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先生的商行的办公地点是在一所院子里,拐角处有一个原先出售精品水果的老式摊位。如今每天从早上十点起到下午五点钟,时时都有男男女女的流动摊贩在那里售货,出卖的货物有拖鞋、皮夹子、擦澡用的海绵、狗颈圈、温莎牌肥皂,有时还会卖一种叫做指示犬的猎狗,或是一幅油画。
把这种狗带到这里来,目的是想卖给股票交易所里的人,因为这些人爱赌成性,打赌成为一时风尚(起初他们赌的通常是新帽子),而指示犬正是善于窥测方向的猎犬呀。其他商品是打算卖给一般公众的;但小贩们决不会向董贝先生兜售。当那位绅士出现时,这些生意人都恭而敬之地往后退。一位卖拖鞋和狗颈圈的有头有脸的商人,自认为是位公众人物,他的画像还曾被伦敦奇普赛德街上一位画家钉在门口呢,当董贝先生走过时,这位商人会将食指举向帽檐向他致敬。还有一位佩戴证章的搬运工,除非是上别处干活去了,只要他在,总会讨好地在董贝先生前头一溜小跑,去替他开门;他把董贝商行的门尽量敞开、撑住,等董贝先生往里进时,他便脱帽行礼。
门里的雇员在向老板表达敬意方面丝毫也不比门外的人们逊色。当董贝先生走过外首那间办公室时,大家都屏息敛气不敢做声。账房间里那位平日妙语如珠的职员,顿时就像挂在他背后墙上那排消防皮袋一样变成哑巴啦。透过磨砂玻璃窗和天窗射进来的阳光十分黯淡,把一层黑色沉积在玻璃板上,从中可以辨认出账簿和票据,以及向它俯身的人影,大家笼罩在埋头工作的沉闷气氛中,从窗外的世界看进来,他们就像是聚集在海底的生物一样神秘莫测。幽深处那间发霉的小保险库,可以算是某个海怪的洞穴,里面老是点亮一盏遮光灯,就像海怪用来观察神奇的海底世界的那只红眼睛。
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托架,听差珀奇平日就像只钟似的挂在托架上,他一见董贝先生进来,——不,与其说看见,倒不如说感觉,因为通常他总会凭本能感觉到董贝先生的到来——立刻就跑进董贝先生的房间,捅捅火,从煤箱深处选几块煤添进炉子里去,把报纸晾挂在报架上,把椅子掸掸干净,把屏风摆摆端正,恰好在董贝先生进屋的瞬间,他身子随脚后跟一转,伸手接过老板的大衣和帽子,把它挂起来。接着珀奇拿过报纸来,在炉火前转了一两转,然后恭恭敬敬地摆放在董贝先生的手边。珀奇乐意对董贝先生表示最高的敬意,他恨不得匍匐在老板面前、用过去习惯称颂哈里发 哈伦·赖世德 的名号称呼他呢。
但是,给予哈里发名号的荣誉会是一项创新,一项试验,而珀奇只好满足于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称颂他的老板:“你是我眼睛的光明。你是我灵魂的呼吸。你是忠心的珀奇的指挥官!”带着意犹未尽的兴头,他轻轻关上门,踮着脚尖走开,把他伟大的首领留下。透过突出的圆形窗瞅着这位老板的,是那丑陋的烟囱帽和房屋的后墙,特别还有二楼理发店那扇轮廓分明的窗子。理发店里有一个蜡像,早晨头上光秃秃的,像个穆斯林,十一点钟过后,就会戴上华贵的头发和络腮胡子,是最时髦的基督徒打扮,那蜡像总是把自己的后脑勺对着董贝先生。
董贝先生隔着外面的办公室与平常人的世界交往,他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堪称是飘来了一团湿气,吹来了一股冷风。外面的办公室还分两个层次:卡克先生有独自的一间,属于第一层次;莫芬先生也有他独自的一间,属于第二层次。这两位先生各自占有一间像洗澡间大小的办公室,与董贝先生办公室的房门隔着一道走廊。卡克先生好比是阿拉伯王朝的大臣,他的房间紧挨着他的苏丹。莫芬先生的地位比他稍低,他的办公室离职员们最近。
上述那位绅士表情开朗,有一对浅褐色的眼珠,是个年长的单身汉。他衣着庄重,上身黑色,裤子是胡椒和盐的颜色。他深色的头发里刚染上星星点点的灰色,好像是时光老儿走过时随手洒落的,他的络腮胡子却全都白了。他非常尊重董贝先生,对老板的敬意恰如其分。然而,他本人性情温和,一本正经和老板会面时,总觉得不很自在;因此,当卡克先生有机会多次蒙老板单独邀见,他不但毫无妒意,还暗自庆幸刚好有事情脱不开身。就这样,他很少有被老板单独邀见的荣幸。工作之余,他还是个业余的音乐迷,他对自己那只大提琴怀有父亲对儿子般的挚爱之情,每星期总有一次,他会把大提琴从伊斯林登住处搬到紧挨着英吉利银行的一家俱乐部去,每星期三晚间,一个私人演奏小组总要在那里举行弦乐四重奏,不过,奏出来的声音总会折磨得你难以忍受。
