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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珀尔的教育

过了几分钟勃林茂博士回来了,坐在小桌上的珀尔却感觉,这几分钟简直长得无限。博士的步履稳重,想给孩子的心灵留下庄严的印象。他踩的是一种军人的步伐;只是当博士迈出右脚时,他的身体轴心就会堂而皇之地朝左边转半圈;当他迈出左脚时,又会照样朝右边转半圈。所以,每当他迈出一步,就好像在扫视着身边的人们说:“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能不能向我指出,无论任何学术领域,无论任何课题,还有什么知识是我没有掌握的吗?我想,恐怕没有人能。”

勃林茂太太和勃林茂小姐陪博士一起回到了房间里;博士把他新来的弟子从桌子上抱下来,交给了勃林茂小姐。

“考耐莉娅,”博士说,“董贝先由你来负责。好好栽培他,考耐莉娅,好好栽培他。”

勃林茂小姐从博士手中接过了这名归她监护的新生;珀尔感觉得到那副眼镜正在盯着他看,于是他垂下了目光。

“你多大啦,董贝?”勃林茂小姐问。

“六岁。”珀尔回答时偷偷看了这位年轻女士一眼,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不像弗洛伦斯一样留长发,为什么她看起来像个男生。

“你对拉丁文文法知道多少,董贝?”勃林茂小姐问。

“一点都不知道。”珀尔回答。他朝上看看正俯视着他的那三张脸,感觉得到自己的回答震撼了勃林茂小姐敏感的神经,于是他又说:

“我身体一直不好。我是个体弱的孩子。我每天都和老格勒布一起外出,就没法学习拉丁文文法了。要是行的话,我想请你让老格勒布到这儿来看看我。”

“怎么叫这样一个不成体统的名字!”勃林茂太太说,“缺乏古典意味到一定程度了!孩子呀,那个怪物是谁?”

“什么怪物?”珀尔打听道。

“格勒布。”勃林茂太太说时显出极为厌恶的样子。

“他不像个怪物,不比你更像。”珀尔回答。

“什么呀!”博士喊道,声音怪吓人的,“唉,唉,唉?阿哈!这是什么话?”

珀尔被博士的话吓坏了;尽管他声音颤抖,但仍坚持为并不在场的格勒布辩护。

“夫人,他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年人。”他说,“他常给我拉车。有关深深的海洋和海里的鱼的事情,他全知道,那些身体巨大的海洋怪兽会上岸来,躺在岩礁上晒太阳,如果受到惊吓,它们就会重新跳进海里去,不停地把海水喷呀、溅呀,声音大得几英里外都听得见。还有些海兽,”珀尔说,这个话题燃起了他的热情,“我不知道它们的身体有几码长,它们的名称我也忘了,不过弗洛伦斯知道,它们会假装出遭了难的样子,有人可怜它、走近它身边时,它们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攻击这个人。不过,那个人只要做一件事,”这回珀尔竟斗胆向博士本人传授起知识来了,“那就是在逃跑时不停地转弯,因为这些海兽身体长得很,转起身来很慢,又不会打弯儿,那人一定能跑得比它们快的。虽然老格勒布不知道为什么大海总会让我想起我那死去的妈妈,也不知道大海总是在说着……总是在说着什么话!但他对大海知道得真多。我希望,”说到这里,孩子的面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没有了精气神儿,看上去就像一个弃儿,被丢给这三张陌生面孔了,“你们能让老格勒布到这儿来看看我吗?因为我非常了解他,他也了解我。”

“哈!”博士摇摇脑袋说,“这样可不好,不过嘛,学习所能起的作用将会更大。”

勃林茂太太像是打了个寒颤,此时发表评论说,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她仔细端详起这孩子来,那副模样与皮普钦太太惯常观察珀尔时的姿态简直惟妙惟肖,只是她俩的长相不一样。

“考耐莉娅,带他到屋里各处转转,”博士说,“让他熟悉熟悉他的新环境。董贝,跟这位年轻女士去吧。”

董贝少爷服从命令,把小手伸给莫测高深的考耐莉娅,当他俩一起离开房间时,他又胆小又好奇地斜着眼看她。因为她的眼镜片上有反光,使她显得很神秘,他不知道她的目光投向何处,事实上他连那副镜片后面究竟有没有眼睛也不敢十分肯定。

考耐莉娅先带他去了大厅后面的教室,一路上要通过两重门,它们都用厚羊毛毡密封过了,为的是封堵和窒息年轻绅士们的声音。教室里有八位年轻绅士,分别处在神经衰弱症的不同阶段,他们学习确实非常刻苦,神情也非常庄严。涂茨在这些学生里年资最长,因此教室一角设有一张供他专用的书桌,现在他正坐在书桌旁,从珀尔稚嫩的眼光看去,他年龄已经很大了,而且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费德尔文学士坐在另一张小书桌前,教到维吉尔诗歌便停住了,此刻他这架人形手摇风琴正在对着四位年轻绅士反复弹奏他那老调。其余四人中,两人用痉挛的手抓住自己的前额,正在解答数学难题;另一人的脸脏得像一扇没擦过的玻璃窗,因为他苦苦挣扎着想在吃饭前写完多得实在写不完的作业,已经哭了好半天了;还有一人带着麻木和绝望的表情,眼睛盯着自己的作业,坐在那里像块石头……看来早餐以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书院来了个新男生并没有引起预期的轰动效应。费德尔文学士(他为了图凉快,习惯于把头发剃得很短,如今头上只剩下少许硬茬),向新来的学生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说是见到他很高兴……珀尔本来很乐意对他作出同样的表示,可惜他是从来不说假话的。珀尔在考耐莉娅的引导下,和费德尔文学士桌子前的四位年轻绅士握手;然后和解数学题的两位年轻绅士握手,那两人的情绪仍很焦躁不安;接着又和那位正在抢时间、争速度写作业的学生握手,那人手上沾满了墨汁;最后轮到那位表情麻木的年轻绅士,那人显得软弱无力,手还很冷。

