真实的地方。

然而,这还不是他对勃林茂博士书院的最后印象,还有别的呢。说的就是涂茨先生。他突然意想不到地往下拉开一扇车窗,向车里张望,并发出一阵奇特的哧哧傻笑,说“董贝在里面吗?”说完,没等回答,又赶快把车窗拉上。甚至这还不算涂茨先生玩的最后一手;因为马车夫还没来得及将车驱动,涂茨突然拉开另一扇车窗,向车里张望,并发出一阵同样奇特的哧哧傻笑,他用同一种口气说,“董贝先生在里面吗?”然后又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

弗洛伦斯被逗得哈哈大笑!珀尔始终记得这情景,每当他回想起来,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是紧接着还发生了很多事——第二天,以及后来几天——珀尔只能模模糊糊地记得起来。他们为什么不回家,而是在皮普钦太太家待了许多个白天和黑夜?他为什么会躺在床上,而弗洛伦斯就坐在他身旁?房间里那个男人是他爸爸吗,还只是投在墙上的一个长长的影子?他是否听见他的医生在对什么人说,这次舞会使他产生了幻想,比起他虚弱的身体来,这幻想十分强烈,假如人们在舞会举行前就把他挪开,他很有可能早就支撑不住了。

他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常常对弗洛伦斯说,“噢,弗洛伊,带我回家,再也不要离开我!”但他相信这样的话自己说过。有时,他恍恍惚惚地听见自己不断在说,“带我回家,弗洛伊!带我回家!”

等他真回到了家,他能记得自己被人抱着上了那条熟悉的楼梯。在这以前,马车隆隆地行驶了好几个小时,他一直躺在车座上,弗洛伦斯仍坐在他身旁,皮普钦老太太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当人们把他放在床上,他记得他以前睡的这张床。他记得姑妈,记得托克丝小姐,记得苏姗,但是还有一些别的新近发生的事,仍使他困惑不已。

“请问一下,我想和弗洛伦斯说话,行不行,”他说,“和弗洛伦斯单独说,就一小会儿!”

她弯下身来靠近他,其他人都回避了。

“弗洛伊,宝贝,他们把我从马车里抱出来的时候,爸爸是不是在门厅里?”

“是的,亲弟弟。”

“他看见我进屋来的时候,弗洛伊,有没有哭着走进他的房间?”

弗洛伦斯摇摇头,凑过双唇亲吻他的脸颊。

“他没哭,我很高兴,”小珀尔说,“我还以为他哭了呢。别告诉他们我问到这件事了。” kvQYO5B2Bx5zxJiKVo3Y6IcL3usYMqTqSjhEMd9dwIRAygcfjZeSNthDSRkLbB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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