卡克先生年约三十八至四十岁,面色红润,两排牙齿整齐光亮,那匀整和亮白却让人看着觉得十分难受。想不看见是办不到的,因为他开口说话就露出牙齿,微笑时就张开大嘴(可是,除了嘴巴,他脸上别的部位就没有在笑),其中真有几分像猫叫时的样子。他学老板的装饰,爱打坚硬的白色领结,衣服贴身,纽扣全都扣严。他对待董贝先生的态度是经他精心设计的,并且表现得很出色。他对老板很亲昵,那是充分意识到自己与老板有身份差距条件下的亲昵。“董贝先生,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和你这种身份的人打交道,我觉得,任凭怎样谦卑恭顺都不为过。我老实告诉你吧,先生,我干脆把这一切统统都免掉了。我觉得再谦恭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情怀,而你,董贝先生,上帝可以作证,你确实有免除这一切繁文缛节的雅量。”假如他把这些话印成标牌,挂在胸前,随身带着,时时供董贝先生阅读,也不会比他实际表达得更加明白了。
刚才说的是当经理的卡克。沃尔特·盖伊的朋友小卡克其实是他的哥哥,比他大两三岁,但是职位远逊于他。弟弟是商行职员里层级最高的,而哥哥的层级最低。哥哥从来没有提升过一级,连脚都没有抬过一抬。比他年轻的都迈过了他的脑袋,一升再升,而他却永远停留在最低层级。他在这个低微的位置上早已安之若素,从不埋怨,确实从来不抱升迁的奢望。
有一天,经理卡克先生刚来到商行,就拿着一沓文件走进董贝先生的房间说:“早上好呀?”
“你好呀,卡克?”董贝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背靠着壁炉说,“你手里有要我批的文件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麻烦你,”卡克一边翻转手里的文件一边说,“你知道,今天下午三点钟有一个委员会议你还得开呢。”
“三点三刻的会。”董贝先生说。
“你真的什么都忘不掉!”卡克翻转文件的手没停,一边喊出声来,“如果你的好记性遗传给了珀尔少爷,那他就会是商行里一个难缠的主儿。你俩有一个就足够了。”
“你自己的记忆力也极好。”董贝先生说。
“噢! 我呀 !”经理回答,“像 我 这样的人,也只有这一点本钱了。”
董贝先生背靠着壁炉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雇员(当然是无意识地),他没有显出丝毫的不快,平素的傲慢也依然如故。卡克先生衣装笔挺,做工考究,神态有点儿自高自大,不知是他生性如此呢,还是跟身边那位傲慢的样板学的,在董贝先生跟前,更映衬出他的卑微。他似乎是一个(一旦条件成熟)敢于向那征服自己的权力发起挑战的人,然而,董贝先生的伟大和优越又把他完全压倒了。
“莫芬在不在?”过了片刻董贝先生问道,在这段间隙里,卡克先生一直在翻阅文件,还喃喃地把内容要点说出来,好像在自言自语。
“莫芬在这儿呢,”他抬眼回话时突然张大了嘴微笑起来,“正在哼唱他记得的音乐旋律呢——我想是他昨天晚上参加四重奏演出的曲子吧——虽然中间隔着几道墙,还是吵得我几乎发疯。我真希望他能把大提琴和乐谱统统烧掉。”
“我看你呀,卡克,对什么人都不尊敬。”董贝先生说。
“不尊敬吗?”卡克问道,他又一次像猫似的张大嘴巴,露出牙齿,“是呀!我想我尊敬的人确实不很多。也许我该这样回答,”他喃喃地说,似乎他只是在这样想,“不会比一个更多。”
他说的如果是真话,他这种品质是危险的;如果是假话,那就更加危险了。然而,董贝先生似乎根本没有这样去思考问题,他仍背靠炉火站着,身子挺得笔直、伸得最高,以威严、沉着的态度望着自己手下职位最高的雇员,他的姿态中似乎潜藏着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权力意识。
“说到莫芬,”卡克先生说时从那沓文件中挑出一份来,“他写了一份报告,说是巴巴多斯分理处有一名低级职员死了,他建议在‘子嗣号’船上为继任人预订一个铺位,这艘船再过大约一个月就要起航了。我想,指派什么人去,你不会在意吧?我们这里倒是真没有合适的人。”
董贝先生摇摇头,完全无动于衷。
“这算不上是一项很要紧的任命,”卡克先生说时,拿起钢笔在文件背面签字认可,“我想,他可以把这职位给某个音乐同好的什么没爹没娘的侄子之类。如果他在人事任免方面有才能倒好了,这也许可以让 他 不再玩那大提琴了。谁呀?进来!”