珀尔早就经介绍和涂茨认识了,那名老学生还是他平日的老习惯,喘着粗气吃吃地笑,接着又干起他自己的事儿来了。他所从事的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工作;由于他什么事都“经历”过了(这么说,有不止一重涵义),再加上,如前所述,他正当青春年少,脑子却催不起来了,所以书院特别准许涂茨,可以按照他自己的安排来进行学习:主要是伪托知名人士的口气,给自己写一封又一封很长的书信,收信地址是“苏塞克斯郡,布赖登,P.涂茨先生台启”,他把这些信都仔细地收藏在他的书桌里。

这些寒暄礼节完毕后,考耐莉娅领着珀尔上楼,直到房子的最高处;走这段路花了很长时间,因为珀尔每上一个台阶,都先得双足站稳,才能跨上更高一级。不过,他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前面那间能望见汹涌的大海的房间里,考耐莉娅指给他看靠窗那张挂着白色帐幔的精致的小床,那里有一张卡片,上面早就写好了 董贝 这个姓氏,圆体书法很漂亮,朝下的笔道很粗,朝上的笔道很细。同一间屋子里,另外还有两张小床,分别以同样的方式标明,它们归 布列格斯 托泽尔 使用。

当他俩下楼回到大厅,珀尔见到那位刚才因失礼冒犯过皮普钦太太的近视眼青年,只见他突然抓起一把特大的鼓槌,飞身奔向一面悬挂着的铜锣,看样子他像是发了疯,或是渴望报仇。可是,他并没有受到警告或被当场拘押,谁也不阻止他用鼓槌敲出惊人的巨响。考耐莉娅·勃林茂对董贝说,再过一刻钟就要开饭了,他最好还是到教室里去,和“学友们”待在一起。

于是董贝恭恭敬敬地走过大钟,那座大钟仍一如既往地在关心着这位小朋友的健康。珀尔小心翼翼地开门走进来,就像个迷途的孩子:他费了不少工夫才关上身后的门。他的学友们此时散落在房间各处,只有那位石块似的学友,仍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费德尔先生正在伸懒腰,他似乎不怕破费,成心要把身上穿的灰色大褂的两个袖子都扯下来。

“嘿、嗬、喝姆!”费德尔先生像一匹刚卸套的拉车大马似的抖动身体发出喊声,“噢,天哪,天哪!呀……!”

费德尔先生的哈欠把珀尔给吓着了;他打得真够级别、够认真的。除了涂茨以外,所有学生似乎都已精疲力竭,预备吃饭了——有人在重整那确实很硬的领饰,有人在隔壁那间前室里洗手、梳理头发——他们似乎并不觉得这顿饭会吃得很开心。

涂茨这小伙子早就准备就绪,此时有的是闲空,正好用在珀尔身上,他以十分温厚善良的态度说:

“董贝,请坐。”

“谢谢你,先生。”珀尔说。

珀尔努力抬高身子,想爬上靠窗的那个很高的座位,但随即滑落下来,这倒使涂茨的脑袋瓜子获得了一项新发现。

“你是个很小很小的家伙。”涂茨先生说。

“是的,先生,我是很小,”珀尔回答,“谢谢你,先生。”

因为涂茨已经把他抱上了座位,这位学长的举止还是那样温厚善良。

“你身上的衣服是谁给你做的?”涂茨对珀尔观察了一会儿又问。

“到现在为止,一个女人在给我做衣服,”珀尔说,“她是我姐姐的裁缝。”

“我的裁缝店是伯吉斯公司,”涂茨说,“很时尚。可是价钱很贵。”

珀尔聪明得很,他晃了晃脑袋,似乎在说:这一点嘛,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事实上他真是这么想的。

“你的父亲是个大财主,是吧?”涂茨先生问。

“是的,先生,”珀尔说,“他就是董贝父子呀。”

“董贝什么?”涂茨打听道。

“父子商行,先生。”珀尔回答。

涂茨想记住商行的名字,还低声念了一两遍,但他的努力并不十分成功。他说,既然这家商行很重要,那么就请珀尔明天早晨再把它的名字给他说一遍。其实,他的想法不过是:以董贝父子商行的名义立即给自己写一封秘密的私人信件。

这时候,其他学生都已集合完毕(那位像块石头般端坐着的学生往往不在其中)。他们全都彬彬有礼,但脸色苍白,不敢大声说话;他们的精神极度压抑,要是把他们的总体精神拿来和毕瑟斯东少爷相比,那么毕瑟斯东就算得上是位十足的米勒 或是一部笑话大全了。然而,即使是毕瑟斯东也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

“你睡在我那个房间,是吗?”一位神情庄重的年轻绅士问,此人衬衫领子朝上翻,比他的耳垂还要高。

“是布列格斯君吗?”珀尔打听道。

“托泽尔。”年轻绅士回答。

珀尔告诉他说,自己是和他同一寝室;托泽尔指了指那位像块石头似的学生说,他是布列格斯。珀尔早已确认,此人不是布列格斯就是托泽尔,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此预感。

“你的身体强壮吗?”托泽尔探询。

珀尔说恐怕不是。托泽尔说,这一点, 看珀尔的脸色也看得出来,真是遗憾,因为这里的学生需要好身体。接着他又问,珀尔是不是先跟着考耐莉娅学初级课程,当珀尔回答说是的时候,所有年轻绅士(布列格斯除外)都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锣声又敲响了,声音巨大,带着怒气,呻吟声被当当的铜锣声所淹没,全体学生向餐厅挪动;像块石头似的布列格斯还是除外,他仍留在原地,仍保持原样;过了片刻,珀尔就看见有人给他送去一只圆圆的大面包,那面包派头十足地盛在托盘里,下面还衬着餐巾,上面横放着一把银质叉子。

勃林茂博士早在餐桌前他固定的首席位置上坐好了,勃林茂小姐和勃林茂太太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方。穿黑色上衣的费德尔先生居于末座。珀尔的座位紧挨着勃林茂小姐,但是,等他一坐进去,就发现他的眉毛刚够到桌布的高度,于是就从博士的书房里搬来一摞书,把他的座位垫高,从此以后他总要在座位上垫书——把书搬进搬出就成了他自己的事,就像一头小象在搬运一座城堡。

博士念完谢恩祷告词后,就开始用午餐了。有美味的汤、烤肉、炖肉、各色蔬菜、馅饼和奶酪。每一位年轻绅士都有一把很大的银叉和一条餐巾;一应安排都气派十足,优雅合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司膳仆役的蓝衣服上铜纽扣锃亮,他斟酒的手艺上佳,经他的手倒出的啤酒似乎增添了风味。

用餐时,只有勃林茂博士、勃林茂太太和勃林茂小姐偶尔会说说话,其他人都不开口,除非是有人先对他说话。当一位年轻绅士没有在动用刀、叉、汤匙时,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受什么力量的吸引,去找寻勃林茂博士、勃林茂太太或勃林茂小姐的目光,并且谦卑地在那里停留。涂茨像是这条规律的唯一例外。他挨着费德尔先生,坐在珀尔的同一侧,中间还隔着另外几名学生,他的目光常从这些人身体的前面,或是后面穿过,对珀尔望上一眼。

在整个用餐期间,仅有一次对话把年轻绅士们都牵涉进来了。它发生在上奶酪的时候,博士刚喝下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哼呀哼地清了两三次嗓子,说:

“真是异乎寻常呀,费德尔先生,那些罗马人……”

听博士提起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那些可怕的罗马人,每一位年轻绅士都装出极感兴趣的样子,把目光盯在博士身上。其中一位刚好在喝啤酒,他发现博士的目光正透过玻璃杯的边沿在注视着他,急忙停止吞咽,噎住了嗓子,引发起一阵痉挛,结果阻碍了博士发表他的精辟言论。

“真是异乎寻常呀,费德尔先生,”博士慢悠悠地重新拾起话头,“我们从文献中读到,在帝国时代,罗马人在生活享受方面的豪华和奢侈,其挥霍浪费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为了把一次皇家宴会办得富丽堂皇,要地方供应,致使帝国各省都罗掘俱穷……”

那名犯规的学生,强忍着涌上来的一阵阵痉挛,期盼着博士的宏论能够打住,但是等来的仍是滔滔不绝,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猛烈地咳嗽起来。

“约翰逊,”费德尔先生用责备的口吻小声说,“快喝口水。”

博士态度安闲自若,把话先停一停,等仆人把水送来,又接着说:

“费德尔先生,当时……”

但是费德尔先生看得出来,约翰逊的痉挛准会再次发作,同时他还知道,除非博士在这些年轻绅士们面前,把自己想说的话统统说完,他是决不肯住嘴的;就这样,费德尔的目光无法从约翰逊的身上挪开,竟没有投向博士,这个事实让博士发现了,终于把话停了下来。

“请您原谅,先生,”费德尔先生涨红了脸说,“我请您原谅,勃林茂博士。”

“当时,”博士提高嗓门说,“当时,先生,正如我们从文献中读到的,这本来无可置疑——我们这个时代的俗人们也许会不相信——维特里乌斯 的兄弟为他置办了一次筵席,共上了两千道鱼菜……”

“约翰逊,快喝口水——鱼菜是吧,先生。”费德尔先生说。

“还有各种禽类,共上了五千道禽菜。”

“咽口面包试试。”费德尔先生说。

“其中有一道菜,”勃林茂博士对餐桌四周环视了一眼,把嗓门提得更高些说,“叫作‘密涅瓦之盾’,因为菜的量大得惊人,说起它的原料,除了各种名贵的成分之外,还有雉鸡的脑子……”

“喔,喔,喔!”(这叫声是从约翰逊嗓子里发出来的。)

“山鹬……”

“喔,喔,喔!”