“请原谅,卡克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先生,”沃尔特手里拿着几封刚刚收到、还没打开的信走进房间,回答道,“先生,小卡克先生……”
听到有人提起这个名字,经理卡克先生顿时就感到奇耻大辱,或者装出这种样子。他的眼神变了,其中充满歉疚之意,他用这种眼光直视董贝先生,又向下垂落到了地上,好一阵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突然怒气冲冲地转过脸对沃尔特说,“我想,先生,早就关照过你了,说话时决不能把小卡克先生扯进来。”
“请原谅,”沃尔特说,“我只是打算说,要不是小卡克先生告诉我你好像是外出了,我是不会在你和董贝先生谈话的时候来敲门的。先生,这些信件是给董贝先生的。”
“很好,先生,”经理卡克先生说时把沃尔特手里拿的信件一把抓了过去,“干你该干的工作去吧。”
卡克先生把信抓过来的动作不是很有礼貌,他没有看见其中有一封掉在了地上,这封信就落在董贝先生脚边,但他同样也没有看见。沃尔特犹豫了片刻,心想他们总会有一个注意到这封信的,但他发现他俩谁都没注意,便停下脚步,返了回来,亲手拾起这封信,把它放在董贝先生的办公桌上。这些信件都是邮寄来的;掉在地上那一封恰好是皮普钦太太的定期报告,信封上的姓名地址照例是由弗洛伦斯书写的,因为皮普钦太太的书法实在不敢恭维。董贝先生的注意力被沃尔特无声的动作引向了这封信,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用厌恶的目光盯住这小伙子,似乎相信这封信是沃尔特故意挑出来要他看的。
“先生,你可以出去了!”董贝先生态度倨傲地说。
他用手把信揉成一团,眼睛盯着沃尔特走出房间,随手就把纸团放进衣袋,连信封上的火漆封缄都没有拆开。
“你刚才说起,要派个人到西印度群岛去吧。”董贝先生匆促地说。
“是啊。”卡克回答。
“派沃尔特这小子去。”
“好,真的很好。再容易不过了。”卡克先生说,他一点儿也不感觉意外,拿起蘸水笔来对莫芬先生的信重作批示:“派年轻人沃尔特去”,神态冷静,一如既往。
“把他叫来。”董贝先生说。
卡克先生很快跑去执行命令,沃尔特很快就回来了。
“盖伊,”董贝先生稍稍转过身子,看着沃尔特说,“有一个……”
“职位。”卡克先生说时嘴巴张得不能再大了。
“在西印度群岛,在巴巴多斯。我准备派你去,”董贝先生说,他不屑于把实情加以掩饰,“去补巴巴多斯分行账房间空缺的一个低级职位。我要你告诉你的舅舅,我已经挑选你到西印度群岛去。”
沃尔特惊慌得目瞪口呆,想重复一下“西印度群岛”这个地名也做不到了。
“总得派个人去,”董贝先生说,“你年轻,身体好,你舅舅的景况又这么艰难。告诉你舅舅,已经派定你去了。你现在还不走。还要过一个月,也许两个月才走。”
“我要留在那儿吗?”沃尔特问。
“你要留在那儿吗,先生!”董贝先生把这句话重复一遍,身子朝小伙子那边再转过去一点,“你这话什么意思?卡克,他这话什么意思?”