“一种叫斯卡里的鱼的鱼鳔……”

“你头上的血管要胀破的,”费德尔先生说,“你还是不要憋住的好。”

“还有喀尔巴阡海里的八目鳗的鱼卵,”博士以他极其庄重的语调继续侃侃而谈,“当我们读到诸如此类奢侈靡费的生活享受时,还得记住,有一个提图斯 ……”

“要是你脑溢血死了,你母亲会多么伤心!”费德尔先生说。

“还有一个图密善 ……”

“你要明白,你的脸都发紫了。”费德尔先生说。

“还有尼禄、提比略、卡利古拉、海略嘎巴勒斯 ,以及其他许多人,”博士继续说下去,“这真是,费德尔先生,——只要你肯给我这个荣幸仔细聆听——这真是异乎寻常: 非常 ——不一般的,先生……”

不料恰在此时,约翰逊实在憋不住了,一阵猛咳起来,尽管坐在他两侧的同学都使劲给他捶背,费德尔先生亲自将一杯水送到他的嘴唇边上,伺候用餐的那名男仆像一名哨兵似的扶着约翰逊在他的座位与餐具柜之间溜了好几趟,但他的咳嗽足足过了五分钟才逐渐平息,接下去是鸦雀无声。

“诸位绅士,”勃林茂博士说,“请起立祷告!考耐莉娅,把董贝抱下来,”——这样一来,桌布以上只看得见珀尔的头皮了,“约翰逊,明天早晨,早餐以前我要你向我背诵希腊文《圣经·新约》中的《保罗达以弗所人书》第一章,不准带书。费德尔先生,再过半小时,我们继续上课。”

年轻绅士们鞠躬如仪后退出。费德尔先生的做法和学生们相同。在随后的半小时里,年轻绅士们分成好几对,手挽着手在房后一小片空地上漫步,还有人尽力想帮助布列格斯在胸中燃起一星星生活的热情。然而,像玩耍这样的俗事,他们是决不干的。到了规定的钟点,铜锣又敲响了,时间掌握得很准,在勃林茂博士和费德尔先生的共同主持下,课程重新开始了。

用茶点之前,大家都到户外步行;鉴于约翰逊身体欠佳,那天的奥林匹克运动(在空地上来回漫步)的时间比平日缩短了。就连布列格斯也参与了这项娱乐消遣(尽管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在活动过程中,他带着忧郁的表情朝悬崖峭壁底下张望了两三次。勃林茂博士和学生们在一起;珀尔很荣幸,由博士本人牵手同行,这是很不寻常的图景,画面里的他显得十分幼小和孱弱。

茶点的排场照样气派十足,一点不比正餐差。茶点用毕,年轻绅士们起立、鞠躬如仪后,赶紧回去补做当天未完的功课,或是预习那早已赫然逼近的明天的新功课。此时,费德尔先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珀尔坐在角落里,心里在琢磨:弗洛伦斯这时候是不是正在想念他?皮普钦太太幼儿园里的人们过得怎样?

涂茨先生刚才被威灵顿公爵 写给自己的一封重要信件耽搁了一会儿,这时跑来找珀尔了。他一如既往,对珀尔直视了很久,才问他是不是喜欢背心。

珀尔回答:“喜欢,先生。”

“我也喜欢。”涂茨说。

接下去就没有话了,涂茨当天晚上再也没有开口。但他一直站在那里,眼睛望着珀尔,似乎喜欢他。不过,房间里还有别人,珀尔又不愿意多说话,涂茨觉得此时的沉默比交谈更合他的心意。

晚上八点钟左右,铜锣又敲响了,招呼大家到餐厅里去做祷告。祷告后,司膳仆役负责在墙边桌上摆好面包、干酪和啤酒,年轻绅士们如需要,可任意取用。博士说完“绅士们,明天早上七点钟我们继续上课”这句话后,祷告仪式就结束了;珀尔第一次看清了考耐莉娅·勃林茂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在看他。等博士说完“绅士们,明天早上七点钟我们继续上课。”学生们就再次鞠躬,退出就寝。

回到楼上自己的宿舍,可以随便讲知心话了。布列格斯说,他的脑袋疼得都快裂开来了,要不是为了他的母亲以及他养在家里的那只乌鸫,他真不打算活了。托泽尔的话虽然不多,但叹气的次数却不少。他让珀尔留点儿神,明天该轮到他了。说完这先知式的预言,托泽尔神情沮丧地脱下衣服,上床睡觉。布列格斯也睡下了,珀尔也睡下了。这时,那位近视眼青年走进房间来祝他们晚安,希望他们都能睡个好觉,说时把蜡烛拿走。但是,他善良的祝愿对布列格斯和托泽尔都不适用。因为珀尔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睡着,尽管后来睡着了,但醒过好几次,他发现:白天的功课成了布列格斯夜间的梦魇,他被魇住了;托泽尔也因为同样的原因睡不好觉,只是程度较轻而已,他嘴里嘟囔着些听不懂的语言,或者是零零星星的希腊文、拉丁文句子(在珀尔听来都一样,反正都听不明白),这种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透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凶险、邪恶的意味。