“要我在那儿生活吗,先生?”沃尔特喃喃地说。
“当然。”董贝先生回答。
沃尔特鞠了一躬。
“没别的事了,”董贝先生说,又接着看他的信件,“当然啰,卡克,你要在适当时候向他说明出航通常要带些什么东西。他不用在这儿待着了,卡克。”
“你不用在这儿待着了,盖伊。”卡克先生说话时露出了齿龈。
“除非,”董贝先生说,看信的动作暂时中断一下,似乎准备倾听,但他的目光却并没有从他正看着的那封信上抬起来,“除非他还有什么话要讲。”
“没什么,先生,”沃尔特回答,他既激动又慌张,差一点没晕了过去,他心头涌起两幅固定不变的图画:头戴加光便礼帽的柯特船长惊呆在麦克斯丁格尔太太的出租房里;更重要的一幅是他的舅舅在小小的后房里悲叹他的损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我很感激,先生。”
“他不用等在这儿了,卡克。”董贝先生说。
卡克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他收拾文件像是也要离开房间,沃尔特感觉自己如果继续在屋里多停留片刻,也会是一桩不可原谅的冒犯行为——尤其是因为他真的无话可说,于是他不知所措地走出了房间。
他沿着走廊朝前走,一半清醒,一半茫然,像是做了一场梦,这时他听到董贝先生的房门又一次关上的声音,卡克先生出来了。这位绅士马上喊住了他。
“先生,请你叫上你的朋友小卡克先生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沃尔特走到外首那间办公室把这件事通知了他的朋友小卡克先生,那位低级职员独自坐在用板材隔断的一个小房间的角落里,听到传话立刻走了出来,两人一起来到经理卡克先生的办公室。
那位绅士背靠壁炉站立,双手插在燕尾服后部的下摆里,眼光越过他上衣的白领结向下俯视,那副难说话的样子只有董贝先生才有。接见他们时,他的态度一丁点儿也没有改变,他那严酷和愠怒的表情丝毫也没有软化的迹象,只是示意让沃尔特把门关上。
“约翰·卡克,”经理说,等沃尔特关上了门,经理突然对他哥哥转过脸去,两排牙齿直立,就像要咬他一口似的,“你和这小伙子是什么合作关系?为什么要在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你的名字?约翰·卡克,难道你觉得这样还不够吗,我是你的近亲,想摆脱也摆脱不掉由此带来的……?”
“耻辱,詹姆斯,说出来好了,”那个当哥哥的发现有一个词儿弟弟说不出口,便低声打断他的话,“耻辱,你想说的是这个词儿,你有理由这样说。”
“这种耻辱,”弟弟同意这个说法,并且用着重的语气把它说了出来,“不过,这个事实还要在这同一家商行里不断爆料、大肆宣扬,闹得商行里头众所周知吗!并且就在我得到老板信赖的时候?约翰·卡克,难道你琢磨着在这家商行里,你的名字还能和忠诚和信赖相协调吗?”
“不,”当哥哥的说,“不,詹姆斯。上帝作证,我没有这样想。”
“那么你是怎样想的呢?”他弟弟说,“你为什么要挡我的路?你难道害得我还不够吗?”
“詹姆斯,我从来没有存心要伤害你。”
“你是我哥哥,”经理说,“这就已经把我害够了。”
“詹姆斯,我希望我能把这种不良影响消除掉。”
“我希望你能够说到做到。”
在他们兄弟对话的全过程中,沃尔特怀着痛苦和诧异的感情,看看这一个,又望望那一个。年龄虽长、在商行中地位最低的那一位,一直低着头站在那里,目光俯视地面,低声下气地恭听另一位的斥责。尽管面对弟弟疾言厉色的斥责,尽管又有既惊奇又害怕的沃尔特在场,约翰·卡克没作任何抵抗,只是以恳求的姿态举起右手,像是在说,“饶恕我吧!”那么,如果这些斥责是一下下痛击,而他是一名在强力压制下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勇士,他也会这样站着面对他的刽子手的。
沃尔特是个宅心忠厚、心直口快的人,他觉得是他无意中引起了这场嘲骂,此刻怀着满腔真诚的感情上前插嘴了。
“卡克先生,”他对经理说,“真的,真的,这是我一个人的错。都怪我太不小心了,这件事我怎么责备自己都不过分,我确实、我确实违背了你的规定,有好几次不是在非提到不可的情况下,也提到了卡克先生的名字,有时候我会让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不过,先生,这是我一个人的错误。这件事,我和他从来没有交谈过哪怕是一个字。——其实,我们之间任何话题也谈得很少。就我而言,先生,”停顿片刻,沃尔特接着说,“这不完全是不小心的问题;我一到这里就对卡克先生产生了一种关切之情,既然常常会想起他,就难免有时候会提到他!”