珀尔终于进入甜蜜的梦境,他梦见自己和弗洛伦斯手拉着手穿行在一座美丽的花园里,当他俩走到一棵很大的向日葵前,那株葵花突然张了开来,变成一面铜锣,同时发出响声。他睁开眼睛,发现是个黑暗、刮风的早晨,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大厅里那面真的铜锣正在打预备钟,发出吓人的巨响。

他马上起床,发现布列格斯正在穿靴子,他的眼睛几乎没有了,晚上梦魇再加上悲伤,使他的脸肿成了个发面团。他还看到托泽尔浑身发抖,正站着用双手摩擦双肩,情绪极度沮丧。可怜珀尔还不习惯自己穿衣服,要穿好实在不易,他请两位室友行行好,帮他系上衣服上的带子,但只听到布列格斯说了声“烦不烦呀!”托泽尔说“噢,可以!”下楼时,他衣服都穿整齐了,只是带子没系上。走下一层楼,他看见一位戴着皮手套的年轻美丽的女子正在擦一个炉子。他的出现似乎使这位年轻女子有些感到意外,她问他的妈妈在哪里。珀尔告诉她说,他的妈妈已经死了。那女子听说以后,脱下手套,按他的请求,替他系好带子。另外,她还把他那双小手摩擦得暖和了。她给了他一吻,并对他说,以后他若有诸如穿衣服之类的活要做,随时都可以找梅莉亚帮忙。珀尔表示非常感谢,说他以后一定会请她帮忙的。他步履轻轻地走下楼来,前往年轻绅士们继续上课的那间教室,当他行经一扇半开着的房门时,听见房间里传来这样的一声,“外面是董贝吗?”珀尔回答:“是我,小姐。”因为他听得出这是勃林茂小姐的声音。勃林茂小姐说,“进来,董贝。”于是珀尔就进去了。

勃林茂小姐的模样和昨天完全相同,只是多披了一条围巾。她头上浅色的小发卷儿还是那样起着波纹,她早已戴上了眼镜,珀尔心里在想:不知道她晚上睡觉时摘不摘下来。那里有一间供她专用的休息室,屋里很冷,没有生火,只有书籍。然而勃林茂小姐永远不怕冷,永远不瞌睡。

“听着,董贝,”勃林茂小姐说,“我马上就要到户外去做保健了。”

珀尔不知道什么叫保健,心想:天气这么坏,她为什么不派名男仆出去做。但是,他的注意力没有用在这上头,他注意的是那一小摞新书,它们像是勃林茂小姐刚给他指定的。

“这些是你的书,董贝。”勃林茂小姐说。

“全都是吗,小姐?”珀尔问道。

“是的,”勃林茂小姐回答,“董贝,要是你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好学不倦,费德尔先生很快就会给你找出更多的书来。”

“谢谢你,小姐。”珀尔说。

“我要到户外去做保健了,”勃林茂小姐接着说,“我不在的时候,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到用早餐的这段时间,董贝,我要你把我在这些书上做了记号的地方都读一读,并且告诉我,你必须学会的这些内容,你是不是都懂。不要蹉跎光阴,董贝,因为你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把这些书拿下楼去吧,立刻开始读。”

“好的,小姐。”珀尔回答。

这摞书可真不少,尽管珀尔一只手托住最底下那本,另一只手再加上他的小下巴顶住最上面那本,把它们挤紧,但还没走到门口,中间的一本就滑了出来,接着这摞书统统散落在地板上了。勃林茂小姐说,“噢,董贝,董贝,你真的很不小心!”她重新替他把整摞书理好;全凭这回理得十分整齐,珀尔才抱着书出了房门。不过,才下了几级楼梯,又有两本书掉了下来。由于珀尔把其余部分抱得很紧,他只是在二层楼上又掉了一本,在走廊里又掉了另一本。当他把大部分书都抱进教室以后,他再爬上楼梯,把掉落的书捡回来。他终于把书都找齐了,于是就爬上座位,开始用起功来,一直到用早餐的时候。在这期间,他只受到一次打扰,那就是听到托泽尔为他鼓劲的话,大意是说,这回该轮到他“倒霉了”。那顿早餐和其他各次用餐时一样,气氛严肃,派头十足,但珀尔一点胃口都没有。早餐用毕,他就跟着勃林茂小姐上了楼。

“哎,董贝,”勃林茂小姐说,“那些书你读得怎么样啦?”

这一大摞里有少量英语书,大部分是拉丁文书——事物的名称,冠词、名词的形态变化和相关练习,以及初等语法规则——正字法初阶、古代史一瞥、现代史津梁、几种表格、两三种度量衡计算法,还有一些讲的是一般知识。可怜珀尔刚拼出拉丁文数字“二”来,就忘掉了“一”;后来,这些构字成分又安装到了数字“三”身上、“三”滑落进“四”、“四”又嫁接到“二”。于是,二十个罗穆卢斯是不是等于一个瑞摩斯 ?hic haec hoc 是不是金本位制?动词是不是永远和一名古代不列颠人相一致?3×4是不是天文学上的金牛座?对于他来说,明摆着都是问题。

“哎,董贝,你呀,你呀!”勃林茂小姐说,“这真让人吃惊。”

“对不起,小姐,”珀尔说,“我想,如果我可以偶尔和老格勒布聊聊天,我会学得更好的。”