这是沃尔特的肺腑之言,其中不乏他做人的尊严。当他望见约翰·卡克耷拉着脑袋,举起右手捂着脸,连目光都不敢抬一抬时,不禁这样想,“我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感受;我为什么不替这个谁也不把他当朋友的、绝望的人把话说出来呢!”
“事实上,卡克先生,你一直在躲避我,”沃尔特说话时,眼里饱含着泪水;心中洋溢着真挚的同情,“我感觉到这一事实,心里真是失望和遗憾。我敢肯定,从我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尽力、尽一个像我这种年龄的男孩所能作的努力,想做你的朋友;但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听好啦,盖伊,”经理赶快打断他的话说,“如果你坚持要多提约翰·卡克先生的名字,以便引起大家注意,那就更是枉费心机了。那不是对约翰·卡克先生表示友好的办法,你问问他本人,他是不是认同这种做法。”
“这样做对我没有帮助,”他的哥哥说,“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一场目前这种对话,不用说,我若是能不被牵进来,真是求之不得。谁要是对我友好的话,”说到这里,他一字字咬得非常清楚,似乎要让沃尔特记牢,“最好是把我忘掉,让我走自己的路,别搭理我,别注意我。”
“你的记忆力有问题,盖伊,别人嘱咐你的事你记不住,”越来越增长的满足感使经理卡克先生自我陶醉,“我想,最好还是让在这件事上最有资格嘱咐你的人,亲口嘱咐你,”他向自己的哥哥点头示意,“这一回你怕是不容易忘掉了吧,我希望是这样。没别的事儿了,盖伊。你可以走了。”
沃尔特退出门口,刚打算关上身后的门,忽然听见弟兄俩又在对话,并且又一次提到自己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门微微开着一道缝,他的手还放在门把上,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房间里去呢还是应该走开。他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无意中听到了他们兄弟的一席谈话。
“詹姆斯,等我把话对你说完,尽量对我更加宽容一些吧,”约翰·卡克说,“我怎能不这样呢,我的历史都写在这里了,”说到这里,他捶击自己的胸口……“当我观察沃尔特·盖伊这男孩时,我整个心都被唤醒了。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几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的另一个自己!”经理以轻蔑的口气重复道。
“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同样第一次踏进这门口时的我;一样满怀希望,一样轻率浮躁,一样幼稚,一样缺乏经验;满面红光,思想活跃,喜欢冒险,充满幻想,也和我相像;充溢在他身上的是同样的特质,同样具有向善和为恶的可能性。”
“我希望还是不像的好。”他弟弟说,他的声音里潜藏着讥讽的涵义。
“你无情地打击我;你是不会手软的,你把我刺伤得很深。”那个当哥哥的说,沃尔特感觉,他说话时似乎真有一把刀子无情地扎进了他的身体,“既然他还是个孩子,我就会想象到这一切。我相信这是真的。对我说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看见他轻快地行进在万丈深渊的边上,他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而许多同样迈着轻快的脚步行进的人都是从那里……”
“又是自我辩解的老话,”他弟弟捅捅炉火,打断了他的话,“许多人。说吧,许多人都坠落下去了。”
“有一个行人在深渊边上坠落了,”他哥哥又接着说,“一个像他那样的男孩儿开始走他的路,脚步越来越走不稳,一点儿、一点儿逐渐向下滑,他更加走不稳了,终于摔了个倒栽葱,发现自己已经是深渊底下一个毁掉的人。当我看着这个孩子,你想象得到我有多么痛苦。”
“这只能怪你自己。”他弟弟说。
“只能怪我自己,”他认可了这句话,并发出一声悲叹,“ 我 没有要别人来分担我的过错或耻辱。”
“你已经害得别人为你蒙羞了。”詹姆斯·卡克透过牙缝迸出这句话。尽管他的牙齿整齐致密、一颗不缺,话倒是说得很清楚。
“啊,詹姆斯,”他哥哥第一次用责备的语气说话,从说话声听起来,好像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从那时开始,我就成了你一个有用的陪衬。你毫无顾忌地踩着我往上爬。请别再用脚后跟踹我了!”
一阵沉默。过了片刻,听见经理卡克先生翻阅文件的瑟瑟声,他似乎不想让这场对话继续进行下去了。与此同时,他的哥哥向门口走来。
“事情就是这样,”他说,“我怀着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心情守护着他,这就像是给我的小小的惩罚;当我看到他顺利通过我第一次摔倒的地方,那时呀,就算我是他的父亲,也不会怀着更加虔诚的心情来感谢上帝了。我不敢去警告他,或是规劝他;不过,要是我看到有这样做的必要时,我是会对他现身说法的。我怕别人看见我和他说话,担心有人会误以为我在毒害青少年,教唆犯罪,腐蚀拉拢;否则的话,我真的会直接对他说了。我身上真的有传染病菌吗,我不知道。把我的过去和年轻的沃尔特·盖伊联系起来想一想,要知道他引起了我怎样的感情;詹姆斯呀,假如做得到的话,对我更加宽容一些吧。”
说完这些话,他走出房门,来到沃尔特站立的地方。看见沃尔特站在门口,他脸上显得神色黯然,当沃尔特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时,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沃尔特悄声说:
“卡克先生,请允许我向你表示感谢!我要说,我非常同情你!我真抱歉,这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是我惹起来的!现在我差不多已经把你当成我的保护人兼领路人了!我实在是非常、非常感激你和怜惜你!”沃尔特说话时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他的心情十分激动,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
莫芬先生的办公室就在近处,里面没有人,房门敞开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往里挪,因为走廊里随时都会有人走来走去。等他俩进了房间,沃尔特在卡克先生的脸上看到一种他似乎从未见过的内心激动,他的模样大大改变了。
“沃尔特,”他说话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我和你非常疏远,但愿我能永远保持这个样子。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吗?”
“你是个什么人!”当沃尔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时,这句话似乎在沃尔特的嘴唇上僵住了。
“事情的开始,”卡克说,“是在我二十一岁生日之前……根子早就埋下了,只是在那个时候之前还没出事。在我成年的那一天,我偷了商行的钱。在那以后,我还偷过。事情完全败露时,我还没满二十二周岁;从那时起,沃尔特,在充满芸芸众生的社会里,我已经死掉了。”
这最后几句话又一次在沃尔特颤抖的唇间僵住了,但是沃尔特既无法复述这几句话,又无法说出自己的话。
“商行对我非常好。愿上帝报偿那位待我宽厚仁慈的老主人!他的儿子,现在这一位,对我也很好;当时他刚到商行来上班,对我称得上是言听计从!我被叫进现在是他办公室的那个房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走进去过——出来时,就成了你看惯的这个我了。多年以来,我一直坐在现在的座位上,就像现在一样孤独,从此成了众所周知、人人引以为戒的坏榜样。人们都怜悯我,我就这样活了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这部分可怜的赎罪生涯也变得模糊起来;我相信,现在除了商行里地位最高的三个人以外,其他所有的人对我的身世都知之不详。等现在的这个小男孩儿长大,从别人口中听说我的故事时,也许我角落里的座位早就空了。我宁愿事情真的会是这样!那一天,在那个房间里,一切青春、希望和有身份的朋友统统都离我而去;从那时以来,这一次是我唯一的改变。愿上帝保护你,沃尔特!为了你和你所珍视的一切,要保持诚实,否则就会把一切都毁掉!”
除了这番话之外,沃尔特日后在追忆他俩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时,他唯一可以补充的是:卡克先生眼睛里迸出了泪水,他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像是特别怕冷的样子。
沃尔特再次见到他时,他又像平常似的一声不响,低着脑袋趴在办公桌上工作,一副谦卑的样子。沃尔特看他工作的样子,就感觉得到:很明显,卡克先生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和自己交谈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那天上午在很短的时间内,他所见所闻有关卡克兄弟俩身世的一切事情。沃尔特几乎无法相信老板已经下令派他到西印度群岛去了,很快索尔舅舅和柯特船长就要失去他,他也不能偶尔远远地对弗洛伦斯——不,他想说的是珀尔——看上一眼了,他将失去日常生活中所爱的、喜欢的、寻找的一切。
不过,这确实无疑,消息早就透露到外首那间办公室了;因为,当他脑袋枕着胳臂、正满腹心事坐着盘算这件事时,那个名叫珀奇的听差忽然从红木托架上下来,轻轻碰一下他的胳膊肘,说声对不起,他想跟沃尔特说句悄悄话,问他能不能想办法替他寄一罐价钱便宜的腌生姜回英国来?他打算在他老婆下次坐月子时,把这罐生姜给她一个人吃,好拿它补养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