“别胡说,董贝,”勃林茂小姐说,“我听都不要听。这儿可不是格勒布之流能待的地方。董贝呀,我想你得把这些书一本一本地拿到楼下去,在每天学的科目里,先把第一门功课记得滚瓜烂熟,然后再记第二门。董贝呀,请你现在就把最上面那本书拿走,等你把它的主要内容都掌握了再回来。”

勃林茂小姐就珀尔未受教育的状况发表她的议论,口气里含有几分暗暗的得意,似乎她早就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她乐意看到今后他俩将会有打不完的交道。珀尔听老师的话,拿着最上面那本书下楼苦读去了。他有一阵子把课文一字不落全背出来了,但过一阵子又把它连同其他知识全都忘了。最后,当他鼓起勇气上楼去背书时,还没开始,脑子就几乎空空如也。只见勃林茂小姐把书一合,说一声,“背吧,董贝!”这一举动象征着她有满肚子的学问,让珀尔诚惶诚恐,他仰视的这位年轻女士似乎是位满腹经纶的盖伊·福克斯 ,或是肚子里塞满学问稻草的人造怪物。

尽管如此,珀尔的表现却十分出色。勃林茂小姐称赞他说,他的学业有望迅速取得进步。她争分夺秒给他布置下第二门功课;接着又是第三门,午餐前甚至进行到了第四门。午餐后歇都不歇,接着学,确实够辛苦的;他觉得头晕、心慌、瞌睡、脑袋发木。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聊以自慰的,那就是:其他年轻绅士也不得不在埋头苦读,和他有同样的感受。尽管“绅士们,现在继续学习”这句话在周围不断重复,但奇怪的是,大厅里那口座钟却从来不这样说,它只说最初的那句问话。读书就像一架巨大的轮子在转动,而年轻绅士们都永远牢牢地被拴在轮子上。

吃完茶点又得做练习,点上蜡烛后还要预习第二天的功课。到了规定时刻,大家上床睡觉,在黑甜乡里得到安息,除非做梦时还会继续受功课困扰。

啊,星期六!啊,快活的星期六,到了那天,弗洛伦斯中午一定会来,不管皮普钦太太如何咆哮、嗥叫,对她百般阻挠,她总是风雨无阻。除了众多犹太人之外,星期六至少成了这两位小基督徒的安息日,使他俩的手足之情更加牢固,更加亲密。

就连星期日晚上——那沉重的星期日夜晚,它的阴影遮蔽了星期日破晓的曙光——也不能损害宝贵的星期六。无论他俩是在海边上相傍伫立或一起漫步;还是在皮普钦太太那间阴暗的后房,当他把困倦的脑袋靠在姐姐的臂膀上,听她为他曼声歌唱,他全都感到幸福。他心心念念只想着弗洛伦斯。所以,到了星期日晚上,当博士家黑沉沉的门张开大嘴要把他吞进去再待一周时,那是他和弗洛伦斯,而不是和其他人道别的时刻。

魏根大娘被召回城里董贝府去了,聂宝小姐,如今已出落成一位漂亮少女,前来代替她的位置。聂宝勇敢地担负起与皮普钦太太作多次单打独斗的任务。如果说皮普钦太太一生中有时也会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话,那么她发现,现在正是那样的时候。聂宝小姐在皮普钦太太家睡觉醒来的第一天早上,就决心战斗到底。她决不向对手求饶,也决不饶恕。她说这仗非打不可,事实上也真打了。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断受惊吓、被困扰、遭蔑视,甚至当她正悠然品尝排骨肉时,也会遭到从走廊里来的突然袭击,使她吃起烤面包片儿来也减却香味。

有一个星期日晚上,聂宝小姐和弗洛伦斯小姐送珀尔回博士家后,一起步行回到幼儿园。弗洛伦斯怀里揣着一小张纸,上面有她用铅笔写下的字。

“苏珊,看看这个,”她说,“这就是珀尔带回来的那些小书的名字,他疲倦得要命还得做书上那些做都做不完的练习。昨天晚上,他正写的时候,我把书名记下来了。”

“弗洛伊小姐,行行好,别让我看这玩意儿,”聂宝回答,“要我看它还不如去看皮普钦太太呢。”

“苏珊,如果你肯的话,我要你明天上午去给我把这些书买回来。我身边有足够的钱。”弗洛伦斯说。

“啊唷,乖乖,弗洛伊小姐,”聂宝小姐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你的书早就多得一摞又一摞了,男教师、女教师们一直在教你,什么功课都教全了,不过我总觉得,董贝小姐呀,要不是你求他,你爸是什么都不会让你学的,这事儿他连想都不会想到,你既然求了他,他倒不好拒绝;不过呢,小姐,求了他他才同意,跟不求他他主动给你,这完全是两码事儿:譬如说吧,如果有个小伙子想和我交朋友,我也许不会反对,他要是提出来,我会说‘行’,不过这可不等于说‘请你做做好事喜欢喜欢我吧。’”

“苏珊,如果你知道我确实需要这些书,你是会给我买的,你是乐意去给我买的。”

“好吧,小姐,你要这些书干吗?”聂宝说,她又低声加上一句,“要是用来砸皮普钦太太的脑袋,我倒愿意买它一大车。”

“苏珊,我想,如果我手头有这些书,也许我能给珀尔一些帮助,”弗洛伦斯说,“好让他在下一个星期里过得轻松一些。至少我想试一试。所以说,亲爱的,替我去把它们买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有多好!”

弗洛伦斯一边说一边把她那只小钱包递了过来,她脸上温柔的表情重申了她的恳求,苏珊·聂宝本想再次拒绝,可惜她的心肠还不够狠。她二话没说就把小钱包装进衣袋,立即一溜小跑,出去完成这一使命。

这些书还挺不好找,几家书店的答复要不是刚卖完,就是从来没有进过这几种书,有的说上个月还多的是,还有的说预计下个星期就会来很多。然而苏珊可不是个会轻易被困难吓倒的人。当地有一家图书馆她是知道的,她死活缠住在里面工作的一个天生少白头、身系黑布围裙的小伙子,请他陪她去买书。她拖着他全镇上下满处寻找,差点儿没把他累趴下,即使为了要让自己脱身,那小伙子也不能不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使她得遂所愿,奏凯而归。

有了这些宝书,每天晚上,弗洛伦斯做完自己的功课后,就坐下来追随珀尔的脚步,穿越长满荆棘的学问之路。她天生聪明、能干,又有一位最好的老师——爱——的指引,没过多久,她就赶上并超过了他。

关于这件事,一点儿风声都没有透露给皮普钦太太。不过,多少个夜晚,当人们都已上床睡觉,头缠卷发纸的聂宝小姐,以极不舒服的姿势坐在她的女主人身旁沉沉入睡;壁炉里哔剥作响的余烬渐渐冷却、熄灭;蜡烛也渐渐燃尽、熄灭;在这过程中,弗洛伦斯一直在作艰苦卓绝的努力,使自己成为小董贝的替身。她的毅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本该使她本人有充分的资格赢得小董贝这一称号。

她获得了优厚的报偿。一个星期六晚上,当小珀尔像平时一样,坐下来“复习功课”时,她坐在他身旁指点他,经过她的指点,珀尔觉得一切艰涩的地方顿时变得平顺了,一切晦暗的地方顿时豁然开朗了。他那消瘦的小脸上只是闪现出一阵惊讶,一丝红晕,一个微笑,接着是紧紧的拥抱——可是上帝会知道:这对于她所付出的辛劳是何等丰厚的报酬呀,她的心都高兴得狂跳了起来。

“噢,弗洛伊!”她的弟弟喊道,“我多么爱你!我多么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

“噢!弗洛伊,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他不再说这话了,那天晚上,他一直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和她挨得很近。他睡在姐姐房间内的一个小套间里,只听见他在睡梦中还从那里发出喊声来,说他爱她,那一夜共喊了三四次。

从此以后,每到星期六晚上,弗洛伦斯都会作好准备,和珀尔一起坐下来,耐心地帮助弟弟攻读他俩预期中的他下一周的功课,这已成为习惯了。珀尔苦苦研读的地方,早有姐姐不辞辛劳在前面替他开路了,一想到这里,珀尔心里就很快乐,这本身就是督促他持续苦读的兴奋剂;再加上他的学习负担确实大大减轻了,其结果是:姐姐的帮助也许救了他的性命,使他没有在美丽的考耐莉娅·勃林茂小姐加于他的重压下垮掉。

这倒不是说勃林茂小姐成心要对他过分苛刻,或是勃林茂博士故意要让全体年轻绅士都压上过重的课程负担。就考耐莉娅而言,这只是坚持她的信念而已,她本人自幼就是根据这种信念培育起来的;就博士而言,他的教育思想可有点儿偏颇、混乱,他把这些年轻绅士似乎都看成了博士,而且一出娘胎就是成年人。年轻绅士的近亲们的一片掌声使他踌躇满志,在他们盲目的虚荣心和对于高速度的不合情理的要求的敦促下,如果说勃林茂博士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会把他那艘鼓满风帆的船平稳地抢风调向,那倒会是件奇怪的事。

珀尔的情况就是这样。当董贝先生听到勃林茂博士说珀尔是天纵之才、进步神速时,他更加来劲了,他要求博士给他儿子加大压力、往小脑袋里填塞更多的学问。当博士告诉布列格斯老爷说,他儿子天资较差,尚未取得长足的进步时,老布列格斯冷酷无情地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总而言之,尽管博士暖房的温度弄错了,太高了,但植物的主人们还是热心地帮着拉风箱,把火吹得越烧越旺。

珀尔身上起初还有的那一点精气神儿,当然很快就消失了。但是他那奇特、老气和好沉思的性格却丝毫未变:这里的氛围十分有利于上述性格倾向的发展,于是珀尔变得比以前更加奇特,更加老气,更加好沉思了。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性格变得内向了。他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喜欢沉思,更加孤僻矜持;他对于博士家的任何一个大活人都不再有像往昔对于皮普钦太太那样的好奇心。他喜欢独处;在难得有的短暂的学习间隙,他最爱做的事就是独自在房子各处游荡,或是坐在楼梯层级上谛听门厅里大座钟的声响。屋里每一处的糊墙纸他都熟悉;他能看出任何别人都看不出的那隐藏在图案中的东西;他在卧室墙上发现老虎、狮子们的缩影,在地毯的方块和菱形图案里,看到一张张目光斜视的脸。

这个孤独的孩子,存活在用自己的想象力编织起来的奇特图像的包围中,没有人理解他。勃林茂太太觉得他“稀奇古怪”,仆人们有时会在一起私下议论说,小董贝“没精打采”,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唯有涂茨那小伙子对这一问题倒有些意见,但他却完全没有能力把它表述出来。意见和看法就像魔鬼(一般概念中的魔鬼),需要先对它稍作提问,它才肯把意见表白;而涂茨已经有很久没有对自己的脑子提出任何问题了。他的头颅就像一只铅皮匣子,从中升起一团迷雾,要是那迷雾得以成形,倒可能化为一名魔仆;可惜它成不了形,只是像那阿拉伯故事中的雾一样,滚滚直上,化为一团浓云,挂在空中盘旋不去。可是它在荒凉的海滩上却留下一个清晰可辨的小小的身影,涂茨总是注视着它。

“你身体好吗?”他会这样对珀尔说,一天要说上五十遍。

“我很好,先生,谢谢你。”珀尔会这样回答。

“握握手吧。”接下来涂茨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他建议的事珀尔当然会立即办到。涂茨先生喘着粗气久久地注视着他,过了好大一阵子,他总会再问一遍,“你身体好吗?”珀尔再次回答他的问候,“我很好,先生,谢谢你。”

一天晚上,涂茨先生坐在书桌前,写信的活儿把他搞得很累,一个伟大的计划似乎突然灵光闪现。他放下笔,出门寻找珀尔。找了好大一阵子,终于把他找到,只见珀尔正在他的小小的卧室里向窗外眺望。

“我说呀!”涂茨一进房间就赶紧说,以免把想说的话忘掉,“你在想什么?”

“噢!我想的事情可多啦。”珀尔回答。

“真是这样吗?”涂茨说,似乎他认为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感到意外。

“假如你难免一死……”珀尔抬眼盯住涂茨的脸。

涂茨吃了一惊,看上去心慌意乱。

“你是不是愿意死在就像昨天那样的一个风声呼啸、天空澄澈的月明之夜?”

涂茨带着大惑不解的表情看着珀尔,他摇摇头说,这个问题他实在答不上来。

“也许不是刮风,”珀尔说,“但至少是空中响着海水冲击贝壳时发出的声音。那是个美丽的夜晚。我听水声,听了很久,我下了床,向外眺望。只见一只小船,停泊在满月的明光下,那是一艘帆船。”

珀尔的目光凝视着他,说话的口气又如此热切,使涂茨感觉自己应当说些有关这艘小船的话,于是他开口说,“走私船。”不过,他公正无偏地记起学过的知识中有这样一条:每个问题都有正反两面,于是他加了一句,“也许是缉私船。”

“一艘挂着帆的船,”珀尔接着说,“在满月的明光下。船帆就像一只通体银白的臂膀。船儿越走越远,它随海浪远去了,你猜它像是在干什么?”

“上下颠簸。”涂茨先生说。

“它像是在召唤,”孩子说,“召唤我前去!——她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

经过上述对话后,突然听到孩子的惊叫,涂茨惊讶得不知所措,高声问道“谁呀?”

“我姐姐弗洛伦斯!”珀尔喊道,“她眼看着这里,正在招手呢。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晚安,亲爱的,晚安,晚安!”

他的情绪立刻就变得无限快乐;他站在窗口,拍着双手,并向窗外送去飞吻。当她的身影从他的视线消失时,倏然间,他的面容又变得黯然无光,小脸上只留下逆来顺受的忧伤。这变化太明显了,使涂茨这样的人也不由得不注意。恰好这时,皮普钦太太来访,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每星期皮普钦太太总要在天黑以前来这里一两次,她那身黑孀服对准着珀尔。涂茨想舒解当时的气氛,但找不到机会,他心心念念都惦记着这件事,因此他在与皮普钦太太按照常礼互致问候后,又两度跑回来问皮普钦太太身体好吗。这位脾气暴躁的老太太把他的举动认作是一场精心设计、早有预谋的羞辱,而且是楼下那位近视眼小伙子想出来的穷凶极恶的坏主意。当天晚上,她就正式向勃林茂博士告了他一状。博士对近视眼小伙子说,下次还敢这样,就炒他的鱿鱼。

现在黑夜变长了,每天晚上珀尔都会偷着起来,向窗外眺望,想找到弗洛伦斯的身影。在某个时刻,她总会在窗外走过、又一次走过,不望见他不罢休;姐弟相望是珀尔日常生活中的一缕阳光。天完全黑了以后,还有另一个身影独自在博士的房前走过。现在他很少在星期六和儿女们相聚了。这使他无法忍受。他宁愿悄悄前来,不让任何人认出他,独自仰望着培养他儿子成为男子汉的那所书院的窗户;他在等待,在守候,在计划,在希望。

啊!但愿他能看见,像旁人一样看见:在暮色中,那个身材纤弱、极为消瘦的男孩,站在高处的窗户里,正在用渴望的目光眺望着海浪和烟云;鸟儿飞过时,孩子的胸口顶住他那座孤独牢笼的窗子,似乎想和鸟儿比一比,像它们一样远走高飞。 hVj8Gbh07PPvt/5M+8KO4dfkDseZENwPFwPgOF7MRjq5lj1oLK7MIUvaZaPwSK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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